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第三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铃声叮咚一响,电梯门刚一开,安妮就裹挟在一群白领上班族中涌出电梯,一边快步奔向编辑部,一边匆匆对着小镜子化妆。到了《WWW》编辑部门口,安妮潦草地结束化妆,调整至精神抖擞的状态。刚迈步进门,手机响了,她兜里、包里一通翻找,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最后把包里东西统统倒在桌上,这才从中拣出手机。

“Hi!……OK……OK……”

电话没完,人也不停,风摆杨柳般一圈圈地兜。望着安妮走马灯,袁帅、欧小米、何澈澈、刘向前全体行注目礼。戈玲闻声从主编办公室出来,安妮从她面前一阵风般掠过,戈玲险些站立不稳。

挂断电话以后,安妮站定脚步,踌躇满志地扫视每个人:“你们都知道TVSHOW吧?马上要开始那个‘红男绿女’大选秀?我宣布,通过我的operation,我们《WWW》将作为联合媒体之一,参与‘红男绿女’大选秀!”

事发突然,袁帅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安妮要的就是这效果。为这事儿,她差点儿跑断腿磨破嘴,终于八九不离十了,这才揭锅。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安妮憋着劲呢!

刘向前最先反应过来,赶紧积极表明立场:“我看OK!OK!非常OK!选秀多火啊,咱们杂志要能搭上这班车,指定也大火!这叫借鸡生蛋借题发挥借力打力!要不说Anney总人家这海归,就是跟国际接轨!就是有前瞻性!真的!”

安妮也不加谦虚,“联合媒体的竞争很激烈,但是凭着我的advantage,最后胜利还是属于我们!我就是要利用这个平台,让《WWW》好好秀一把!……”

对安妮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戈玲一直冷眼旁观。对于外来势力,一种策略是对敌斗争,一种策略是统一战线。受党教育多年的戈玲毅然采取了后一种,她觉得这才高风亮节。戈玲一度相信她能争取安妮,最终建立统一战线。可是戈玲看出来了,对方还想争取她呢。一个争取,一个反争取,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我觉得吧,借鸡生蛋好是好,但是关键这是一什么鸡——要是一瘟鸡呢,生的蛋肯定有禽流感病毒!”戈玲一表态,众人面面相觑。

“社会舆论对电视选秀有很多看法,比如说那个‘男儿本色’不是选男儿是选男色,选美这小姐那小姐最后真都成了小姐!反正都特庸俗,特低级趣味!我们杂志一贯高格调高品位,哪能跟他们同流合污啊?!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时尚不时尚的问题,而是一个是与非的问题!你们说是不是?”

刘向前意识到方才的冒进,连忙往回找补,“我刚才吧……真的,Anney总的创意特别独特!同时主编的担心也特别发人深省,真的!所以吧……所以吧……我先去下卫生间!”刘向前说不圆满,干脆一溜烟地躲了。

“目前对电视选秀确实褒贬不一,不过越是这样就越受关注,也就越具备媒体价值。电视收视率上去了,我们杂志发行量也就上去了,这是双赢!是不是?”安妮寻求支持,“帅哥你说是不是?”

安妮期待地望着袁帅,袁帅受到重视,得意地起身踱着步子,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作为咱编辑部少壮派的领军人物,我知道自己这一票至关重要!越是这样,我越要慎重!越是这样,我越要深思熟虑!越是这样,我……”

“我跟他们谈好了,如果我们作联合媒体,将来的平面摄影归我们……”安妮及时抛出了诱饵。这招果然奏效,袁帅立刻戛然止步,两眼放光:“嗨,你怎么不早说呢?!”袁帅越凑越近,“哎红红……”

“安妮!”安妮纠正道。

“嘿嘿安妮、安妮!”袁帅兴致勃勃,“我创意多了去啦,这回我抡圆了,瞧好吧你!”

“你这是慎重是深思熟虑吗?”欧小米伶牙俐齿地挖苦袁帅,“Anney总还没怎么威逼利诱呢,你就投靠过去了,也太没阶级立场了!”

