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太宗皇帝生病战败那回,前后是怎么个情形,你记得多少,跟我细说说。”阿浪向婉儿要求。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严肃很多,与之前闹着玩似的斗嘴大不相同。婉儿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直觉此事要紧,仔细回忆一会儿,才开口背书:
“先帝统兵驻营在此地,稳守一月后不幸患上疟疾,无法处理日常军务,只得将兵权移交给元帅府长史刘文静、司马殷开山。先帝告诫二人说,薛举粮少兵疲,悬军深入,意在决战,不利持久,即欲挑战。你们不要和他决战比拼,等我养好了病,再为君等取之。殷开山是旧隋宿将,听这话大不高兴,跟刘文静抱怨说这是看不起他二人。打仗嘛,出现了战机就该抓住,哪能死等着不动,把敌军留给主帅去玩?又过一阵子,还是殷老将军,主动提议不能让敌军小看我军,要主动出击,于是把主力拉出大营,陈兵浅水原,又恃众不加防备。先帝病中得知,立刻写书去责备他们,叫撤回来,可已经晚了。薛家精骑潜袭阵后,我军八总管皆败,士卒伤亡一半以上,大将慕容罗黄、李安远、刘弘基等或战死或被俘。先帝勉力收拾残兵,退回长安。”
“殷刘二将也随着退回去了吗?”
“对。两位都是开国功臣,都有免死铁券的。战后降罪,除籍为民,不过那其实没多大事。过一个月左右吧,先帝养好了病,领兵回来再打,殷刘两位旧将仍在军中戴罪立功。等我军击灭薛家,二将都以军功复其爵邑,后来继续跟着先帝征战升官,到死也没受这场败仗多大影响。”
“要照你这么说,他两位身负的‘战败之罪’,当时就找回场子来了嘛。”阿浪挠头,“那还有什么‘昭雪’不‘昭雪’的?至于‘白蹄乌’……最后一场,先帝是怎么打赢薛家灭了他国来着?”
“先帝屯兵高墌,龟缩不动,忍着挨打忍了三个来月。我军一层层修堡垒固防线、运粮周济各处守御、想尽办法诱降薛秦部将领投唐,一直忍到入冬,西北冰封,薛仁果终告粮草断绝,内忧外患计议退兵。先帝认为时机已到,先后命行军总管梁实、右武侯大将军庞玉领所部下山,出浅水原诱敌。薛仁果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战机,立命大将宗罗睺统率前锋攻击。我军坚守数日,先帝在这高墌大营里观望,硬是等到薛秦军显出疲态,才骑上‘白蹄乌’亲自出击……”
“太宗皇帝判断战场两军形势的本事,那是天生的,旁人学也学不来。”梁忠君在旁边叹息,“古来名将,大都有这等天赋。要知两军交战时,那是烟尘滚滚杀声震天,人马往来搅成一团,一般人根本连敌我双方都分辨不清。还要判断哪边场面占优,哪边势已用老,生力军从何方切入才能一击致命,你们想想有多难?刘老帅在海东跟我说过,他老人家七十多岁,战场上打滚一辈子,指挥冲锋陷阵几十年,才练出来这等眼力。先帝二十岁就能临场准确捕捉战机,不是天降奇才是什么……”
阿浪这回没跟他抬杠。婉儿也没附合梁忠君,她隐约觉得自己要抓到什么了,很重要很近切,却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妹子,太宗皇帝骑着白蹄乌从这里冲下山,冲进浅水原,就直接活捉了薛家皇帝么?”阿浪向婉儿询问,婉儿摇头:
“当时在浅水原上与我军交战的,是他家大将宗罗睺,不是薛仁果本人。薛军士气崩溃,四散而逃,唐军斩获数千,这倒不算什么。先帝既不休战也不停顿,带着身边的二千余骑沿泾水而上,一边追击溃军,一边直扑薛仁果的老巢折墌城。”
“二千余骑么?”梁忠君微微皱眉,“人太少了点,风险很大啊……可能当时我军的精锐骑兵只有这么些吧。”
“是啊,梁阿兄说的是。当时先帝手下也都觉得太过冒险,国舅窦轨出面拉着马头劝阻,说先帝此举过于轻率,薛仁果还占据着折墌坚城,二千骑兵跑过去能做什么?先等一等看一看,探报回来是什么情形再下决策不迟。”婉儿答。
阿浪听着一笑:“太宗皇帝当然是不听他劝了?”
