婉儿刚刚进入自己在二圣寝宫偏殿的居所,解下风帽披袍,就有宫婢前来传召她去贞观殿前堂侍奉,简直一口气都不让喘。
不算太意外。她知道此刻皇太子李贤应该正在寝宫里拜见父母,按他们这一路商议过多次的说法,努力解释为什么“六骏没找到,五砖又丢了”。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二圣怎么也要召集有关人等当面问话。还好明崇俨没随他们一起回洛阳,阿浪则借口“又有了寻找‘什伐赤’那砖的新思路”,直接去了龙门伊阙,只有狄仁杰陪太子面圣。
婉儿觉得自己和狄公应付这种场面都算老练的,不至于轻易说漏嘴,心里稍稍安稳。她跟着宫婢上堂,果见天皇歪在御榻上,天后坐在床边,是她看熟了的姿态。太子贤和狄仁杰都侍坐在下首,当中还有一位高官长跪回话,却是吏部侍郎裴行俭。
奇怪,这可不象是在议论宗庙家务。
她悄悄站到御榻后的大屏风侧边,也是日常聆政草诏时的习惯位置。堂上众人没谁特别留意她,都在听天后说话:
“……天皇给文水武氏诸多恩赏,本意也是为了激励我家子弟耕读征战,一心报国,不负外戚高位。谁能想到就有那等混帐小子恃宠滥权,在当地横行不法,不断出丑,唉……上一任文水县令吃了挂落削贬为民,这都没人敢去接他堂印了。裴卿不须顾忌,你执掌吏部这些年,官声如何,天皇自然知晓。你只说想荐谁去文水继任?”
“天后体察下情,臣感激无地。”裴行俭叩首,“文水虽是小县,因是国戚宗族所居,视同畿郊。县令烦难缘故,亦与京县相类,是故无人愿去。臣庸碌偏鄙,目不识贤,于此只能举荐……犬子延休,往并州文水接掌令印。”
“哦?”天后笑了,“这可真是内举不避亲呐……陛下圣意如何?”
天皇瞧着确是比太子离京之前衰弱,声音气力低微:
“延休是裴卿长子么……今年多大,履历如何?”
“犬子年三十六,龙朔三年进士出身,释褐秘书省正字,现任蓝田令,去年考课中上,任期尚有一年半。”裴行俭答道,“他如今携妻室在蓝田任上,臣此一荐,并未与小犬商议。”
婉儿心下评估,这裴延休二十来岁进士及第,三十几岁做到正六品上阶的畿县县令,可称年轻有为。就算摒除父亲的奥援,他能力应该也相当不错。且他现任蓝田县令,那在西京外沿,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僻处山西又有武氏外戚烦扰的文水县强多了。如果这一调职建议不是由他生身父亲提出,那裴延休简直可说是遭了贬黜报复。
堂上二圣和太子、狄仁杰也都露出佩服理解的笑容,天皇拍着御榻扶手叹道:“朝中百官,若都似裴卿这般一心为国不计私利,何致于军政荒圮如此!裴卿也要动身前去安西了吧?就这么定下来,甚好……只是令郎吃亏太多,天后,你看如何办理?”
“妾以为,可将裴县令散品提升一阶,并下诏奖慰裴卿此举,申明朝廷褒扬家声、重养元元之心。”天后答道,“妾也可写一道手令授予裴卿子,命其到文水之后集聚武氏宗族,当众宣唱。若再有恃仗外戚恩势拂乱法纪、贪厌谋私者,即着裴延休先斩后奏,至尊不罪之。”
裴行俭顿首谢恩。太子贤和狄仁杰亦出言颂扬天后明理公道慰藉臣众,只是李贤那几句颂词,婉儿听着总觉得勉强敷衍。等他们说完了,天后行若无事地转向婉儿:
“上官才人,你在新丰驿发来的报状中提及,去年秋天骚扰西北牧监、抢劫战马的,疑似是突厥人?”