欧小米只是调侃,戈玲当真了,颇感欣慰:“还是小米明辨是非!在这点上小米你应该帮助袁帅……”

“主编,回头我一定好好帮助他!不过这回您就让我跟他一样混淆一回是非,成吗?”欧小米很不好意思,“现在吧,跟选秀沾边的娱乐消息特受欢迎,我觉得咱总不能放着热点不报专门炒冷饭吧?要是那样,我这娱乐版还真就没读者了……”

戈玲知道大势已去,望向何澈澈,但她也知道后果不妙:“澈澈,不用问,你网站肯定也指望选秀添人气呢是不是?”

“主编,您是让我回答是呢还是回答是呢还是回答是呢?”

“我知道了——”戈玲说,“合着你们都是革命党,就我一个反动派!”

卫生间里,刘向前不知道那边厢大势已定,正倚在洗手池边抽烟,以期躲过表决这一关。袁帅一步迈了进来:“刘老师你这就不对了,那边两条路线斗争很激烈,你怎么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快快,就等你这有生力量啦!”

袁帅作势要拽刘向前出去,刘向前忙往后缩,“我无论如何不能表这态!”

“那不行啊!”袁帅故意逗他,“还指望您力挽狂澜一锤定音呢!”

刘向前顺杆爬,“我知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老将出发一个顶仨!作为咱编辑部元老级人物,我言必行行必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袁帅及时截住话头,以防他语无伦次:“没人追您!您到底支持哪头儿?”

“支持白姨?不行!Anney总肯定不满意,肯定说我是保皇党;支持Anney总?不行!白姨一准不高兴,一准说我是洋务派。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认识到只有那句话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沉默是金!”

“知音啊!”刘向前紧紧握住袁帅的手,“真的!如果我是高山……”

“我就是流水!”

“如果我是伯牙……”

“我就是子期!”

“如果我是蔡锷……”

“那我也不是小凤仙!”袁帅抖开他的手,“都什么呀?!跟您说吧,大伙都赞成参与选秀,四比一,大局已定。不管你是保皇党还是洋务派,或者五比一或者四比二,你那一票不重要了!”

得知自己将代表编辑部出任选秀评委,戈玲又惊又喜。

“我们《WWW》是联合媒体之一,要派一名代表担任评委,参加电视直播。我认为您是当然人选。”安妮说。

戈玲暗暗得意,还得问:“为什么呢?”

“平心而论,您在编辑部时间最长、资历最深、贡献最大,所以非您莫属!”

“这是你进编辑部以来头回夸我吧?”戈玲感慨,“说心里话,你夸人还是挺有水平的!被夸那人吧,不信都不行!”

“我在Scotland留学的导师说,夸人的诀窍就是要勇敢,夸你没商量,然后信不信由你!”

“当评委好像特有权威,选手们特毕恭毕敬,张口闭口老师老师的;还特有话语权,想说谁说谁,谁不同意也白搭,就是敢怒不敢言;有时候比选手还出风头的,给特多镜头,还都是特写。平时特丑一人,一上镜特有范儿……”

戈玲开始想入非非,幻想着自己在评委席上正襟危坐、不怒自威、指点江山、滔滔不绝,时不时冲着镜头放电,褶子里边都是妩媚。

戈玲的白日梦被涌进来的袁帅等人打断。

“主编您答应啦?”袁帅判断着,“我说什么来着——主编其实最与时俱进了,刚才那是考验咱革命坚定性呢!”

戈玲清醒过来,立刻切换为大义凛然:“谁说我答应啦?幸亏我及时醒悟!没跟你们进行殊死斗争也就罢了,总不能给你们这些阶级敌人打下手啊!”戈玲猛然想起还得去社里开会,连忙突出重围,扬长而去。

“Why?”安妮很不解,“很多人为了当评委提高曝光率,争得头破血流呢!我的祖国有句古语——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向前认为机会来了,“除去主编,数我在编辑部时间最长、资历最深、贡献最大。既然主编不去,看来只有我责无旁贷地挑起这份重担了!”

