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婉儿的抉择

婉儿是被天后派去查验郭尚仪尸首的。

“王方翼报说郭氏服毒盐自尽,尸身青紫丑恶。婉儿你去好好辨认辨认,到底是不是那贱婢,别再出什么冒充替换的破事。这年头,死人都不肯死得干净利索点,真是的!”

天后的牢骚抱怨,婉儿听着只是苦笑,唯唯领命。天色已晚,她先让人过去传敕,次日带人乘车出宫,直入西苑兵营。

左威卫将军王方翼奉敕领禁军清宫,在上阳宫外发现了逃亡的前郭尚仪夫妇。一番逐奔打斗,卫士生擒郭氏,郭氏那丈夫却伤了几个卫士脱逃,至今也没再抓获。当时天色已晚,郭氏被暂押于西苑禁军兵营。不知她何时服下的毒盐,反正第二天一看,她整个人已变成蓝尸。

婉儿向王方翼传了天后口敕,王方翼并无异言,亲自领她去看尸首。禁军找了口薄皮棺材,将郭尚仪——柳娘子尸身盛放在内。揭开棺上覆布,婉儿忍着烦恶不适,仔细打量那青紫肿胀的面孔半晌,最终点点头:

“是她,应该没错。她有什么遗言吗?”

“自被擒后,她只说过一句话:‘多活这么久,我满足了’。”王方翼叹口气,“我问她她那前夫的去向,她不肯回答,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她那前夫……很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婉儿问。

“那人与卫士厮打的时候,我看着就觉得眼熟。后来他丢下郭氏往远处逃,我已开弓瞄准他背心,却总觉得他奔跑的姿势……象鬼魂附身似的,手一抖,差了一点没射中他。”王方翼摇摇头,“总是方翼办差不力,有负二圣期待,实在惭愧。我还在派人加紧搜捕,那人应该是逃出西苑去了,至少上阳宫这一带已经安全。”

二圣要从洛阳宫城贞观殿迁居上阳宫,这事已经喧嚷了一二年,日期总算择定,一应诸般物事也都排设齐备。婉儿负责的天后藏书楼搬迁,也近收尾,贞观殿院内那座小楼现已基本搬空。

如今朝野瞩目的只有一件事:之前天皇屡次透露口风,说是要先传大位给皇太子,自己夫妇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后,然后正式迁居上阳宫养老。近期的迁居口敕诏书当中,“传大位”却已渐渐不再提及,只是反复说上阳宫地气高爽、风水优美,适宜天皇将养病体。

太子贤一心巴望的皇位,又要落空了么?

活该。

婉儿辞别王方翼,带侍婢走出兵营,正犹豫是去上阳宫再巡查一遍藏书处,还是直接回贞观殿,忽见营中出来了一个武官,遥遥向她叉手行礼:

“上官才人安和。”

这武官高鼻深目,胡人长相,却是索元礼。婉儿一见他,头皮就是一紧,向后退缩半步,方想起这人已是“自己人”。索元礼看样子是特意在这里等她,想必有什么要紧话说。

“元礼有一旧友,急需叩见天后,想请上官才人转为引介。”索元礼走近前来,低声告诉婉儿,“此事机密,请才人随我往北门禁军兵营一行。”

婉儿皱皱眉:“想见天后?他为什么不跟索将军你一起来见我?”

“他身受重伤,挪动不得,正躺在北门禁军营里,随时可能被东宫的人找借口带走。”索元礼回道,“他要禀明的密事之一,就是才人令堂如今所在。”

婉儿吃了一惊,忙答应与索元礼同行。她到底还是长了心思,使眼色过去,一个随行侍婢悄没声溜下车,自寻路先回宫。

索元礼骑马在车前引路,带着婉儿从西苑绕行北上,往圆璧城的禁军驻地方向走去。婉儿透过车窗能瞧见他背影,想到索元礼投靠天后那日,不知怎地,又想起之前天后接见武承嗣、武三思二人的情形。

接见时间地点都不一样,天后的神色、语气、言谈套路却极其相似,所以婉儿印象深刻。对武承嗣、武三思这两个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侄子,天后是直接打断了他俩的谢罪和恭维,犀利发问:

“你二人也都年近而立,又在边荒蛮地吃了这么多年苦,心智该成熟了。这些所有人都不信的假话,以后不用在这等私会场合说,平白浪费我的时间。我就问你二人,往事不可追,你们的父叔伯兄、家人子侄,死了的怎么也活不过来。你们当然心里恨着我呢,可你们才二十几岁,至少还能再活个四五十年。这四五十年,你们打算怎么过?”

