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小心地把金针插入萧嗣业眼珠中,周围转绞。
老将军眼球上的翳膜已长得很厚实,他承认“看白昼亦如昏夜”,颇为其苦。阿浪先在他黑瞳与眼白之间下针,轻轻捻动,挑刮起那层白翳,随后又投针于眸子之内、瞳孔之外,转绞挑刮如前。
他自己、萧嗣业、在旁边陪同注视着的梁忠君和萧家管事,几人都不敢喘气,生怕阿浪一个手抖,老将军这只眼珠就彻底瞎了。其实“金篦刮目术”在婆罗门医当中,还不算最高深艰难的,至少教给阿浪此术的师僧如此说。细针入目,只要掌握方位得当,病人不会觉得很疼痛,也能忍着不乱动。
如果要割除眼瘤或者其它地方的大块癞疥等,还得先学调配药酒,令病人服下昏睡不知痛楚,才好下刀。药酒的原料不好找,阿浪身边也没现成的,不由得有点庆幸萧嗣业的眼患就是最寻常的白翳症,否则他还真没法给治。
从左眼瞳孔里拔出细针,阿浪说声“好了一只”。话音未落,萧嗣业高兴地叫起来:
“哎呀,好了好了,能看清楚了!哟!多少年没这么亮堂过了……”
室内众人也都吁出长气,嗡嗡嗡喜悦议论。阿浪用洁净布巾擦一擦金针,又在蜡烛火苗上烧灼一下,说“要刮右眼了”,室内立时又复安静。
萧嗣业右眼上的白翳比左眼更重,看上去更难治,其实阿浪自己明白,厚重的片膜反而更容易挑刮掉,又不会动辄伤及周围。他刺针入目,便停了手,迟疑地望一望梁忠君。
“怎么啦?”老将军粗声问,“有什么毛病?”
阿浪没答,心下犹豫不决。按他和梁忠君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这时候应该告诉萧嗣业,说他右眼里面长了一个“善恶疣”,治眼发现这个,医家应当立刻束手,先教病人去焚香拜佛行善积福,有把握功大于过了,再来割除。
“这疣结有善恶两种,皮相一模一样,医人没法辨别。善疣直接挑割即可,全无后患;恶疣只要一捅破,内中脓水沾到眼内,三日入脑,七日攻心,不但没救,而且死时全身溃烂,痛苦不堪。但若放任不管,疣瘤又会越长越大,一直磨擦眼球,直到溃破无法收拾,一样决人生死。”
和梁忠君通力编出这样煞有介事的瞎话,也是无奈。他们是为了骗得萧嗣业答应给小户婢梁百岁放良。
一个户婢换一对眼睛,对萧嗣业这样家大业大镇守一方的老将来说,应该是赚翻了的买卖。当阿浪向萧家管事说明自己会“金篦刮目术”,并提出此报偿时,萧家管事也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还主动要给阿浪加赠些金帛谢礼。但他上堂去向家主禀报回来,脸色又黯淡了:
“家主说道,长孙使君要别的奴婢可以,要多少个都行,就是梁百岁不能放良。唉……原本家主也不知那户婢来路,是听长孙使君提起,才叫人去查,一听她生父是海东逃将梁忠君,家主拍案大怒,痛骂她那父亲一顿,从此记住了。家主还说,这等贱种,留在家里晦气,等下回和突厥人交易牛马,就把她卖到塞外去……”
梁忠君在阿浪身边,一直顶着“成三”的假名,阿浪也没向阎庄以外的人透露过他身份。听萧嗣业如此说,海东逃将涨红了头脸,险些按捺不住脾气。
萧嗣业的态度,阿浪其实能猜得到。之前阎庄的反应也差不多,大概他们这些将领对“战场逃兵”都是这样看法。所以梁忠君要闹起来,让萧嗣业知道梁百岁之父就在自己家里,他们一行恐怕都回不了雁门关内,阿浪赶紧摁住他。
管事走后,阿浪和梁忠君商量。他觉得萧嗣业之所以不答应放良梁百岁,除了厌恶其父,也因为他对阿浪是否真能治疗自己并无信心。
毕竟阿浪长得也不象“德高望重的家传老神医”。这么年轻的一个外戚子弟,说自己会使传说中的“金针刮目术”,任谁心里也嘀咕。换成别人,可能还会委宛一点,先答应下来再说,反正治不好就不用放人,萧老将军却是个脾气臭硬认死理的……
“我先给他治一只眼。”阿浪出主意,他之前上堂去仔细看过萧嗣业双眼,知道他左右眼都生有白翳,需要挑除,“这术法能立即见效。他一高兴,估计就肯松口了。”