“那不行刘老师!”袁帅站出来了,“这担子忒沉,我不能眼睁睁瞅着您给压垮了!再说了,选秀跟过日子离得有点儿远,这不成心要您短儿嘛!我坚决不答应!”

“对!”何澈澈也跟着起哄,“我正值青春年少,这担子应该我来挑!”

袁帅还是反对:“那更不行了!别的我不怕,就怕全国电视女观众纷纷爱上你!师娘、师奶级的还好说,关键最怕女选手们一窝蜂爱上你,你说到PK时候你投谁票不投谁票呀?容易引发家庭矛盾!”

“我听出来了,你不就想把机会留给自己吗?!”

刘向前说风凉话,袁帅嘿嘿乐:“我倒是可以给他们个面子,屈尊去直播现场亮亮相,可是吧本人实在太帅,一不注意就抢了全场的风头——再怎么咱也是绿叶衬红花去的——反客为主这事儿咱不能干!”安妮狐疑地盯着袁帅,开始警觉:“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Why?噢我明白了,主编是明着反对,你呢是暗里拆台!好啊,原来你跟我们玩潜伏!”

“Anney总沉住气沉住气!”欧小米眼珠一转,领会了袁帅的用意,“这不还有俩候选人嘛——《YOUANDME》!我和你,在这里……”

“就是!”袁帅略感欣慰,“我可是蓄谋已久要把这机会留给你们半边天!我的祖国也有句古话——别拿好心当驴肝肺!”

欧小米显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身为《WWW》娱乐版采编,我知道这是我义不容辞的工作职责!我必须挺身而出,完成这一无比艰巨的任务!好在我敢说——我了解娱乐界!Yeah——!”

安妮也当仁不让,“主编不去,交给你们谁我也不放心。举贤不避亲——我决定亲力亲为!希望你们支持我!Yeah——!”

PK开始。

刘向前审时度势,当然附和安妮:“Anney总如果亲自出马,展示中西方文化之兼收并蓄,一定最能代表咱们《WWW》的风采!真的!Anney总,我永远支持您!”

比分1∶0。接下来,欧小米、安妮期待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袁帅身上。面对同样两个妙龄女子,袁帅举棋不定。刘向前幸灾乐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凑到袁帅耳边低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革命没有中间派!”

袁帅灵机一动,使用随机法,闭着眼轮番指点二人:“点、点,点豆花……”

陡生悬念,安妮、欧小米被他点得心惊肉跳。最后,袁帅的念词戛然而止,睁眼一看,指定的是安妮。

“Yeah——!”安妮开始发表最俗套的感言,“谢谢!我很激动!在这里,我要感谢评委,感谢支持我的朋友们!

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然后我还要感谢我的家人,是他们一直默默地鼓励我支持我,在这里我要说一声,我爱你们!然后我还要感谢我的竞争对手!我要说,这里没有失败者!”

“我要感谢AATV、BBTV和CCTV,感谢评委,感谢他们对我的鼓励和帮助!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粉丝,是他们的支持使我一路走到了现在!我还年轻,我看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通过这次经历,我学会了应该怎样做人!”欧小米很有风度地说完这几句,就破门而出。

袁帅感觉不对,颠颠儿地追上来:“哎哎,你别生气啊……”

“我没生气!”欧小米非说没生气,“我正庆幸呢,你这只色狼终于把魔爪伸向了他人!我终于安全了!”

“你太麻痹大意啦——我一直对你垂涎欲滴,不得逞我誓不罢休!”

“算了吧你!我知道你一开始对我图谋不轨来着,可是在我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以后,你就把魔爪伸向了海外归来的学子!还点点点豆花?你以为自己是皇上搁这儿点妃子呢?你还不如公然讨好她呢,倒落个明目张胆!”

“你真不理解我一片良苦用心!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点你!”

“怎么个于公?”

“于公,她是CEO,代表杂志出席社会活动是她分内职责!凭什么让你代劳呀?”

“那于私呢?”

“于私,我怕你成为第二个何澈澈啊!”

“你怕别人也爱上我?”