他此前并不知道这一战这些细节,也没任何凭据,却认为已经苦忍三个多月的年轻元帅必会狂追到底,大概是不自觉地站到太宗皇帝的位置去思考感受了?婉儿向他笑笑点头:
“是,当然不听。先帝说:‘吾虑之久矣,破竹之势,不可失也,舅勿复言!’一点儿也没给阿舅面子呢,只顾催动**白蹄乌引兵疾追,一口气追到折墌城下。薛家军心大乱,薛仁果想出城迎战,都没法列阵,只好还军回城固守。先帝就用二千骑兵把敌军老巢围住,等夜晚援军赶到,团团合围,薛军士气彻底崩摧,士卒纷纷从城墙投下降唐以自保。十一月初八,薛仁果率百官僚属开城门投降。”
“先帝打的这是攻心战。”梁忠君评论。婉儿点头道:
“先帝自己也这么说。灭薛秦后,众将请教先帝,为什么不带步兵不带攻城器械,就敢长途奔袭直取敌方大营。先帝说,还是因为薛家的骑兵太厉害,浅水原那一战,其实只击溃了他们,并没多少斩获。这帮骑兵四散奔逃,如果让薛仁果缓过气来,重新招抚他们归队,整军再战,这一仗可又没完没了。我军直取敌军大营,围逼住敌君,散众不能归队,那些骑兵没了主心骨,无所用处。薛仁果手下既没兵又没粮,心虚胆破,坚持不住只能投降。”
“这个老谋深算的劲头,真不象才二十岁的人。”阿浪笑着摇摇头。
婉儿也笑了笑:“小妹和家母也在掖庭私议过,这些话,听着确实象四五十岁的参军记室,比如房公杜公他们出的主意,先帝采纳了而已。据家母言,先父在世也曾入直国史馆,说此论蔚然成风。比如狄公那样的读书人,很多都不大相信朝廷修撰的史书,都觉得是先帝打了胜仗就抢功,打了败仗就推卸责任……”
“读书人!”梁忠君重重哼一声,“那帮酸书生,除了会摇笔杆子编派坏话毁人名声,还会干什么!不知兵法不懂地形,更懒得亲身来踏勘战场军营,拍着头一想就说是抢功,是甩罪!一盆污水泼上去,敢情先帝是不在了,没法再替自己辩白!”
阿浪没理会他,注意地问婉儿:“写史书的文人,都不相信自己记下来的‘战败之罪’责任吗?”
“小妹只是听家母的转述,而且是多年之前,先父的一言半语,很难讲……”婉儿又想一想,叹息:“如果狄公在这里就好了。他当更熟悉官场和文坛的舆论。”
这倒是真的。可惜狄仁杰已经落进武敏之他们手里,估计现在正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吧?
“所以那一仗的战败之罪啊,其实有两种说法,对不对?”阿浪总结,“朝廷修撰的官史,写明是殷刘二将的责任。但是做官的和读书人当中,更多相信战败就是太宗皇帝自己的责任,二将是替他顶缸的?”
婉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阿浪向梁忠君笑笑: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之前信服狄公的说法,也觉得太宗皇帝是用生病当借口甩责任。可刚才听梁阿兄一番指点,又觉得很有道理,太宗似乎没理由放弃坚守战略,离开这个大营轻率出击……”
“那么先帝托梦给阎令公,要‘昭雪’的是哪一种‘战败之责’,就很可商议了。”婉儿终于跟上他的思路,“或许先帝不是为殷刘二将喊冤,而是……为自己喊冤?”
三人面面相觑。
“可这种喊冤,有什么用呢?”阿浪提出疑问,“官府文书已经是照着太宗的说法写下来的了,再喊冤,难道重抄一遍?还是再向天下读书人颁诏重申一次‘先帝没责任’?这就有点……”
“欲盖弥彰?”婉儿苦笑,“不信者只会更不信吧?”
三人又议论一会儿,不得要领。此时日已正午,阳光火辣辣晒在高岗残城上。说了半天话,婉儿只觉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不住舔唇。阿浪起身招呼两人寻个有遮掩的荫凉地,又拿出行囊里讨来的干粮面,摘下水葫芦,左瞧右看,象是想找地方生火煮羹汤。
婉儿也帮着寻觅。岗上灌丛土堆间满是乱石,搬几块砌个灶不难,柴草也现成,只是要找个能当锅釜的瓦罐不容易。顾盼之间,忽见阿浪往荒城正中位置走过去。
那边有个石堆,形状整齐惹眼,婉儿和梁忠君也走过去瞧。近了能看出石堆明显是人工砌出来的,上小下大,咬合痕迹明显,中间还有一孔很深的缝隙。
“这象是军营里竖帅纛用的。”熟悉军中事务的逃将指点,“先挖坑,把纛座栽进去,上面再填土堆石,夯结实了。否则山上风一大,刮倒了全军主帅的大纛,可是大不吉利,得砍几颗人头祭旗。”
“当年这里竖着太宗皇帝的帅纛吗?”阿浪大感兴趣,“那中军大帐——”
“对,应该就立在你后面那块平地上——没见那片草长得又矮又稀?因为地面被夯砸过,弄得结实平整了,上面铺席子立帐篷,太宗皇帝就住在里面起居指挥……”
当年几万大军的驻营地,只剩这些遗痕供后人想象神驰。阿浪又在附近转圈,婉儿则俯身盯着帅纛堆垒细看,忽然发现了什么:
“你们看,这块石砖上头刻了个字。”
“什么字?两个男人都凑过来,“秦王的秦?李?”