婉儿小吃一惊。她那天在驿馆见了索七娘,听她详细说完“突厥人冒充吐蕃军袭击牧场”的消息,顺手写入晚间报状,驿递洛阳。之后她没怎么再想那事,天后一提起来,她忙回道:
“正是。此为宜禄牧监前牧尉索……氏亲身打听得来,婢子听说之后,不知是否严重,如实禀报二圣。”
“裴卿要以西域安抚大使的职分前往洮州道,吐蕃人,突厥人,他都得打交道。你跟他详细说说你听到的消息,或许很要紧。”天后命。
婉儿便向裴行俭转述索七娘的话,狄仁杰也以“西北巡牧监使”的身份在旁补充。可惜他们都只是听索七娘汇报,细节所知有限,裴行俭很快问完,又请狄仁杰让“前牧尉索氏”亲身去见他一趟,当面彻谈。
这也好,婉儿想。索七娘去裴侍郎府上走一趟,说不定还能帮苏味道说说话求求情,能促成裴行俭下决心许嫁幼女……他要前往万里之外的西域安抚蕃邦,那十分凶险,临走之前急着安排好长子的官职和长女的婚姻,大概也与此有关。既然如此,他应该也会愿意让幼女的终身大事早点定下来吧?
苏味道能在这次奖拔幽素科考试中及第么?他此刻正在离此不远的文思殿里奋笔疾书呢……唉,如果考策主官不是格希元就好了。
婉儿自己并不太熟悉苏味道,不过她常听阿浪和狄仁杰谈论那个河北书生,也看过他不少手书籍卷,暗自称许其文笔词藻,《正月十五夜》那首诗她也很喜欢。她主司内书省这些日子以来,遍览当世文儒大家手笔,评判口味已颇为挑剔。在她看来,苏味道文才足可列入当世上乘,如果主考官取士公允,今天这一科奖拔幽素榜上,应该有他的大名。
怕只怕,格希元拿过举子们上交的试卷,先看卷头的姓名籍贯。一见“苏味道”三字,根本懒得往后再瞧,直接就丢落在地……
裴行俭退下之后,天皇又叹息几声:
“文水县令的人选定了,天后你算放下一大块心事……周国公的人选,你意如何?”
婉儿竖起耳朵。太子一行出洛阳之前,朝廷就折腾着要选定继承周国公爵位、奉祭天后之父武士彟的后嗣,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呢?
天后也叹一口气,回道:“前日武承嗣、武三思那两个人不是也入宫来拜见天皇了?大家看那两个獐头鼠目的村夫模样,哪个象是有福承袭国公爵位的?还不如妾在飞骑里挑出来的那两三个武氏远支族亲儿郎,虽然那些也都各有毛病吧……”
“有毛病,没毛病,也该定一个了,不能再拖。佛光和冀轮的婚期都越来越近了,婚礼上得有外家亲戚才好看嘛……我看这样吧,你给这几个孩子各自派个差使,叫他们去分别独立办理,看办理结果如何,从中选定一个才德俱佳的袭爵位……嗯,最好选个年轻未婚的。我还是惦记着,阿奴嫁到你武家最好……”
天皇这番催促,婉儿听着不诧异,却见太子贤又皱起眉头,奏道:
“阿耶,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位表兄,在岭南都已娶妻,儿子也生下了。阿奴那么小,哪能一出嫁就做人后娘……”
“那不算什么事。”天后漠然地挥一挥衣袖,转向天皇,“还是大家的主意高。妾下来就去给那几人分派差使去办,尽快挑出一个不给我家丢脸的儿郎袭爵。”
几人接下来又议论赵道生醉杀蒋王一案,太子贤叩首谢罪,解释为什么他身边的供奉户奴会忽然出现在蒋王府里:
“今春长孙浪等人到河北寻找‘拳毛䯄’雕马砖,路经相州,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也有人提及常乐大长公主出现在七伯家中。他们回洛阳报我后,因涉宗室族亲,臣不敢轻易启奏二圣,怕伤动圣主亲亲之义,就便先命身边人到相州暗访查实,再作道理。”
从天后唇边的讥嘲微笑来看,她显然是不信的。天皇只叹一口气,也没多说什么。见父母如此,李贤又就势提出让狄仁杰主审此案,天后出言反对:
“杀人凶手是你东宫的人,狄卿近来也一直在你东宫办差。安排他主审,你就不怕朝野讥议你东宫循私回护么?审讯结果如何能令天下人心服?”