“这我倒不怕!”袁帅一脸坏笑,“我怕你爱上人家!眼面前一个个都是酷哥,你生性就重色轻友,我不成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吗?!我不能冒这险!”

欧小米噗嗤乐了,“看在你能自圆其说的份儿上,暂且恕你无罪!”

“谢太后!”

“留步吧!”

袁帅抬头一看,已经来到女卫生间门口,赶紧止步。

欧小米进了卫生间,袁帅长出一口气,一转身,被冷不丁冒出来的何澈澈吓了一跳。“高!实在是高!”何澈澈说,“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两边卖好——我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两面派!你……”

不等何澈澈说完,袁帅一把捂住他嘴,连拖带拽地往回走:“杀人灭口谁不会啊!”

在编辑部众人的集体参谋下,安妮选择了一套花枝招展的行头,盛装出席电视选秀直播。她娉娉婷婷地出现在大厅入口,本以为会吸引很多目光,不料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压根对她视而不见,还被现场导演数落了一顿:“哎,你谁呀?别站那儿碍事儿!”

安妮慌忙闪开,一不小心,高跟鞋被场地上密密麻麻的电线绊住,一下儿把脚崴了,疼得她龇牙咧嘴,正蹲着揉捏脚脖子,一个半男不女的化妆师猫着腰跑过来,一张嘴就埋怨:“哎,你观众代表吧?怎么才来?赶紧化妆!”安妮赶紧说:“我化好妆来的……”

“嘁!”化妆师不以为然,“专业化妆懂不懂?哎呀快点儿快点儿!”安妮一瘸一拐地跟着化妆师来到评委席。前排是四名艺术评委席,媒体评委席在后排,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安妮被化妆师按到座位上,匆匆忙忙开始化妆。

骤然间,各位置的灯光接连亮起。强光照耀下,安妮有点儿发蒙。化妆师又不耐烦了,“哎呀别动!东张西望的!”

“各部门准备!”现场导演高喊,“倒计时开始!五、四、三、二、一——开始!”

伴随喧闹的音乐,舞蹈演员登场,其他评委已然各就各位,就安妮还在化妆。她一紧张,脸上开始冒汗。

“你别出汗啊!”女里女气的化妆师一生气就像撒娇,“你出汗我还怎么化呀?”

对方越这么说,安妮越止不住出汗。

编辑部里,戈玲和袁帅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终于等到了安妮的镜头。只见她完全没有镜头感,眼神散乱,眼珠子叽里骨碌的,根本不知道看哪儿,脸上的妆也被汗弄得一塌糊涂。

“看镜头啊姑奶奶!”袁帅替她着急,“哎哟,这造型……怎么成花花脸啦?!”

这时候,主持人介绍到了安妮:“现在我们为大家介绍的是本次活动联合媒体之一《WWW》杂志的运营总监安妮小姐……”

进场之后的一系列意外已经打乱了安妮的步调,她此刻是慌的,听到主持人介绍自己,她赶紧起身致敬。岂知动作过猛加之衣服过紧,只见嘭的一下,胸前的纽扣被绷掉了,安妮慌忙捂住才不致完全走光。

编辑部几个人看得真切,不禁失声惊叫:“难道Anney剑走偏锋——要搏出位?”

“多少女星都是一脱成名!”欧小米狐疑地盯着袁帅,“这不会是你精心策划的吧?”

袁帅颇感冤枉,“那也得是当面一对一策划啊,要毒害就毒害我一个人,不能毒害广大观众啊!”

只有戈玲若有所思,发自内心地感慨:“我忽然特同情Anney!”

