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罪过,我的责任。
狄仁杰彻夜未眠。说服太子贤给阿浪符契令牒,让他飞马去追史元真,没费多少时间,但接下来的安排布置就忙乱急促得要了命。明崇俨那里还有一堆事,他根本顾不上,是上官婉儿出来帮着解释安抚。裴妃则由索七娘带走安置,不知什么时候武敬真又不见了,再现身时则口称天后有敕,让他们次日入宫去见二圣。
接二连三出了这许多大事,狄仁杰根本没想过能瞒得住天后耳目。但李贤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呆坐在堂上半日动弹不得,口中只是喃喃:
“元真……居然是元真……怎么会呢……”
狄仁杰自己也心里难受。东宫属官当中,他和史元真最熟悉,一直相处融洽。他知道那归化突厥将军也是三卫出身,弓马娴熟性情忠直,一路升迁至雍王府统军,李贤立储后又接替黑齿常之任左卫率,统领东宫卫士,官声向来不错。这一下子弃官叛逃,实在……太意外了。
也不意外,去年就有前兆,只是狄仁杰没能看透罢了。
我的罪过,我的责任。
他在东宫找了个独坐倚靠着暂歇,一闭上眼,耳边就响起成千上万民夫的吵嚷呐喊声:
“……这么冷天气,地都上冻,根本挖不开……”
“……成心折磨人呐……只会抽俺们鞭子,干不了就是干不了……”
“……管什么太子什么皇帝……没活路,反了吧……”
冬日的恭陵陵园里,黑压压一片闹事工役举着棍棒,剑拔弩张。几个骑着马的监工守卫立役夫阵前交涉,最前头一人双臂挥舞慷慨激昂,正是前东宫家令阎庄。
役夫们本就蠢蠢欲动,场面眼见马上失控,史元真却带着几个卫士策马向前疾冲高喊。声势一起,对面立时暴乱,无数石头砖瓦雨点般布满天空,人潮汹涌,棍棒起落,狄仁杰眼睁睁看着阎庄的身影在烟尘中被拉下马背,踏成肉酱。
史元真是故意的。他因势利导,借着暴动工役杀了阎庄,就在狄仁杰眼前。
当时狄仁杰也不是毫无怀疑,史元真那个冲锋太莽撞了。但又一想,史元真可能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场面,缺乏经验,蕃人又生性鲁直不会绕弯子。
真正让狄仁杰想错了方向的,其实是阎庄自己的话:
“怀英公,先太子只怕错信人了……害死他的人是谁,他生前做梦都想不到。”
一怀疑史元真,跟着而来的念头就是:“他是二郎的心腹,如果真故意杀害阎庄,也必是受其主指使。害死先太子李弘的人,正是他二弟李贤。”
考虑到李唐皇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风,狄仁杰不觉得自己这念头很过分。但没实据之前,他当然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这大逆不道的推测。那以后他留心了很久,凡涉及新旧太子及东宫、庄敬寺等人事,都十分稳妥小心,旁敲侧击百般查看,想找出李贤杀兄的其他迹象,结果是……什么都没找出来。
李贤对逝去兄长的悲痛怀念不是假的,他在东宫位子上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表现,也不象个老谋深算的夺嫡成功者。留意数月以后,狄仁杰渐渐放弃,觉得自己和阎庄可能都错怪了李贤。
他们是错怪了李贤,可没错怪史元真。
既然不是李贤指使的,史元真为什么要杀阎庄呢?难道……孝敬皇帝李弘,其实死于史元真之手?
难道史元真是天后的人?是她早早布在长子和次子身边的密探棋子?
阿浪走后,一群人又坐地商议了一阵。明崇俨坚称自己从未拿到过“突厥盐”,武敏之去文水那一阵,他正在长安为天皇炼丹。上官婉儿也说听二圣提过那种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丹药,似乎可为明崇俨佐证,后来连李贤自己都回忆了起来……不错,史元真指证“明崇俨从文水拿到毒盐”不能成立,他在说假话。
“那毒盐本是他阿史德部女巫所传的秘药,当年史元真又与他大伯父同往文水去调停胡人纠纷。”明崇俨冷笑,“只怕他们叔侄,才是把毒盐带到两京的人。”
在座诸人无一能反驳。狄仁杰又想起阿浪告诉自己的郭尚仪言语,说东宫卫士早就发现了地下武库入口,却迟迟不上报,“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话”……什么话?难道不是汉话?