梁忠君还是不放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合计着编出了那个“善恶疣”故事。阿浪再添上几句话,叫萧嗣业放良户婢以做功德,可能更容易成功,但……到了这个关键时候,他却又犹豫了。
和天竺僧学会这一手医术后,他遇到过不少病人,有治成功的,有治失败的,也有下针之前讲不好条件干脆不给治的。他不是滥好人,也没发过什么愿心,治病这种事讲究医缘,袖手不理对他来说没负担。但是吧……
治到一半临时加价,以病人的苦痛为要挟,这种事他还从来没做过。
阿浪只犹豫了几个心跳的时间,叹息一声,继续施针。他不敢去看梁忠君,专心手上动作,利索地挑断萧嗣业右眼翳膜,连针一起往案上一丢,用裁开的麻布条绑住老将军双眼,说声“不能见风,两天以后拆掉。”这算治完。
虽然双眼只短暂地见了光明,就又被麻布蒙住,萧嗣业还是大喜若狂。他摸索着站起身,伸一伸腰背,笑叹:“怎么眼睛能看见了,头也就不疼了?这婆罗门金篦术还真是神奇哈……哎呀哎呀,前几天我卧房外头飞来几只喜鹊,喳喳直叫,我就知道有好运气了……长孙使君,我家许你的酬礼多少?老夫加倍给你!”
阿浪去望一眼梁忠君,海东逃将阴沉的脸色缓解了些。他忙道:“酬礼不必提,我还是想要——”
“那个小户婢子,是不是?哼!”萧嗣业冷笑一声,“长孙郎君,你别拿什么先帝托梦,什么寻马采访差使来混我,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你老实跟我讲,为啥盯准了梁百岁?你和她那海东逃将爹有什么瓜葛?”
他既然问这个……好歹口风是活络许多了。
阿浪忙将他在陇右牧监遇到梁忠君、索七娘、索元礼之事简要向萧嗣业讲了一遍,大概因为事涉西北马政,老将军听得很认真。末了阿浪还是说梁忠君死在豳州野外,临终向他托孤,他感于义气,才想着来救出他的孤女。
他又说到先太子李弘也甚为同情梁忠君一家,之前朝廷下诏废除“逃亡军士家属籍没为奴”的诏令,就与此有密切关系。一边讲着,他一边向梁忠君伸手:“把那个给我。”
“什么?”刚听完自己死亡过程的逃将一时没回过神。
“金刀子啊!”
梁忠君恍然大悟,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囊递给阿浪。阿浪把囊中两枚金刀子拿出来,塞到萧嗣业手里。老将军皱眉推拒:“这是做什么——你们还想收买老夫?老夫是那差钱的人?”
“萧长史误会了。”阿浪引导他手指去摸金刀子上“东宫内库藏”的刻字,“这是先太子赏赐梁忠君家属的,命我带来。梁家现在就只剩百岁小娘子一人,你老人家不放良她,我都没法完成先太子的委任呢……哎,可怜先太子那么年轻英明的人,早早去了,他最后的遗愿我也办不到,实在有愧……”
从刘仁轨等人的言行来看,阿浪觉得军中将领普遍对前太子李弘比较拥戴。果然,萧嗣业摸清了金条上的刻字,也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他双眼蒙了布,不太好判断老脸上的表情如何,只是伸开双腿坐在**仰面望天,不知想些什么,良久才道:
“好吧,那婢子,可以让你们领走。”
阿浪小小欢呼一声,强忍着没去看梁忠君——他二人要是露破绽让萧嗣业起了疑心,可能这事又会黄了——老将军话风又一转:
“长孙郎你先别欢喜,老夫还有别的话。那婢子的奴籍,先不能给你,你给我办件事,要能成,老夫再给她注籍放良。”
“朝廷都已经下赦放免她这样人……”这一句到了阿浪嘴边,他及时咽回去。虽然进入“官场”没多久,他已经意识到,对于萧嗣业这种独霸一方又天高皇帝远的镇将来说,朝廷的指令要不要执行、执行到哪种程度,里面可操作处甚多。他一个独来的敕使,最好别在这种地方和萧嗣业争执。
“要办什么事?萧长史尽管吩咐,阿浪无不从命。”
“那天你们不是去突厥营地了么?”老将军疲惫地一笑,“就他们嚷嚷的那毒盐害人的事,你怎么看?”
