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录事参军张君彻是个很好看的男子,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容颜俊伟,两撇尖翘的小胡子颇见精神。应对狄仁杰审问时,他一对眼睛不住乱转,神情灵动,常让狄仁杰回想起初见面的阿浪。
然而这张君彻的骨头可比长孙浪软得多了。狄仁杰只诈唬他几句“贺兰孺人都招了,常乐大长公主也落网招供”,张君彻就汗出如雨,伏地结结巴巴口称“死罪”。
年轻女子择偶只看皮相的话,免不了会碰上这等锦绣草包。
狄仁杰在京城达官贵人之间周旋了这么久,已对审讯犯案人颇有些心得。他一开始就把重点放在死去蒋王最宠爱的姬妾贺兰孺人——的贴身侍婢上。亲王孺人有正五品礼遇,不奉敕不可无礼动粗,侍婢贱籍,却不必太过顾忌。
敲打威逼之下,贺兰孺人的侍婢供出两条极重要消息:第一,常乐大长公主一直秘密住在蒋王府里,由贺兰孺人周旋照顾,直到蒋王被害当夜才匆忙离开;第二,贺兰孺人的长女金华县主,与刺史府录事参军张君彻有私情。
金华县主是贺兰孺人为蒋王生的头胎女,今年十八岁,去年刚赐封下嫁给陇州一户世家品子。无奈丈夫在她过门后就生了重病,缠绵不起,金华县主常回娘家王府陪伴母亲,今年又随父母到了相州任上。
那张君彻掌总刺史府众曹文簿,常在王府出入,为人风流潇洒。金华县主也是个娇艳美人,二人眉来眼去,很快勾搭上,时常私会,只瞒着蒋王,连贺兰孺人都不大避忌。
“你既与蒋王之女有私,怎么还秘密向朝廷举发他要谋反?”狄仁杰问张君彻,对方苦着脸回答:
“她是有夫之妇,小人在老家也有妻儿父母,我两人虽然情投意合,可没法做长久夫妻……就算她丈夫病死了,我也休妻,还是身份有别,她是宗室县主,不可能下降我一介府吏……那常乐大长公主不知道怎么探知了我二人的事,私下找到我,鼓动我去告发蒋王谋反,连她在蒋王府出入的消息一并上告。她说,如果蒋王被抄家贬为平民,他所有子女封位一概废除,金华县主说不定也会被打入贱籍,到时候我就能把她买回家厮守……”
“她这么说,你就相信?”狄仁杰又气又笑。
张君彻苦笑:“小人在刺史府里录事,勾检往来文簿,哪会轻易听信大长公主的鬼话?可那老太婆又说,我若不依从,她就要把我和金华县主的丑事抖落给蒋王。蒋王若是不管,她还要叫人上奏朝廷宣扬开……小人的身家性命全捏在她手里,哪敢不从?”
狄仁杰沉思。常乐大长公主抓住一个犯了大罪的蒋王府僚属,命他上报朝廷揭举蒋王,这可能是在反激逼迫蒋王起兵。但她为什么叫这张君彻连她自己的行踪一并上报?她生怕天皇和朝廷对她防范猜忌得还不够?
“你就没问问常乐大公长主,她为什么叫你一并揭举她?”他问张君彻,对方点头:
“问了。当时她那么一说,小人叩头自承不敢,还以为她是在试探我的胆量……可大长公主说,她儿女都没了,丈夫是个窝囊怂货,一听说霍王什么的不肯起兵,就逃回括州,连和她同住相州都不敢。她叫我只管上报,等到朝廷遣使去括州查访,看她丈夫还能不能有别的心思。”
那妇人失心疯了,狄仁杰默默叹息。又想想她召唤猫鬼诅咒天后、给东宫皇太子栽赃、自焚家宅以饲鬼等等举动,还真是任性娇养到了极致的贵家女作派……或者大不敬地腹诽一句,还真象太宗皇帝的亲妹子。
“蒋王暴薨之后,也是常乐大长公主指使你进入内室,干了那些事吧?”他又问张君彻。这次录事参军坚持不认,砰砰砰叩头呼冤:
“小人根本接近不得大王内室啊,丝毫不知情。自从偷着到驿站把那封上奏混进官司文书发走,小人就再也没跟常乐大长公主说过话。蒋王被东宫使者刺杀,还是金华县主告诉我的,从始至终都不知内情……”
狄仁杰又问几句,见他这话确实不象作假,便转换口风问:“那就是常乐大长公主指使贺兰孺人去内室篡乱现场?”