婉儿拨开上面几块碎石,石隙里果然露出一个笔划极其复杂的字。阿浪竟不认得:“这字念啥?什么意思?”
“这是‘灞’字,绕长安的八水之一,‘灞桥送别’听过吧……”
婉儿说着,三人一起动手,将帅纛堆垒上这字附近的石块碎砖都拿开细瞧。阿浪手上不停,嘴也没停:
“应该是石匠或者砖窑匠的刻名,或者贡送物产地名,这种昭陵也有。各地官工匠的规矩,都要在造物上勒刻人名或地名、窑坊名,为了日后追责,用来监督工匠做活不准偷工减料……”
但石砖这种建材物料,大都是成批制作,如果要勒刻工名,那每一批物料中的每一件上都该刻字,或者十件里勒刻五六件,才容易监督追责。他们搬看了十几块,没再看到有刻字痕迹。
刻着“灞”字的,是一块成色新近的青砖面,与埋没它的碎石区别差异很大。砖面平坦纹理细腻,质地也较为坚固,否则刻不了笔划那么繁复的字。婉儿伏下来左瞧右看:
“这个字复杂难写,不象工匠名——即使工匠能有如此繁难的学名,他们也不会刻在砖上,用个笔划少的同音字代替可轻松多了——估计是地名,跟灞水有关吧。”
“长安城东的那条河吗?我听人说过‘灞桥折柳’什么的。”阿浪双手抠住砖缘撼动着,“和泥烧砖需要用水,砖窑建在河边是方便。可灞水离此地老远,翻山越岭运砖过来,不值当啊。长武这边水土也能烧砖,何必……唔?”
他手下松动,石堆里的青砖嵌得并不太紧,看样子能完整挖出来。梁忠君警告他:“你别生拉硬扯,小心弄碎了。”
三人慢慢清理堆垒,拆散了快一半,才把这条长方青砖完整取出。手指一摸,婉儿就知道这砖有异,青砖朝下的一面凹凸起伏明显。
阿浪把它翻过来,看到砖背中间隆起,虽有大量泥土粘覆,仍能瞧出隐约有走兽的形状。
三人强按捺着激动,都抓一把杂草作擦帚,快速抠拨掉青砖背面的泥土。
一匹奋鬃扬蹄、凌空飞驰的骏马,浮现在砖上。
整体来说,砖背当中凹下去一块长方区域,那雕刻细致的奔马是从这长方区域里浮凸出来。长方区域的左上角,又缺失了一小块正方,上面隐隐有刻字。阿浪倒水冲洗,婉儿几乎把鼻尖顶在砖上,眯眼看了好一阵,才轻声读出那些蝇头小字:
“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所以……”阿浪看看小宫婢和逃将,再看看自己手中双掌托起来的青砖,“这是那匹‘白蹄乌’石屏下的崽子?”
婉儿“噗”一声笑出来,马上又以手背掩口,神情恢复严肃。梁忠君则毫无笑意。他本来就跪坐在地,此刻向后略退,恭恭敬敬地向石马砖拜下去。
也就等于向托着马砖的阿浪拜了下去。
年轻工匠不大自在,求助似的望向婉儿。婉儿轻声道:“小妹并没亲眼看过昭陵上那具‘白蹄乌’石屏,我等三人中,好象只有孙阿兄你见过。你觉得……象吗?”
“很象。”阿浪老老实实点头,又把手中青砖翻过去,细看砖面上的“灞”字,“原来北司马院那石屏,我没仔细看过光面,不记得有没有这个字。雕马面是细细观摩过的,还趁人不注意上手摸了一遍,确实和这个……很象。连题字都一样。”
又注目片刻,他把马砖放到地面,也对着叩拜下去。
和梁忠君那五体投地、毫无怀疑的死忠式拜姿不同,阿浪的身体动作仍然有着犹豫不确定,也显得轻灵敏捷很多,与其说是致敬,更象伏地沉思。
婉儿没有动,跪坐在原地瞧着面前一块石砖、两个男子,又转头望向高墌岗下的辽阔荒原、连绵山峦。烈日烧灼天地,白光倾泻流散,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晃动,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六骏回到了魂魄转生之地……”
然后石屏缩小,化为了雕砖,以便让找寻到的人能够携带回去?
不管是不是,雕马砖忽然出现在先帝驻军大营旧址,无疑是重要的灵兆。只要能拿到手里,献给武敏之,就算立下大功。
上官婉儿的手,无意识移向腰后小刀子和革囊。革囊里有一包药,正是那晚领受机密任务时,从武敏之手中拿到的。一会儿在此生火煮羹,只要往阿浪和梁忠君的吃食里洒一些……
她踌躇难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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