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要去虎牢关?顺官道往前走就是,不远啦,你们马快,再有一顿饭时时候,就能看见关城啦……”
阿浪骑在马上,瞧着小奴辟邪在前向道上老人问路,话语声清楚传进他耳中。自洛阳东行至偃师、巩义,官道渐渐伸入山区,两边地势越来越摧拔险峻,他打叠精神,准备进入“不可逾越的雄关天险”。然而走走走走走,一直走到路北山峦消失,变成开阔河滩地,黄河遥遥在望,还是没到“武牢关”,阿浪就觉得……是不是迷路走错道了?
遣奴去打问,还真没走错。辟邪连问三人,确定顺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就行,回来禀报了,又问:
“阿郎,到底是去虎牢关,还是武牢关啊?怎么这些人都乱叫一气的?”
平日里,阿浪一听这些咬文嚼字的问题就头疼。然而那座关城的名称,他正好之前详细探究过,听家僮这么一问,立时神气活现,开言教导:
“虎牢关也是你能说的?避讳不知道吗?我大唐太祖皇帝就叫李虎,所以一开国建唐,之前叫虎牢关的,就改名武牢关啦!反正所有文书上都写的武牢,还有的写汜水关、成皋关,但不能直写‘虎’字。附近这些乡人不懂,嘴上还照着老习惯叫虎牢,没人搭理他们也就算了。你我有官身的人,在官府里称呼不能犯国讳……”
“这样啊,”辟邪恍然大悟,又问:“那太祖皇帝是哪一位天子啊?奴婢就知道我大唐有高祖皇帝,太宗皇帝……”
“呃……这个……大概是太宗皇帝的……祖父吧?”其实阿浪也搞不清楚他外公家的帝系传承,只能瞎猜,肚里墨水深浅又现原形。
乡人指的路径倒是没错,沿着位于黄河南岸的官道继续前行,路北又渐渐浮出山岭,只是相对平缓低矮,路南的群峰也向后退去。就在这么一片已经相当开阔的地势当中,突起一座……实在也算不上高大雄峻的关城,就是五十年前名震天下的武牢关了。
靠着这样的地形,太宗皇帝就能以几千兵马扼住夏王窦建德的三十万大军,封死了他们西进洛阳之路?
阿浪满心疑惑地亮符进关,登上武牢城楼,东望关下的黄河、广武山脉和汜水河滩地,仍然看不出这道“天险”险在何处。三十万大军啊,分出几万人来各处爬坡,绕过武牢关里的数千精兵,又能有多难?
他这疑惑,倒是陪着上城的武牢关守将郑洪给解开的。郑守将履职多年,太平年月中原腹地没什么仗好打,他日常上直就是迎来送往,陪各位过路显贵登城赏景,谈论“太宗皇帝一战擒两王定鼎天下”的掌故。阿浪的疑问,郑守将也听得多了,哈哈笑着解说:
“太宗皇帝当年调集到武牢的兵力,并不止三千五百骑兵。那是他老人家最先随身带过来增援的卫队,后续还有步军往这边开拔呢。跟窦家决战的时候,怎么也得有几万兵吧,比夏军兵力差好多,可也没那么悬殊。窦建德号兵力三十万,其实也就十几万吧。我军分部驻扎在关城以西,夏军分小股翻山过去,正落入张好的口袋。而且山间小道运粮也不便,长孙使君可曾听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这一带的河道山势,足以阻住十万夏军啦。”
“原来如此。”阿浪点头,不觉又遗憾没能和梁忠君或狄仁杰同来,那两位对打仗的事比他懂多了。好在这位郑洪守将也颇为健谈,指着关城外的山河介绍武牢关为什么能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秦末楚汉争霸时,汉高祖刘邦占据关城和关外广武山西部,与占据广武山东部的项羽对峙,世人所称“楚河汉界”便在那片稀疏的广武山脉当中。广武山北则是黄河,水运极便,两军运粮都要仰仗河道。到唐夏对峙之时,依然如此。
夏王窦建德从河北山东聚集大军,西进而来,迎头遇上武牢关阻碍,便在关城以东的荥阳广武一带安营扎寨,迟迟不攻打武牢。那倒也不全是畏惧唐秦王的威名,他之前一直在攻打徐圆朗、孟海公等“众山东反贼”,手下号称三十万人的大军,除了自家河北儿郎,也吸收了很多这些小股贼军,甚至还有一些原王充布置在洛阳以东的守军,被唐军打败后投了夏王。人多而杂,粮草筹集转运都困难,也需要在此地喘一口气,好好整顿兵马、建立粮运体系。
“也就是说,窦建德根本不急于攻打武牢。”阿浪沉思,“但是他不是来救郑的吗?王世充被秦王大军围在洛阳,只剩一口气,窦建德多耽误一天,老王彻底完蛋的危险就多一分。不都说窦建德为人挺仗义的?”