“阿……金华县主说,她母亲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是那东宫小白脸醉后争执刺杀大王。”张君彻回复,“蒋王府上下都不知道我写了那封密报,她也没理由骗我……对了,听说常乐大长公主和蒋王长子博陵郡王从前密谋过什么。”
博陵郡王李焯是蒋王成婚前的侍婢所生,其生母在他幼年时病死,李焯虽是长子,一生都不怎么得父亲宠爱。去年二圣加尊号时,亦推恩在朝宗室,李焯由郡公升位至郡王,几乎与嗣蒋王二弟份位齐平。据张君彻说,从那以后,王府里大闹过几次,兄弟反目成仇,做父王的亦不能就中调和,几度心灰意冷流露厌世情绪。
“蒋王身亡那天,嗣子在城外围猎,两日之后才得讯赶回家。之前王府里都由博陵郡王主持葬仪……小人只知道这些,实实与我无关。”
张君彻的供词,有用的也就这些了。狄仁杰下来又整理一番,对于常乐大长公主如何指使张君彻揭发蒋王谋反、如何利用前后脚到来的东宫使者和朝廷使者威胁蒋王举兵、如何发现蒋王自杀后与其长子密谋篡乱尸首嫁祸赵道生、如何办完事后趁夜仓皇逃遁,都有了一番见解。但……只是推论。
若要把推论证实,他得无所顾忌地再审问一遍常乐大长公主、贺兰孺人、金华县主三位命妇,以及博陵郡王本人。这些宗室国戚,不上请不能“为刀笔吏所辱”。至少需要得到东宫太子的允可,狄仁杰才能去“冒犯”他们。
所以目前他能做的,只到这里。狄仁杰带好相关卷宗,这日入东宫去向太子贤禀报,差不多将将说完,史元真就气色不正地进来,报说:
“长孙浪、武敬真、明崇俨带同哀皇后众人,都在外面求见殿下……恭陵又出事了。”
狄仁杰知道今日是裴妃殉夫入葬的日子,他本也考虑过去恭陵,终究决定还是自己手头的案子更紧迫。听史元真这一说,李贤和他都耸动起身,李贤命将众人带到内堂召见。
裴妃与明崇俨都有些衣冠不整,看着是刚草草收拾过全身上下,神情郁愤严肃。狄仁杰瞄一眼阿浪,这小子也难得地脸色沉重。
一帮人拜过太子,分男女两席跪坐下,李贤命东宫使长孙浪叙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狄仁杰能听出阿浪在尽力回护裴妃,说她“又发作心疾”,但明崇俨本人在场,阿浪再怎么开脱,也避不开裴妃“持利刃于墓前袭击明阁主”的事实。
李贤和狄仁杰谁也不惊讶,他们本来都知道裴妃今天的计划。狄仁杰只看着明崇俨,中年术士还是很沉得住气,阿浪说完以后,他开口:
“哀皇后欲手刃崇俨,口口声声叫嚷‘报仇’。其父母家人皆健在,要报的仇,想必只能是孝敬皇帝薨逝之仇了?此事太过重大,崇俨不敢含糊瞒骗过去,特请众人同至东宫,当面澄清实情。”
“还有什么实情要澄清?”李贤冷冷回道,“二圣已决断,明阁主无罪,孝敬皇帝乃是体弱病逝——然而先兄离世之前,曾经服过明阁主所进丹药,哀皇后对此念念不忘,衔恨在心。她自尽前心疾又起,想要拖明阁主陪葬,也算人之常情吧?明阁主如果不能谅解,干脆助我大嫂一臂之力,送她上路?”