那二人呆在案前,干张嘴答不上话,大概除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谀词,实在不会或不敢说别的。天后向前俯身拄案,温颜微笑:

“你们可以把大仇深埋在心里,就跟那作死的贺兰敏之一样,表面继续恭维奉承我,安安生生等机会,等机会一举杀了我。为你们的亲人报仇,为武家的男人正名,博当世后代一句‘勇烈’称赞,然后你们和你们的妻儿全家也就不用想活了——别忘了,继任大唐帝位的,只会是我的亲生儿子。他们就算心里也恨死我,可不会放任杀母凶手逍遥法外。或者呢——”

或者,彻底放弃报仇的念想,老实听她使唤,安享四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二者选一,还用考虑吗?

“你二人之间也绝不许相互争竞,再让外人看我武家的笑话。”天后警告,“武承嗣继周国公爵位,武三思任右卫将军,就这么定。没有理由,我看武承嗣的名字顺眼点而已——武三思,你可有话说?”

武三思立刻大摇其头,伏地拜谢天后恩赏,果然没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怼不甘之意。婉儿在旁边瞧着,觉得这二位太原王亲孙比太平公主养的拂林犬还听话乖顺些。不错,是可造之材。

对索元礼,天后稍假以辞色,没那么直白冷硬。她只是问刚被从长安召回的东宫武官:

“我把索七娘派去帮手整顿西北马政,又命你把那些家产还给她,你心里对我很有怨言吧?”

索元礼也比武承嗣兄弟硬气点,顿了一顿,才回道:“臣有下情上禀,然天后既已作主了结那一案,臣并不敢执意争闹。区区产业,来去由天罢了。”

“说得好!”天后居然击案赞赏,“这才象大丈夫所言!索五,心胸放宽阔些,西北那点牲口草场,算个什么?你既然已在京城为官,有机会执掌禁军,那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不是指日可待?一个将军,跟一个寡妇争产,无论谁是谁非,传出去总不好听。不要为了眼前蝇头小利,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三言两语,索元礼从此成了天后埋在东宫的棋子……当然婉儿知道索元礼对李贤早就不满,阿浪和狄仁杰都和她说过相应迹象。

胡人武官把婉儿带入禁军兵营,躺在帐内求见她的,是丘义丘神勣。

这不意外,他二人本就是莫逆之交。然而听丘神勣讲了他奉东宫令去劫持圆觉尼又险些被灭口成功的过程,婉儿还是惊骇莫明悲惧交加。她一迭连声问:

“你确认家母还活着?还在石塔寺里?长孙浪呢?你逃进军营,他怎么样?他……他应该……也逃脱了吧?”

丘神勣背后中了两箭,拼尽最后一口气骑马奔进圆璧城。赵道生的人总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冲进兵城杀军官,他这才逃出生天。听婉儿问长孙浪的生死,他只是摇头:

“我实在不知……恐怕凶多吉少。东宫的人多,又有弓箭……”

“听丘十说了这事以后,我在东宫和长孙宅都打听了一下。”索元礼淡然说道,“长孙浪失踪了,一直未曾露面,他家里也没人。狄仁杰去长安以后,那宅子几乎空了,如今只剩两个老仆看家。”

婉儿跌坐在帐内毡毯上,欲哭无泪。

冷静,冷静,她告诫自己。你哭也没用,闹也没用,寻死觅活更没用。阿娘和阿浪如今都只能指望你去救。不要白耽搁时间。

“丘将军,请你随我回宫,向二圣面奏太子恶行。”婉儿向丘神勣道,见他面有难色,又道:

“太子杀你灭口未遂,必不肯善罢干休。东宫的人还没来把你带回,大概是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理由,又怕你拒捕把事情闹大。他们不会给你太多时间,随时都可能前来,索将军又不能公然违抗东宫令……你若不肯忍痛一时,随我去见驾,恐怕今生再没这个机会了。”

这道理很浅显,丘索二人一想都点头。丘神勣撑起身子,索元礼接手扶持他出帐。婉儿叫他躺到自己乘来的宫车里,趁夜禁还没起,赶紧回宫。

走到玄武门外,她便命停车,自己下去,嘱咐余留的一个侍婢“好生照料丘将军”,又向当直的监门卫郎将简要说明情况,让他们看好车中人,别让他乱跑。那郎将颇为尴尬,直说这不合规矩,婉儿脸一沉,怒斥:

“车中是天后指名要召见的武将,不巧受了伤,只能如此。将军若不肯奉敕,那你随便处置,我进去见天后,反正找你要人就是!”