接下来的评委点评环节,安妮的表现同样差强人意。

“我认为三号最Fashion,最International!我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最近刚刚回到中国。我发现中国现在的年轻人很……怎么说呢,比如三号他的Music,就是西方现在最流行的Blues……”安妮知道自己方才的亮相不成功,决意挽回面子,使劲侃侃而谈。无奈却似是而非,说不到点上,只剩了雷人。

频频出错的安妮心绪烦乱,不停地喝水,很快尿急,先是强忍,然后忍无可忍,便悄悄溜出去上厕所。

刚出卫生间,就听场内已经到了评委举牌环节,主持人正在喊:“……新时尚支持二号选手!《城市周刊》支持六号选手……音乐工场支持……”

眼看就轮到自己了,安妮拼命加快脚步冲进场内,即将到达座位的瞬间,脚脖子一软,一个趔趄扑到评委席上,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安妮趴在歪倒的桌子底下,仍顽强地举起牌子:“《WWW》,支持三号!”

安妮栽了。

网上骂声一片,媒体恶评如潮。在戈玲主持下,编辑部及时召开了批评与自我批评会。戈玲这还真不是落井下石,她顾不上。安妮和《WWW》是盲人骑瞎马,亟须明白人当头棒喝。这是全体同仁的共识。五个人正襟危坐,清一色黑脸。

“失水准!太失水准!”袁帅痛心疾首,“圈里人都知道我是伯乐,就是没遇上千里马!这回好不容易遇上了,又来个马失前蹄!人家笑话谁?笑话我这伯乐!往后在这圈儿里基本没法混了!”

欧小米扼腕长叹:“早知今日,当初PK我就不该先人后己输给她!知道的是我好心让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成心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戈玲一再强调:“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针,对她进行有的放矢的批评帮助。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绝不一棍子打死!”

这时,牛大姐风风火火地闯进编辑部,“戈玲——!戈玲呢?”

戈玲赶紧迎上前,“牛大姐,怎么啦急急忙忙的?”

“怎么啦?”牛大姐愤愤地,“性质极其严重!这不是给咱编辑部抹黑吗?!昨天晚上看电视,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我老伴说,你们编辑部这人哪是来当评委的呀,这是存心来踢场子的!”

见安妮很尴尬,戈玲赶紧冲牛大姐使眼色,“牛大姐您别着急,我们正开会研究这事儿呢……”

牛大姐却未领会,“我能不着急吗?!当初《人间指南》改名我就有意见——改什么不行啊非叫《W》,稍不注意就跟WC弄混了……”

“牛大姐,是《WWW》!”戈玲纠正。

“反正现在眼瞅着编辑部走上歧路,而且越滑越远越滑越远越滑越远……”牛大姐声音减弱,手搭凉棚眺望远方,众人随着她翘首远望,组成了经典样板戏造型。忽然变掌为拳,重又义愤填膺,“身为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编辑岗位上勇于拼搏了一辈子,跟编辑部荣辱与共,如今一世英名即将毁于一旦,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鲁迅先生说过,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说着说着,牛大姐开始跑题,“当年我最崇拜的作家就是鲁迅,你们猜猜刘书友崇拜谁——张恨水!张恨水跟鲁迅怎么比呀?鲁迅是这样写文章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戈玲赶紧截住话头:“牛大姐,要不咱待会儿再背课文……”

“今天我来,不光是代表我自己,还代表其他老同志!余德利、李冬宝都委托我转达他们的意见,还有刘书友,昨晚上还专程去找我……”

听牛大姐提到刘书友,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我爸他肯定是偷偷跑回来的,连我都没顾上见。阿姨您没问问我爸他老人家还打算不打算再回去?”刘向前问牛大姐。

“嗨,我说的是梦!”牛大姐解释,“昨晚梦里老刘跟我说,不能由着他们胡来!他还提了一个合理化建议——”

“据我爸说,他提的合理化建议基本不被采纳。”

“那是他生前。可这回的建议不一样——他提议让戈玲去当评委!”

戈玲心里一喜,表面上还得端着,“其实老刘还是比较了解我的……”

牛大姐进一步说明:“老刘说无论从人品、资历、学识,你都合适!最主要的,老刘说你是咱编辑部唯一在岗的元老,担负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使命!我相信老刘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戈玲忽然毛骨悚然,“您一口一个老刘说老刘说,我怎么这么瘆得慌呢……”

刘向前也有同感,“别说您了,连我都瘆得慌!”

“我赞成!”安妮突然挺身站起来,高举起手,“我赞成主编顶替我当评委!”