“殿下,跟随史元真逃亡的两个卫士,可都是突厥人?”他问李贤,李贤点点头:
“整个禁军当中,突厥卫士都不少,我东宫也有几十个。元真也是突厥人,身边有几个亲近同族,我向来不觉得有什么……唉,他几岁就随父母入唐,根本是在长安长大成人的,和汉人没什么区别,怎么会呢……”
史元真恐怕包藏祸心很久了,狄仁杰想。他探知了东宫地下武库,却迟迟不上报,自己拿着那钥匙装聋作哑,不知想留着那一批兵器铠甲作什么用?兵器还罢了,那几百领甲胄,足够悄悄装备起一支精良部队,趁夜杀入宫中……
有明崇俨在,他不能和李贤议论武库的事。狄仁杰转过话头:
“殿下,不知孝敬皇帝生前对史元真评价如何?既然那毒盐可能是史元真从文水带来,那孝敬皇帝是否也可能被他所害?”
李贤想了一会儿,满脸迷惘地摇头:“先兄对元真印象不错,夸过他是条耿直汉子……元真为什么要害孝敬皇帝?再说,狄公你不是已经查清了,那毒盐并不是孝敬皇帝的致死原因?”
郭尚仪——柳娘子手中的毒盐,既然不是明崇俨给的,那可能就是从史元真处得来。这么说,向她夫妇透露武库存在的,也是史元真……但那又不对了。她明明又说东宫的突厥卫士半月前才发现武库……
“狄公。”明崇俨忽然唤他一声。狄仁杰抬眼望过去,术士神色严肃:
“还记得在昭陵陵署里,崇俨曾向狄公当面说过的话吗?尘世万物,软红十丈,诱人心智,夺人清明,怀英若不能消除私心蒙蔽,终老无功。”
是的,我记得,狄仁杰心中叹息。他也记得明崇俨随后所说的那几句:
“前昭陵令姬温一介五品老臣,身孤力弱,单枪匹马,能做成如此繁琐的惊天奇案,其实怀英公自己也有所怀疑吧。”
我的罪过,我的责任。
狄仁杰思考了一整夜,梳理心中记忆线索,越琢磨越痛苦沮丧。那么多明显的疑点就摆在他眼前,他却一一忽视漏掉。他知道原因是什么,天明后随李贤入宫面圣,他行完参拜礼便长跪不起,稽首请罪。
“史元真是早有预谋,举家逃亡了?”
二圣昨日就听说了这消息,如今已经不吃惊了,只和他们一样满心疑惑。李贤苍白着面孔解释:
“他家人都在长安,自己只身在洛阳,宿处便是东宫军营。昨日他走后,臣命人去他下处搜查,只剩些家具衣被,细软都带走了,也无甚纸张文书,可见他和两个同族心腹早准备好逃亡……臣已向西京发令,去查抄史元真的妻儿住宅,但恐怕……”
“驿使跑不过他们。等你的东宫令传到长安,史元真早接走家人一起跑路了。”天后冷笑,又问:“到底为什么?他在禁军和你东宫里一直安生做官,怎么忽然把前半辈子积累全放弃掉?”
李贤低头答道:“只怕此人早有叛心。几年前他随其伯父前往文水,参与调停私马市毒盐杀人一案。史元真曾向臣诬告明师,说他在文水见到明师从商胡手中拿到毒盐,如今看来,那时拿到了毒盐的,恐怕是他自己……其时史元真尚未到我府任职,更与东宫无涉。”
“他拿那毒盐干了什么?”天后皱眉问。一旁的明崇俨插口道:
“臣无状,关于那‘突厥蓝’毒盐,臣另有些想法。此毒物在昭陵现世杀人后,臣曾悉心钻研,又询问过不少道友及医人,也向突厥阿史德部老人请教。此毒盐原极罕见,只产于漠北绝域偶尔出现的咸水小湖岸上,世代为阿史德部女巫掌握使用。史元真就出身阿史德部嫡裔,其伯父乃该部现任酋首,那毒盐只怕原本就秘藏在他们家内。”
类似的话,阿浪也说过,是他在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家中听来的。狄仁杰回忆一下,也道:
“阿史德部女巫原有的毒盐,呈黑紫色,服下后很快便毒性发作,与现今所见的白色毒盐颇有不同。据萧嗣业等深识蕃情者吐露,如今这种毒盐,似是由昭武九姓商胡新作提炼而成,刚问世不久。”
“新剂提炼,也需有原本那种毒盐作药料才成。”明崇俨答道,又转向天后:“臣大胆猜测,史元真与其伯父蓄意谋反复国,想做出一种投放隐蔽、又药性缓发的毒盐,意图寻机暗害二圣——这念头说不定还是受了贺兰敏之的启发。他手中原有部落内祖传的蓝盐,只是性效不够强力。于是他们一党到处寻找会提炼改进毒药之人,终于找到了,很可能是商胡医僧。两下合作,新毒盐就此问世。”
顺着这思路想下去,狄仁杰接口道:
“既然是合作炼成的好用毒药,史元真和商胡自然都要留一些。史元真怀有阴谋,不敢轻易使用,那些商胡却无顾忌。他们把毒盐带到塞外,毒害了不少游牧部落的人,又带到文水私马市上,杀掉自己的竞业对手。塞外遥远,史元真一党可以不理,但他们听说关内出现‘突厥蓝’,还是在天后原籍,生怕事情闹大,于是赶紧找理由随同周国公去压下……蓝盐在文水昙花一现,此后几年没再面世,可见史元真一党处置得很成功。”
“如此说来,史元真才是蓝盐毒源?”天后问。
李贤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回复:“若按明师和狄怀英的推论,的确如此,但……毒盐再次出现,是在昭陵,先杀了刑徒营守卫,又杀了阎令公和小赵国公。那两个案子,史元真不可能做下。其时他已经到我身边,除非他会分身术,否则不可能去投毒杀人。”
刑徒营守卫先不说,阎立本和长孙延中毒时,史元真人在长安陪侍着李贤呢。狄仁杰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能长长叹一口气,硬着头皮回道:
“那两个案子,以及孝敬皇帝所服些微蓝盐,都不是史元真亲手投毒,但投毒者所用蓝盐出自他手,也因此种下了自己的……死因。”
“是谁?”天后、太子贤、明崇俨同声问出来。半躺在御**的天皇及侍立一边的上官婉儿也抬头注视狄仁杰,神色关切。
狄仁杰咬一咬牙关,哑着声音吐出那个名字:
“阎庄。”
一声响亮的吸气,发自上官婉儿。小女官以手掩口,见别人都看向她,脸上一红:
“婢子该死……阎令公中毒时,婢子也在昭陵。难道阎庄他……投毒害了自己叔父?”
狄仁杰叹息,心下痛苦更甚:
“阎庄从史元真手中要来毒盐,又传递给了不止一人。那些中毒者,追其蓝盐渠道,都与阎庄有关。孝敬皇帝崩逝之后,阎庄听说其症状与‘突厥蓝’有关,便赶回洛阳质问史元真。史元真可能当时敷衍了过去,但阎庄对他疑心不减,史元真怕他最终告发自己,只能冒险灭口……”
阎庄不但怀疑史元真,更怀疑李贤杀兄夺嫡,只是这话狄仁杰不敢当众说。明崇俨轻轻叹一口气:
“狄公破除私情蒙蔽之后,见事更加明决了……敢问狄公,以时间先后而论,投毒杀刑徒营守卫者是谁?他如何从阎庄手中得到毒盐的?”
“杀刑徒营守卫者,应该是前昭陵令姬温或其同党。”狄仁杰心中想到的其实是那壮硕的蒙面哑男子,他头一回得知此人存在,就是在勘查刑徒营时,“姬温要利用那一队囚工去搬运六骏石屏,事后又须将知情者统统灭口,‘突厥盐’这种缓发毒药便很合用。他向阎庄讨来毒盐,不但毒杀了守卫,恐怕那些刑徒囚工,也是做完活后,被姬温以蓝盐加在饮水中毒死的。”
然后姬温和同伙把二十几具囚工尸体拖入长孙无忌旧墓,又放下大石引发山崩堵死洞口……可惜那些囚工被发现时,肌肤皮肉已烂尽,无法再看到颜色。
“所以阎庄和姬温勾结,联手做下了六骏失踪一案。”天后替他总结,回看一眼自己丈夫,淡淡一笑,“孝敬皇帝生前,可是对他那个东宫家令信用有加呢……”
天皇脸上皮肉不动,整个人都恍若僵死了。狄仁杰手脚冰凉,除了叩首无可答驳。
阎庄将毒盐传递给姬温,几乎就证明了……六骏失踪案是由前太子李弘操纵主使的。
“阎令公和小赵国公,是由阎庄自己投毒杀害的吧?”李贤忽问,“那时阎庄正随着他叔父在昭陵,同席而食,有机会下毒,又顺手栽赃给武敏之。阎庄和史元真一样,外表忠厚,内藏祸心。他既然连亲叔父都杀了,欺瞒家主上下弄鬼,又有什么不敢?”
李贤这是还在竭力替他大哥辩白,力主先太子与六骏案无涉。狄仁杰喟然叹息:
“如今看来,八成如此。那宫婢阿邢,也是阎庄和郭尚仪从长安带到洛阳合璧宫内的,其间阎庄自有机会将毒盐分给郭尚仪使用。郭尚仪用以侵犯孝敬皇帝、诬陷武敏之……这几桩案件,全都能和阎庄扯上关联,应不是巧合。”
“那么把六骏原物弄走、造出六块雕马砖埋在各地旧战场,又指定长孙浪去找砖,也是阎庄和姬温合谋做的吧?”天后不依不饶地追问。
狄仁杰迟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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