狄仁杰一皱眉。李贤话中意思,是说明崇俨可以杀了裴妃泄愤,他不会阻拦。然明崇俨显然不肯脏了自己的手,他转向狄仁杰:
“二圣明察秋毫,知崇俨清白,朝野民间却仍非议颇多。哀皇后今日惊天之举,未为无因。孝敬皇帝一案的查访使也是狄使君,既也在场,乃是天意。崇俨敢请狄君当面阐明此案详情,孝敬皇帝薨逝原因,到底是什么?”
看九仙阁阁主这架式,今天是一定要把那一案的前因后果摊开剖细,追究个水落石出了。狄仁杰转向李贤,见太子点头,便道:
“孝敬皇帝猝然辞世,症状有气血崩摧及微浅中毒迹象。哀皇后一度心智昏乱,为人教唆,自承与前周国公武敏之私通杀夫。后来她渐渐清醒,想起并无此事,且她自宫外得到的壮阳药粉,也并未给孝敬皇帝服用过。此言先前还只是口供,哀皇后回到合璧宫之后,又找到了那一囊药粉实物,确认未曾动用——”
说到此处,狄仁杰望一眼太子。李贤叹口气,打开案上一具锦匣,拿出那只小小的红锦囊,轻抚一下囊口的同心结子。
裴妃从合璧宫绮云殿婚床中找到的这只药囊,后来她给上官婉儿和阿浪看过,又让阿浪带出来拿给狄仁杰及索七娘看,以自证清白。索七娘确认这就是她偷着传递给裴妃的“龙鞭散”药囊原物,狄仁杰又带入东宫呈交给李贤,李贤则确认了他大哥的确会打这种同心结:
“我兄弟俩年幼时,经常由大姨母韩国夫人照顾。大姨教过我们一些女红手艺,说是读书练武累了烦了,手上做些活计,能稳定心神。我兄弟俩有时候会比试,先兄心细手稳,做这些做得比我好……唉……”
“所以哀皇后杀夫之说并不成立,”明崇俨追问,“既然如此,是谁教唆诱导她做假供,还因此贬斥了前周国公?狄使君可曾查出真相?”
狄仁杰答道:“便是陪葬在哀皇后墓中那宫婢邢氏,她受人指使,潜伏到裴娘子身边,一直在诱导她,后也因此丧生。至于她的背后主使人么……”
他又望一眼李贤,不知道该不该向明崇俨说实话。李贤点点头:
“明阁主常在二圣身边侍奉,蒋王等宗室所为,想也听过不少。我七伯父蒋王前不久惶惧自杀,便与此案有关。那宫婢邢氏,是从他府中出来的人。”
“啊”地一声轻呼,发自入东宫后一直面色木然的裴妃。狄仁杰扭脸去瞧她,裴妃脸上微微一红,又低了头。
“如此说来,蒋王处心积虑,是为了陷害天后宗族?”明崇俨追问,“那宫婢邢氏,可曾向孝敬皇帝下毒?”
狄仁杰摇头:“孝敬皇帝崩逝当晚,邢氏刚刚选入合璧宫,她没有投毒或接近先太子夫妇的机会。仁杰当时细查过孝敬帝所摄食水药物,案发之前,先太子服用的唯一可疑物,只有明阁主你进奉的导引丹药。”
“然而狄使君也查过我那导引丹的同炉药丸,以及所有药方原料、服用人证,没查出丝毫异状。”明崇俨指出,“最终狄使君确认,我进奉给孝敬皇帝的,只是助益导引药物,且是再三劝说不果、孝敬帝自己坚持要用的……二郎也亲见过那一幕。”
李贤和狄仁杰对视一眼,都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就是哀皇后的心结了。”明崇俨转向裴妃,“哀皇后如今仍然一心认定,崇俨在那几粒给孝敬皇帝服下的丹药当中,加入了毒物?”
“否则呢?”裴妃颤声反问,“先夫崩逝的症状……七窍流血,怎么看也不是病重善终。没有外力药物摧激,怎可能那样?”