众人惊讶地把目光投向安妮。

“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想去——评什么怎么评都是事先规定好的,就拿你当个传声筒,还一个字儿不许错;坐那儿人五人六的,其实就是个玩偶!好几十个大灯泡烤着,聪明人脑子也给烤成糨糊了,说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气场根本不适合我!主编你去吧,我觉得你更适合!谢谢你舍身相救,我终于解脱了!”

安妮这么一说,戈玲反倒犹豫了:“让你这么一说,谁还敢往这火坑里跳啊?!这老刘也是,不好好安息还出这馊主意!”

“戈玲你不要被流言蜚语吓倒!”牛大姐鼓励道,“当评委怎么啦?向广大观众展示我们编辑部的风采,这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啊!戈玲同志,你要发扬大无畏的革命气概,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在大家的鼓励下,戈玲终于决定临危受命,顶替安妮一试身手。为此她还专门买了两套行头,可见极其重视。

在演播厅外面候场的时候,戈玲对着袁帅的相机镜头反复练习表情——颔首、微笑、电眼,袁帅使劲夸:

“主编您镜头感还真棒!Anney这方面还真不如您有天赋!”

过了一会儿,嘉宾评委开始入场。在大家的殷殷注视下,戈玲正准备昂首前进,忽然,安妮风风火火地出现了。她没看见戈玲和编辑部其他人,径直奔入了直播大厅。紧接着,刘向前慌慌张张地追过来。

袁帅大喊一声:“刘老师!”

刘向前这才看见他们,赶紧折返回来。

“你们今天不是请客户嘛,怎么也来现场助威啦?”袁帅问。

“客户那边完事儿了!”刘向前说,“Anney总非要来……坏啦,她进去啦!”

戈玲很感动,“安妮不计前嫌,亲自来现场给我观敌瞭阵,挺高风亮节的!就凭这点儿,我真得向她学习!”

但情况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妮并非来当观众,而是直接奔了评委席,分明还要当评委。原因就在于宴请客户时,安妮喝了几杯酒,犯了迷糊。

“这事儿不赖我,就赖刚才那客户,非挤对Anney总喝酒!”刘向前赶紧撇清担责任,“呛火呛到那儿了——Anney总还不是为拿广告!真不赖我!”

事已至此,再想阻拦已来不及,编辑部几人干着急,都替安妮捏了一把汗。

且说安妮到了评委席,直奔老座位落座,明显亢奋。那名女里女气的化妆师气冲冲地跑过来:“怎么又没化妆?真是的!”

“俺不化妆!”安妮一嘴土话,很冲,化妆师一愣。

“俺就要素面朝天!你没听见?俺就是不化妆!”

化妆师见安妮发飙,悻悻地溜了。

今天的评委席上有安妮的熟人——酒吧冲突的那名过气歌星。轮到他点评时,他表现得很傲慢。

“应该说,这选手唱得很卖力,可是方法不对,一听就是没经过系统训练。这不行。唱歌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唱的,你得会发声、运用气息、怎么咬字,这都是科学!不能瞎唱!……”

安妮坐在后面,听着不顺耳,不管不顾地发表意见:“谁说唱得不好?俺说他唱得好着咧!俺们那儿梆子就这么个唱法!”

那过气歌星认出安妮,“又你啊?!真是冤家路窄!还梆子呢,这是卫星电视直播现场!不是你们村儿那黄土坡!”

安妮听得火起,拍案而起,“俺们村黄土坡咋啦?站在俺们村黄土坡上,唱出来的歌痛快得很!哪像你,唱歌就像大便干燥!”

现场一片哄笑。主持人赶紧岔开话题:“《WWW》的安妮小姐真幽默!下面……”

不料,安妮下面还有节目。

“俺叫安红!下面俺要为大家唱一段原汁原味的梆子!”