这种事还能怎么看?那晚阿浪在营地听他们辩论一晚,也看了漠南部族带来的毒盐样品,自己感觉是只凭这个,推断漠北部下毒证据不足。漠南部酋长们自然很不满意,又扯上两边羊马争草场夺猎物等等旧账,两边争论不休,阿浪最后是在一片喧嚣声中悄悄退走的,很丢脸地溜回萧家别业躲了起来,此后没敢再去突厥人营地露面。
还有,原来萧老将军你还关心这事么……阿浪还以为他根本就不想理会,才任由两部突厥人在他家别业外折腾。
“你知道那种毒盐,最早在哪里出现的么?”萧嗣业冷笑,“什么漠北部族,什么西域医僧,他们这些羊马倌懂啥?要论心性奸狡、伎术高明,世上也就两种人做得出这样厉害毒药——要么是昭武九姓商胡,要么是我汉人。”
四年之前,萧嗣业就从塞内塞外两边密探口中分别得知了那消息:山西文水的“私马市”当中,有几个突厥马主突然暴亡,死后尸身发蓝,疑似消失几十年的“突厥盐”又现世了。
“文水县?私马市?那是啥?”阿浪不懂。
“文水呢,是当今天后的原籍。五年前吧,二圣携儿女外戚、宫官近臣行幸并州,专程到文水,接见仍在当地的武氏族人。天皇加恩,赐文水武氏同宗室一样列属籍,赏的田庄水渠牛马不提了,最让人羡慕的是赋税全免,武姓男子年满十八即可到京城做侍卫,妇孺专一织布进贡,别项都不须计纳,比起他姓乡人,那真是天降隆恩啦……
“可总有那心思活泛的,嫌种田太累,当兵番上太苦,他们姓武的不是免赋税么,本来就是免交租庸调而已,那些人硬说他们要经商,各关津榷税也一概不交……各大小官员一看是姓武的带商队过路,谁敢得罪天后宗族……就这么着,短短一两年,那几家武姓商人和一些胡商勾结着,竟在文水弄起一个私马市,跟国家羊马市争利,我单于都护府下的正经商榷户为此诉过多少苦哟……”
萧嗣业又告诉阿浪,因文水县属并州都督府管辖,他不能干涉,蔺仁基等官员惧怕天后,谁也不敢上报此事,容留那个“私马市”兴旺至今。毒盐也是从那地方秘密向外扩散,漠南、西域发现的中毒案,都在文水之后。
“你去一趟文水,要是能拿到那些私马商害人的实据,我就把那户婢注籍放良——就算拿不到,你回京去向二圣禀报实情,能铲除了那个私马市,那也成!”
你单于都护府下的正经绢马交易商榷户,带来给你老人家的只怕不光是苦情,还有不少金帛实惠吧……阿浪腹诽着,痛快答应下来。
别的都可以从容商议,先让梁君忠父女团圆才是正经。
阿浪又和萧嗣业及萧家管事议妥了其余事项,管事带他去后院见梁百岁。梁忠君也欲跟去,阿浪却摇摇头,示意他带同僮奴去收拾行李马匹——他父女俩不能在萧家相认,否则梁忠君暴露了真实身份,还不知道萧嗣业会再有什么想头。不能找这麻烦。
一见梁百岁,阿浪立刻想起了上官婉儿。
同是十三四岁的小婢女,二人神色间有些相似之处,羞涩畏缩,不大敢抬头正眼看人。但饱读诗书的婉儿自带娴雅气度,特别是一谈论起书籍诗文,就自信飞扬起来。
梁百岁么……其实她五官比婉儿还鲜明标致些,眼睛很大,身材苗条修长,隐约有她父亲的轮廓骨架,穿件干净裙子梳好头发,是个挺齐整的少女。只可惜再细看,她皮色粗黑表情木讷,当是长期做惯了粗活的结果。
萧家管事指着阿浪,叫梁百岁“过来拜你的新主人”,小婢女顺从跪地“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阿浪忙拉她起身,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天色不早了,萧家管事本挽留他们再住一夜,明日上路进关。塞外风雪酷寒,在屋子外头过夜不是好玩的。但阿浪看到梁忠君眼巴巴盼女的模样,决定领到梁百岁即刻离开,他打算到河滩突厥营地去借住一夜。
在萧家别业围墙外的松林里,海东逃将梁忠君一把抱住自己阔别八年的女儿,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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