李贤无言可对,求助般望一眼狄仁杰,中年法官沉稳回奏:
“臣不敢断言此案必能查明真相水落石出,也不敢作保必能令真凶伏法。臣查案审断二十年,唯凭天理、人情、律法、良心作主使。人间冤气聚集,上达天听,下沉渊薮,积沙成塔,天道动摇。圣人据上,必知其重,臣不敢违天道循私利,伏乞二圣明查。”
天皇点了点头,叹道:“狄卿的操守才干,朕也信得过。你们在长安发来的报状,叙述姬温和权善才勾结伐柏、盗我父陵上仗马的案由,我听着十分贴切可信。唉,六骏怎么会没找着呢……”
李贤又伏地谢罪。但他们似乎在婉儿到来之前就谈论决定了此事如何处置,现下都没再就此纠缠。几人又说些别的政务,天色渐暗,太子贤带着狄仁杰告辞退出。
天后命宫人将天皇抬回寝室,安置好丈夫睡下,自己坐到帷屏外的书案上,召婉儿近前,分发处置近期奏状诏书。婉儿也早习惯了,跪在案前陪着她忙了一通,将急需办理的文书处置完毕,抬眼瞧天后也是倦容满面。
书案旁边有座小榻,是天后感觉疲累时暂歇之处。她半躺到榻上,由着两个近侍婢子轻轻捶腿,又叫婉儿:
“你出宫去转了这一大圈,有什么新鲜事,说给我听听?”
这也是婉儿常做的。她应一声,跪坐到小榻前,随意说些路上见闻。讲到“快到渑池时山路狭窄,只能乘坐单人小车上山”,她有些心虚。
那天按阿浪的安排,她应该先溜下车藏好,然后由驾车的辟邪和阿浪造一个惊马坠崖假死的场面。但她就是不肯让阿浪去冒奇险,任辟邪在车前驾夫位子上再三催促,她死赖在车厢里不肯下去,最后逼得阿浪取消了那计划,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洛阳。
二人聊着天,窗外早黑透了。天后不经意地向窗外望一眼,忽然问:
“你知道今日奖拔幽素科制举开考么?想必此时考官们已经收卷了……唉,天皇和我本来还想照着太宗皇帝的先例,御殿亲试那些举子,天皇这一病倒,也不能了。”
“天皇御体不适,天后何妨代行?”婉儿知道“御殿亲试”也不一定要一个个询问应考者。发下题目来让他们笔答,天子坐殿瞧上一会儿,或者交卷后抽一两卷当面问问考生,都可称为“御殿亲试”。经此殊荣考中的举子,往往自称“天子门生”,荣耀非常。自然,这也是收拢及第者忠心的一个上佳方法。
天后浅浅一笑,摇头道:“我倒是提过,天皇说,文人儒士更讲究男女大防,还是算了吧,别弄得他们尴尬寒心。哼,要是太子奏请代行亲试,想必他的慈父阿耶会欣然准许吧。”
然则你不会准许,所以你赶着定日开考,一定要让皇太子贤进洛阳、朝见完父母、议完急政之后,没时间再去亲试制举贡生,绝对不给他这个收买人心的机会,婉儿静静地想。
但她嘴上说的是:“这次的主考策官既是东宫修撰格希元,天子命他为此次制举登科士子的座主,那他的门生,也就……东宫去不去亲试,也区别不大。”
“还是有区别,区别挺大的。”天后看婉儿一眼,摇头笑道:“可惜了,你这孩子若是男身,以你如今的见识才学,去参考制举,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并不经常夸赞人,婉儿心里一暖,脸上也热了,低头逊谢几句,又微笑道:“婢子不是关陇出身,也不是东宫的人,就侥幸能参考,只怕格老夫子那些考官看一眼卷头的姓名籍贯,也立刻黜落,哪有高中的机会?”