说到兴起,安妮放声唱了起来,毕竟不是长项,转腔转调。众人笑得更欢,现场秩序失控。

安妮二度雷人,编辑部众人濒临崩溃。回到编辑部,他们发现安妮办公室门扉紧闭,反复地敲,里面的人就是不应声。

大伙都害怕了。袁帅退后几步,然后如斗牛般猛冲向房门。就在即将撞门的刹那,房门突然打开,安妮出现在门口。但袁帅已然收脚不住,撞到安妮怀里,两人一同倒地。袁帅扑在安妮身上,彼此肌肤相亲鼻息相闻。

安妮一慌,将袁帅掀翻下去,狼狈地爬起来。

戈玲赶紧开导:“Anney,以后的路还很长,应该像这样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你可不许……”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过还不想自绝于人民,但也不会逃避责任。”安妮从桌上拿起稿纸,“这是刚写的《我的自白》,向广大观众说明纯属我个人行为,与《WWW》无关。另外,我还要请求经济处罚。但我知道这顶多就是亡羊补牢,我的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教训是沉痛的……”

安妮的自我检讨刚刚开头,每个人的手机微博就开始忙碌起来,再上网一看,帖子已经铺天盖地,都是赞安红的,粉丝团火速成立,昵称“红豆”。总之,一切迹象表明:安红火了。就连《WWW》都受益匪浅,迅速脱销,各销售点强烈要求补货。

大家正啧啧惊叹,走廊里一阵喧闹。刘向前探头一望,慌忙缩回来,“坏啦!主办方带人闹事来啦!”话音未落,栏目制片人带人闯了进来,扯着脖子嚷嚷:“红评委呢红评委呢?”

戈玲一见来者不善,想替安妮出面抵挡,于是把她往里屋推:

“外头动手了你也别出来!”

安妮不想躲,勇敢地站到了制片人面前。对方眼睛一亮,张开双臂扑向安妮欲行拥抱。袁帅以为对方张牙舞爪要动武,纵身上前拦截。制片人双臂一拥,不料抱住的却是袁帅。

制片人欲摆脱袁帅,他左冲右突,袁帅左遮右挡,双方就像蒙古式摔跤,架势夸张。袁帅首先变势为拳击,比划了几下,随即又变为李小龙的招牌动作,嘴里咿呀做声,试图一举震慑住对方。制片人也随之变势。双方热火朝天地纸上谈兵、嘴上过招。

眼看选秀变为功夫,制片人及时收势,吩咐随从:“来啊,给红评委颁发聘书!”

工作人员取出一本大红聘书,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安妮。编辑部众人连忙凑上来看,只见赫然几个大字——首席评委。

“必须的!”制片人说,“因为红评委的优异表现,昨晚‘红男绿女’收视率节节攀高,创了涨停板;直播间热线都打爆了,观众力挺红评委;电信公司短信业务量暴增30%,关键词一律都是安红;就连公安部门都专门给台里打电话,说因为收看昨天晚上的‘红男绿女’,小偷集体歇工,导致犯罪率明显降低!所以说,安红同志为活跃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拉动经济刺激内需、创建和谐社会作出了极大贡献!在这种形势下,我们节目组顺应民意,果断决定对评委人选进行调整,聘请安红为首席评委!”

编辑部众人群情激昂地鼓掌。

“但是,昨晚那是我一时激动,超常发挥……”安妮实话实说。

“我看出来了,”制片人说,“你是兴奋型那种,人越多你发挥越好,俗话就叫‘人来疯’!这就对了!你必须给我疯起来,你一疯观众就疯收视率就疯广告商就疯!我看好你!”

“不好意思,昨晚对某某某很不礼貌,我希望能有机会对他说一声Sorry……”

“不用Sorry他,他Thank你还来不及呢!”制片人连连摆手,“你知道昨天晚上你这一骂,提升他多少知名度?!他刚还特兴奋给我打一电话呢,说他违章让交警给截了,交警一看本儿说哎你就是某某某啊?某某某不就是昨晚挨骂那个嘛!怎么样——火了!”

“那我就放心了!”安妮如释重负。

“放心!你尽管放心!到时候你一定不要有顾虑,我们要的就你这风格!要不拿什么吸引观众啊?”