明崇俨点点头,又转向李贤:“当天下午,孝敬皇帝服纳丹药时,二郎也在场亲见。殿下可还记得,崇俨乃是进呈了一整盏引导丹,由孝敬帝亲手择几丸纳入口中嚼服,盏中余丸交予孝敬帝身边随侍收起,以备下次服用。那盏中余丸,出事以后立刻便封存,后交由狄公查验了吧?”
李贤和狄仁杰又同时点头。狄仁杰道:“那些丹药臣一粒粒查验过,没有毒性。”
“于是按哀皇后的说法,崇俨在一盏丹药中混入了几粒毒丸,由孝敬帝自择,而孝敬帝不偏不倚就选中了那些毒丸服用,剩下的全是无毒丹药,一粒都没混淆,没有一颗漏网之鱼落入狄使君手中?”明崇俨质问裴妃。
裴妃冷笑:“明仙师法力通神,使个幻术,诱引先夫自己挑选出那些毒丸服下,有什么难处?那时先夫对明师还信任有加,说过多少次,明师是真心帮我们求子,早点确立皇太孙……等先夫一去,明师对东宫就……呵。”
她想说的是“明崇俨假意骗取先太子李弘信任,李弘死后就迅速倒向天后一边”,这在场人都听得懂。明崇俨也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叹道:“哀皇后若如此说,崇俨就无可自辩了。圣天子有百灵呵护,储君亦然,些微术数,用诸贵相,只会反噬其身,崇俨万不敢如此操弄神鬼——狄使君如何看待哀皇后此说?”
狄仁杰摇摇头道:“某为人臣,只能鉴实据而查人情,推断人力能为。鬼神之说,圣人存而不论,仁杰亦从夫子教诲。”
孝敬皇帝一案,他和相关人等议论过无数次,每次差不多都是到这一步就止住,再往前无凭无据,只能全靠猜测。二圣眼下还信任明崇俨,认为他没理由杀害孝敬皇帝,李贤虽然不服气,也没别的办法。
“但还有一事,狄公始终未公布交代。”明崇俨忽又昂首道,“孝敬皇帝逝后,口唇发蓝,极似被人以‘突厥蓝盐’下了毒的症状。敢问这又是什么缘故?”
狄仁杰未及回答,李贤冷笑出声:
“明师这一问倒是直率赤诚。后来逃走的郭尚仪自承,那是她冲进绮云殿后,见先太子已无救,将毒盐涂抹在我兄口中所致。她是为了嫁祸给武敏之,她手中的毒盐……难道不是明师给她的么?”
对啊,狄仁杰暗暗地想。阿浪刚刚亲口问过郭尚仪——柳娘子,她说告诉他夫妇东宫武库入口的人和给她毒盐的人,是同一个,那自是你明崇俨无疑。你在孝敬皇帝生前深受他信任,你也曾赴文水,从商胡手中拿到“突厥蓝”……唔,等等?
他转头望向上官婉儿,小女官进殿后一直陪在裴妃身边,没出过声。她前几天转告过明崇俨那大弟子的说法,坚称他师徒并没去过文水……
“郭尚仪供述,崇俨给过她‘突厥蓝’?”明崇俨脸上的讶色倒不似作伪,“此为信口雌黄。崇俨虽听过此毒盐之名,却从未保有过。首次得见那毒盐真容,还是在昭陵阎令公身亡之后。不知郭尚仪现在何处?崇俨愿与她当面对质。”
“此女早逃走了,未知下落。明师只怕是明知这一点,才肯提出对质吧?”李贤不耐烦地挥挥手,“要对质也行——来人,去传元真进来。”
东宫左卫率史元真将明崇俨一行人引上殿后,便又退下去上直了。李贤一唤,侍人出去传召,半晌回来,神色紧张:
“禀殿下,史卫率出宫去了,没说何时回来。”
“出宫?”李贤一皱眉,“他出宫去干什么?今天没派他什么差使啊?”
“是……宫门直长说史卫率带了两个同族卫士,各背个大包,好象要出远门的模样。多问几句,史卫率还不高兴,说奉殿下秘令出使,他们也就不敢问了……”
当头一瓢冰水浇下,狄仁杰瞬间寒凉透心。他猛地想起一事,起身脱口叫:
“阿浪,你快去昭陵刑徒营!”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