郑洪笑笑:“长孙使君谙熟史事,可那些书卷啊,是文人写的,怎么说呢……要按我们这些当兵大老粗的想头,争天下的人,哪有多少仗义好人呢?窦建德一个河北贼,跟王充非亲非故的,凭什么非要拼上身家性命去救他?他趁着唐郑交兵,坐收渔人之利,拿了那么多地盘,收了那么多人口,便宜也占够啦。再往西打,就得损失自家兵马啃硬骨头,太宗皇帝是好对付的?倒不如稳稳占住荥阳以东,收拢土地人物,巩固他的大夏国,和我大唐来个东西对峙,重现当年周齐对立之势,再图后续啦。”
阿浪点头:“说的有理。那反过来想,夏军不急,倒是太宗皇帝急着决战了?毕竟出兵已经很久很久,将士疲惫,粮草也快吃尽了……”
这倒是个新鲜事。阿浪回想之前他已经走过的三大战场,似乎外公的策略都是“不着急”。无论是浅水原之战、河东之战的稳守消耗反击,还是攻洛之战的拔除外围、步步进逼,都得一个“稳”字,节奏分明。武牢关之战,外公好象就很急,又是轻骑挑敌营,又是牧马河北诱决战,表面上很主动,其实是……快要饿肚子耗不起了?
“兵力最多只有敌军一半,还着急决战,看来是真看不起夏军的战力啊……”他喃喃说着,不禁又想起和天皇舅舅的议论。先帝对窦建德最常用的评论是什么?“战力真差,一点不经打?”
再不经打,也让外公在这一战当中折损了两匹心爱坐骑呢……阿浪问郑守将:“关城内外,有没有当年太宗皇帝特别留意瞩目的地方,可能铺设着一块特殊石砖的?”
“昭陵六骏”出走回旧战场,化身为雕马砖的事,在两京官场快要传遍了,但不知道武牢关这种地方的守将有没有听说过。郑洪倒也不显惊讶,答道:
“自两京往来的官人,若要在武牢关参拜先帝,必去东峰。那峰顶有座‘二圣堂’,内有高祖太宗塑像,乃永徽初本地耆老报经官府批准,捐资兴建,正是为了纪念先帝当年定鼎天下的战绩……”
他说着,手指向东南方。阿浪顺着看过去,只见一座高峰在南方群山之间突兀而出,目视可见的范围内,那峰顶就是武牢关附近的制高点了,上面隐约可见屋堂。唔,有点意思。
天已不早,今日是没时间出城去爬山了。郑守将已为“长孙使君”安排好食宿,又自告奋勇明日陪他去爬东峰到二圣堂。阿浪瞅了眼他的大肚子双下巴,觉得只会拖慢自己,一笑回绝。
有了在文水被当地县令坑害的经历,他对“借助官威横冲直撞”这等事十分小心,那很可能吓退一些本来能给他启示的人物。他在关城驿馆里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只带了辟邪一人,问明道路,微服出城骑行到东峰下,爬上去参拜“二圣堂”。
峰顶地方不大,只建了一座小庙似的厅堂,堂内正中须陀座上供着两尊彩塑,塑像前有供案香火。阿浪一见那彩塑,顿时大失所望,当场就想翻白眼。
彩塑简陋粗糙,跟乡间小庙里供的城隍神没多大差别,都是眼长面白的中年人模样,戴冕身穿“兖龙袍”。向南正坐的一尊,身前牌位上书“大唐高祖皇帝之灵位”,侧坐的一尊稍小些,身前牌位上书“大唐太宗皇帝之灵位”。阿浪是没见过外公和老外祖,但他翻过阎立本那些宫廷画像,对高祖太宗样貌都算熟悉,这两座彩塑么,一分一毫都不沾边。
二帝同享的供案上倒有不少果品香炉等物,不算太冷清。庙里有两个老年庙祝,都有些残疾,平素就睡在神像后的窝铺里,以供品为生,乡里逢年节也给他们送些粮米来。
阿浪忍着失望,马马虎虎行了拜礼,把自己带来的供物和香火钱施奉如仪。见他出手大方,两位庙祝都很和气,由着阿浪在堂内细细踱步审视。
这庙堂虽小,地面倒是青砖砌成的,夯土墙下部和须陀座还都有包砖防水。阿浪来回走了几遍,留神看有没有新近施改迹象,但所有砖缝都弥糊严密颜色一致,毫无破绽。他又问了两位庙祝,均答至少近十年没动过工,连屋顶都没漏过。看来当地找来修庙堂的工人虽然彩塑手艺不敢恭维,态度倒是很认真虔敬。
理论上,阿浪可以用敕使符契调集关城民夫,把这小庙从里到外大翻大找一遍,就象去年李贤在合璧宫费的那番功夫一样。但他很怀疑那有没有用,以他的经验,太宗皇帝……外公并不想让他们折腾成这样来找砖。
残冬初春,峰顶北风呼啸,阿浪本以为这等天气不会有什么人肯冒寒爬山来拜这么一座小庙,但他在山路上就遇到三两拨同行的人,都是来“二圣堂”进香的。他进庙以后,又有一两人入内供奉,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求子的,有为患病家人求愈的,还有捧着自己文章念诵又在香炉里焚化的读书人。他外公父子俩在天应许保佑的事项还挺杂……
细想想,也不是全然无稽。来求子的,大概知道高祖太宗两代皇帝每位都生有三四十个儿女?来求治病的,高祖皇帝高寿七十,算得上身强体健,太宗则……据说本人就懂医术,曾为多位文臣武将开药治疾,效果如何则不知……就是来读文章的士子最奇怪,两位皇帝都是武将出身,冲锋陷阵箭法如神,可没听说哪位还能写一手好文章?