不知是她话中什么引起了天后注意,那对半眯的凤眼微微睁开了些:
“嗯?格希元他们取人专看籍贯门第身份么?你是不是听什么人说过什么?”
婉儿迟疑片刻,向她讲了苏味道在正月晦日西苑文会之后的遭遇,又诵出那首《正月十五夜》给天后听,只没透露他追求裴行俭女的隐私。天后听得很上心,听罢又追问她苏味道才干性情如何,是否“栋梁之才”。
“婢子并不熟悉此人,只听狄公等说过他,性情温和怯懦,文才虽是上佳,恐非大器。”婉儿回复。天后点点头:
“文才上佳,擅长写文章诗赋草拟诏敕,也是可用的。格希元他们取中的文士,不用说都是他们关陇世家旧戚,那些人么,当然只会效忠东……看不起出身寒门的妇人。说来甚不公平,要改一改才好。”
“能改最好了。”婉儿叹息,“一个苏味道不值什么,每年因这类取士弊端而落第归乡,不得一展大才的贤能之士,还不知有多少……倘或入仕之路被格希元这帮关陇老儒把持,外地才俊一概斥退,只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呢。”
“你说的是。你今日向我举荐苏味道,我若破格提拔他,给个官做,也容易得很。”天后一笑,“但那没什么用,治标不治本。科考本是寒门素人入仕的唯一途径,天皇和我的意图,也是由此选拔在野遗贤,要不然这一科制举为什么定名为‘奖拔幽素’?可恨那些老夫子又要垄断这条门路……唔,有个办法阻止他们就好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临时换主考官?卷子收上来,文思殿考场已由禁军封闭,格希元那些人明日就该开始在殿内判卷了,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缘故,皇帝太子不会同意换人……婉儿的目光溜向书案上那些奏状。
奏状都是一卷卷纸,装在木制奏匣之内,封缄严密,防人窥视内容。有些密奏人特别谨慎小心,会将匣内奏状反折几道,背面朝上,有字的一面全朝内,不完全打开就看不见纸上写的是什么……
“掩去卷上考生姓名籍贯如何?”婉儿脱口而出,“按规矩,应试举子的姓名籍贯,全部写在最右卷头上,将这一部分纸张折下盖住,不让考官看到,逼着他们只能凭着对策内容判断高下……”
“折下盖住?考官们不会再翻上来偷看吗?太幼稚了。”天后叹息,“就算一个考官派一个卫士监视着,不准偷看,那也免不了人情勾结的弊端……不过你这思路不错,用什么法子让考官看不见举子身份,只能看到他们的应考文章,就此判断高下,会公平很多。”
她又想了一会儿,唤人过来,命召当直禁军将军,颁下敕令:
“你带一队人去文思殿,把所有考生交上来的试卷次序打乱,每十张卷子排在一起,用写有举子姓名籍贯的那一头取准对齐,缝合固定,然后拿白纸,将卷头糊住——记好了,要完全盖住考生姓名,但不许遮盖他们的对策文字,一个字都不许遮住。刷浆也得小心,只糊白纸边缘,粘贴在姓名籍贯之外。等到判卷等差出来,我亲去命人揭开白纸,还要能清楚看到考生的姓名籍贯呢——听明白没有?好生去办差,若有差池,你就拿命来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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