她一发脾气,五品中郎将居然也立即噤声从命。婉儿走入宫中,先回自己住处一趟,随即去见天后。

从圆璧城到贞观殿的路上,她想好办法,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见天后,她便泪如雨下,屏退余人之后跪倒在地,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和盘端出,连与阿浪的私情媾和都没再隐瞒。

天后靠坐在内书省小**,没显出半分惊讶不解,只是静静听着。听到长孙浪手刃明崇俨那一节,她才幽幽叹口气:

“明师月前推算,他将要有此一劫,所以才向天皇苦求放他离宫外游度厄,却又未获允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这是命数,没办法。”

“长孙浪是为救家母……千错万错,罪在婢子一身。”婉儿哭着叩首,“只求天后救救家母,着人搜寻长孙浪下落,婢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我要你做牛做马有什么用?宫里缺牛马么?”天后居然一笑,“我只缺侍书婢,你做这个不就挺好?——说正经的,太子为什么要劫持你母亲?他叫你干什么?”

来了。

婉儿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两件物事,放置到天后书案上。

一只素绢小囊,一柄锋利匕首。

“这是东宫命供奉赵道生传递给婢子的……囊中是那缓发的毒盐‘突厥蓝’,要婢子寻机下在二圣饮食当中。如若不成,就以匕首……”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婉儿默默自语。我在诬陷皇太子弑父杀母,伤天害理,万劫不复。

天后盯着案上两件凶器,半晌没言语,末了凄然一笑:

“我的亲生儿子?”

“二郎相信,他并非天后亲生,而是韩国夫人所生,假托为天后之子。”婉儿平静回答,“自立储以来,二郎听信小人谣诼,四下打问此事,越来越坚信不疑。比如入夏到昭陵亲迎六骏时,东宫左卫率史元真便在宝国寺寻找当年旧人,询问此说。婢子亦暗随他踪迹问人,二郎大约自觉得到了确实证据……”

“什么确实证据?”天后冷笑。

“宝国寺有人提到,天后当年生产之后,便遣人去菜园寻找索要鲜韭,那本非产妇宜食……”

“哈!”天后仰天大笑一声,“这蠢笨小子,真不象我亲生的!我刚生下他,侍御医是不会让我吃韭菜,可天皇想吃啊!他斋戒那么多天,嘴里又苦又淡,又还没进陵园祭拜,不能吃肉,我命人去宝国寺菜园里找找有没有鲜韭,是为心疼圣上啊!就凭这些捕风捉影的证据,阿允就相信他不是我生的……”

她边摇头边笑,笑出了眼泪来。婉儿闭上嘴,默默注视这年过半百的中宫国母,心头滋味复杂。

老实说,婉儿虽有过疑惑,但一直相信李贤的生母确实是天后本人。不为别的,如果太子不是亲生,天后根本不会容许他活到今天、闹腾到今天。

“罢了罢了,他既然不认我做阿娘,我也就不认这个儿子了。”天后边拭泪边冷笑,“他三弟四弟,甚至他小妹,哪个不比他命相贵重福份大?天皇那身体,我老太婆这岁数,宗室朝廷,江山社稷,黎元百姓,谁也禁不起他再瞎折腾——这皇太子,非废不可了!”

婉儿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你还得说动天皇,”天后盯一眼案上两件凶器,“这些不行。天皇向来爱重太子,他不会轻易相信你空口白牙,只拿这些随处可见之物,就说太子要弑父夺位……”

“丘神勣正等在玄武门外,”婉儿禀道,“他身上还带伤,这人证……”

“他也不行。”天后烦躁地挥挥手,“你把东宫所有人拉来作证,也不过是一群下人家奴诬主,天皇才不理会。得更有力的证据,比如让天皇亲耳听见太子的亲口吐露逆谋,或者大量物证……”

婉儿豁然开朗,一抹微笑浮上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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