阿浪一边腹诽,一边走出堂门,又在庙外绕了几圈。这块峰顶平地实在不大,贴着四边坡崖兜一圈用不了半顿饭功夫。他在枯草灌木中发现了几小堆残砖碎瓦,大概是当年修庙堂时剩下的,翻着看了全无异状。
“阿郎。”跟在他身边的辟邪突然出声唤他,阿浪回头,顺他手指一看,只见一处悬崖边,立着那个刚才入庙诵焚文章的年轻读书人。他脸色不太对头,阴郁灰丧,眼望峰顶下方的空茫云海,竟有涌身跳崖之势。
这年轻文人一张圆脸,长相本来算柔和喜兴,只是显然心情不佳。他方才跪在案前手捧纸卷诵读时,阿浪听了几句,什么“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什么“岂意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携持碗眼,易一羊皮”,通篇都是这般文人酸词,阿浪自然大部分听不懂,只模糊觉得此人是在二帝面前骂“小人勾结起来陷害我”。
这也常见,阿浪无意多听,就走出来了。怎么一转眼,这年轻人焚文诉冤还不够,又想跳崖自杀去……阴间告御状?
阿浪向辟邪使个眼色,二人从两个方向悄悄接近那人,小心落脚,生怕惊动了他。那圆脸年轻人咬牙向外一纵身,可就不好救了,运气不好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那人咬牙切齿,神色一时悲愤,一时迷惘。阿浪还没能悄悄潜到他身边,他就挥起手臂——
解下了背后包袱。
还好,不象要往外跳的意思。阿浪向辟邪打个手势,叫他也止步,且静观这年轻人要干什么。只见他长叹一声,向内走了两步,蹲下身来,胡乱揪捋些枯草败叶撮成一堆,又从包袱里取出燧石火条,打火燃着柴草。
包袱里还有个油纸包,圆脸年轻人一层层揭开油纸,自内取出几串以竹签串起的油面团子、肉丸子,放在火上烧起来。很快,肉香面香味道随烟气一起腾起扩散。
阿浪看呆了。这人是自杀不成,就……改成烧炊食饭吃?
“嘿,你!”身后传来苍老的呼喝声,“山上不许生火!风太大,一撩全烧着,二圣堂也得遭殃!快灭了!混帐小儿!”
那圆脸年轻人嘴里咬着个滚烫面团子,正嘶哈嘶哈吸气,被庙祝这么一喝斥,一时手忙脚乱地扑打灭火。阿浪向辟邪示意,二人上去帮着他踩火堆,两个庙祝也一瘸一拐走过来,嘴里把那人骂个狗血淋头。
那年轻人脾气还好,只是赔笑说“我不知情”,并不顶嘴。阿浪一番劝解,好容易支开庙祝,自己肚子又叽里咕噜响起来。
也到吃中午饭时间了,辟邪带的行囊里其实也有胡饼酱菜,但那圆脸年轻人刚烧热烫焦的肉丸面团味道太香,实在诱人。见阿浪不住眼瞟向他的行粮,那年轻人挺大方地递来一串团子作谢礼,阿浪也不推辞,接过来直接咬一口,确实好吃。
二人互通姓名,阿浪没提自己官职身份,只说是“洛阳人长孙浪来此访古”。那年轻人则报名:“河北苏味道,去东都贡举落第,被黜还乡。”
“贡举落第?”阿浪问,“果然苏郎是读书人哪……方才我见苏郎在二帝神位前焚稿诵文,似有隐情,那又是为什么?”
苏味道脸色一黯:“实不相隐,苏某落第,并非因为文战不胜……某回乡经过武牢关,听说此地有太宗皇帝圣像,想起朝廷曾经下诏,准许天下有冤者哭于昭陵。昭陵太远,苏某行去不便,料想都是太宗皇帝英灵所住,来此圣像前一哭,说不定也有用……唉,哭完一时心情激**……”
就想自杀,但毕竟没那勇气,所以还是弄点美食吃吃算了?
阿浪嚼着口中又香又热的油面团子,不出声地笑。这人有趣,又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下相遇,莫非外公让他寻找的第四砖,就要着落在这个苏味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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