接着,制片人让工作人员搬来一个箱子,“今天一大早二十多家赞助商找到节目组,强烈要求广告赞助……这是赞助服装、丝巾、化妆品……矿泉水,注意商标冲外对着镜头,这都有合同的……这耳环吧……”

“这耳环我喜欢!”安妮接过耳环摆弄着。

“但你只能戴到直播第二轮,然后一时冲动把它送给六号选手!还有这眼镜,第三轮时候你把它送七号选手!别忘了先描述一番这两样东西的来历——耳环是你在法国香榭丽舍大街精挑细选的,眼镜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关键得让观众瞅着你酷似忍痛割爱,让他们都替你财迷心疼舍不得,然后我让主持人玩命儿煽情——这就达到效果了!”

“这不是欺骗观众吗?”

“人家观众乐意!这叫噱头!”

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与包装,安妮再次出现在选秀评委席上。她全身上下穿戴着广告赞助商品,一脸浓妆。由于深感责任重大,安妮正襟危坐,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

轮到点评环节,场内“红豆”粉丝团手举牌子,疯狂地呐喊助威,使场内气氛达到沸点。编辑部众人心情澎湃,期待安妮再次一鸣惊人。但谁也没想到,安妮的表现谨小慎微、中规中矩,完全失去了上次的风采,令人大感失望。

直播一结束,制片人就向安妮兴师问罪:“太不像话了!你为什么不骂某某某?”

“那也太过分了吧……”安妮不忍。

“人家憋着劲等你骂他呢!他本来都策划好了,只要你一开骂,他立马召开新闻发布会,假装在媒体逼问下一不注意说走嘴了,抖搂出你们俩的前世今生恩恩怨怨,然后媒体铺天盖地都是你们这点儿事儿!紧接着第二波就是你们俩冰释前嫌,这就够炒一年的!要不嫌麻烦还有第三波第四波……现在你是嘴下留德了,可人家不领情啊,整个儿让你闪一道!也怪他,我本来安排他先骂你,他非说女士优先,他得绅士。嘁,想出名还什么绅士啊?!”

除了刘向前,编辑部众人都在场。戈玲听着很不顺耳,“合着你就专门给人挑事打架啊?”

“观众爱看啊!”制片人振振有辞,“观众就爱看评委打架!观众是上帝啊,上帝想看什么我能不给看吗?”

袁帅替安妮解释:“你不了解,其实Anney上回是发挥失常,这回才回归正常水平,本想大家风范来着……”

“那不行啊!昨晚收视率刷刷往下掉,创了跌停板;短信骤减30%,运营商赚谁钱去?广告商也不答应,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就要撤广告;粉丝团堵着电视台门口集体示威,不说是你安总的问题,都谴责我们节目组限制你发挥——我还冤呢,找谁说理去?!”

编辑部几个人面面相觑。何澈澈证实道:“网上也晴转多云,十多万新帖子,口诛笔伐,鲜花都改板砖了……咱们杂志发行也下来了……”

制片人分析说:“这不明摆着嘛——我们收视率,你们发行量,一升俱升,一降俱降,共荣辱同进退!红评委怎么表现可不光关系到我们‘红男绿女’火不火,更关系到你们《WWW》生死存亡!安总我求求你,你受累再失常发挥一回行吗?”

众人目光集中向安妮。

“作为娱乐版采编,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娱乐?”欧小米感慨着,袁帅、何澈澈、刘向前也深有体会,齐声说道:“答:娱乐就是愚人并找乐!”

戈玲最为感慨:“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了《WWW》,Anney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为了《WWW》,安妮决意再牺牲一回。这天,她大步走向演播厅,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身后,编辑部同仁手挽手肩并肩站成一排,神情肃穆地目送她。

袁帅望着安妮的背影,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秘方灵不灵……”

此时,安妮一边走一边潇洒地把一只高脚杯顺手放到茶几上,杯里残余着晶莹剔透的葡萄酒。

安妮走向摄像机镜头,然后站定,忽然绽出醺醺然的灿烂笑容:

“观众朋友们你们好!俺叫安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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