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荒草长春宫

武敬真是个身材高大的十八岁少年,浓眉大眼,相貌端正,少言寡语,惜字如金……这么说吧,阿浪走南闯北,也会过不少口齿木讷的人,但还真没见过比武敬真更不爱说话的。

他们一行离开文水武家大宅那天早上,这少年背个包袱,牵了匹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前。阿浪问他干啥去,武敬真没什么表情地回应:

“跟使君上京。”

“啊?”阿浪很意外,“你大哥刚……令堂怎么肯再放你走?”

“娘不肯。”

“那你这是……”

“跟使君走。”

阿浪叹气,伸手拍一拍少年肩膀:“二郎哪……”

“我行四。”武敬真这说的应该是同祖父共居的堂兄弟们的大排行。

“好吧,四郎。你偷着跑出来可不成,我要带你上京去入禁军,得连同你的户籍和当地折冲府准文,还一堆手续……”

“给。”一卷纸递到阿浪鼻子上。

“……”阿浪接过来打开看,还真是户籍手实连同折冲府牒等一堆公文,整整齐齐,一件不缺。其中最重要的报状上,户主签名写的是“武士棱”三个字,歪歪扭扭,笔画无力。

“这些是令祖父叫人给你办的?”阿浪问武敬真,少年点点头。阿浪还是心里没底,把他拉到一边,再告诫一遍:

“京城禁军飞骑营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贵官子弟三卫向来欺侮外乡人。你们姓武的,虽然说是天后宗族,有优待,可麻烦也多。你孤身一人上京,恐怕要吃苦头。知道你大哥的下场吧?”

“知道。”

“所以?”

武敬真这回犹豫了好久,才又吐出四个字:

“我不是他。”

行吧。阿浪觉得自己算仁至义尽了,这少年显然拿定了主意,而他其实又很需要这么一个可能了解“私马市”的人跟着进京。

他和梁忠君在文水当地查探私马市没什么结果,也不打算再耽搁下去了。一行人整装上路,先南下雀鼠谷,再经柏壁,这回折向西,从龙门渡过黄河,往长春宫去。

这是当年秦王带兵进入河东战场的路线,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快到柏壁时,天降大雪,北风呼啸,虽行路更艰难,梁忠君却很高兴:

“长孙郎,这也是先帝降下的预兆,只怕我们这回猜对了呢!当年太宗皇帝带兵渡河,也是踏着冰面过龙门,一刀直插入柏壁这个战场核心点。那也差不多是这时节,风雪交加,和现今一模一样!”

“呃……”阿浪用风帽蒙住脸,躲避刀子一样的雪粒击打,回应得有气无力。外公的意思,是他老人家受过的苦,都得原样叫阿浪这个外孙再受一遍是么……

黄河自北面的雄峻群山冲出峡谷,在龙门流入坦**平原,河道一下子加宽数倍,风景壮丽。这龙门渡口在春夏秋三季也甚繁忙,船只众多,但河面冰封之后,船工都歇业回家过冬去了。阿浪一行在白茫茫天地间找了好半日,才找到一个看守码头的老船工作向导,多许金帛,带领他们踏冰过河。

路上听阿浪和梁忠君又议论“太宗皇帝”如何如何,老船工很有兴味地插嘴:

“你两位在说‘秦王大军一夜过河’啊?那个俺们这边人人都听过咧!就说秦王领兵到河边,要去打刘武周,可这地方没桥啊,船也不够,黄河水又急,怎么过河咧?军师徐茂功掐指一算,七步作法,当晚就北风呼呼呼地刮,刮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一看,河面全冻上咧!冰层有几尺厚,直接下河,过车过马都没事……”

他们下河以后,风力小了许多,雪也停了,人人都觉轻松。这故事又讲得有趣,阿浪一行人都笑起来。见人们都爱听,那老船工更有精神,手指着北边壁立千仞、笔直入水的龙门山说道:

“官人们听过说‘鲤鱼跳龙门’没?说的就是这地。冬天快过完,北边山上的冰雪化了,黄河涨水,二三月份吧,每年有一大群鲤鱼聚在这龙门峡,一尾尾往上游跳咧……每年都有好多文人学士来岸边,摆酒奏乐观看,还吟诗作赋的,说是大吉利兆头。能跳上龙门的鲤鱼,天上劈下雷电来把尾巴烧了,就能化身为龙一步登天,他们说就象读书人中举做官一样,好口彩呢……”

谈笑间,一行人覆冰踏雪走过黄河河面,直上西岸官道,阿浪命付直给老船工,挥手告别。他们南下到朝邑县城,又赶上了一场“铁牛下水”的热闹,那是两岸人在争着建造黄河浮桥。

原来从朝邑到河对岸的蒲坂,是运盐入关中的要津,然而这一段河道变来变去,滩地太宽,下面沙层太深,木桩立不住,年年建桥年年冲垮。前几年长安朝廷派大匠过来,看了地势,说只能造浮桥,叫西岸朝邑和东岸蒲坂各自铸造大铁牛铁人,沉在河里,再用铁链一节节系住舟船,铁链上铺木板,这么着浮桥才禁用。赶着冬季水浅河道显露、道路结冻运载容易,朝邑将第二头铁牛拉到了岸边,而对岸说已经沉了三头,两边也憋着劲比赛。能早一天造好桥,两岸官民百姓都方便。

阿浪一行站在城外岸上,瞧着下头河滩码头处香烟缭绕经诵梵唱,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做法事,更多当地百姓围在大铁牛边看稀罕。梁忠君指着叹道:

“瞧那铁牛,一头怕不得有几万斤重?附近也没大铁矿,从外地慢慢调铁过来铸造,这浮桥,十年之内能建成都是快的。也就是国力强盛的太平年月,才能办这等大事。蒲坂渡也是过河要道、兵家必争之地,当年东西魏对峙,宇文泰高欢在此地打过好几场大战,浮桥造了又毁,毁了又造,也不知折腾过多少年呐……”

“太平年月才能造,所以,还是太宗皇帝的功绩。”阿浪打趣梁忠君。海东逃将却一脸严肃地点头:

“不错。就是龙门渡那老船工讲的,每年开春文人士子去观赏‘鲤鱼跃龙门’,也是太平年间才有的气象。你走到哪里,一提太宗皇帝,百姓谁不是真心崇敬?”

阿浪笑笑,没再和这个先帝忠臣斗嘴。梁忠君早已经知道他是太宗与文德后外孙,开始也一惊一乍来着,后来似乎就慢慢忘了。毕竟论起对先朝帝后死心塌地、五体投地、感天动地拜服,梁忠君比他长孙浪更象个孝子贤孙。

从文水县开始,他二人一路仔细研究阎庄留给阿浪的几卷实录史书。书上几乎没有太宗皇帝在长春宫“练兵”的记载,但梁忠君凭着他的经验和推断,还是找出了不少迹象:

“武德二年正月,秦王刚打完薛家收复陇西,回长安过个年,一共歇了没几天,高祖皇帝就诏命他出镇长春宫。从正月到十月底,秦王在那里镇守了将近一整年呢……天下大乱,群雄正混战夺江山的时候,先帝稳坐行宫十个月,能办多少大事?整编从薛家接收的陇上精骑,又受命瞄准洛阳,经营中原,你瞧,郑国王世充手下大批原瓦岗悍将就是那时候投入秦王麾下,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

“这倒不错,”阿浪笑说,“精兵也有了,名将也有了,打胜仗,不就是靠这些?”

“不止。人是都有了,可打仗这回事,不是把人头凑够就完了,你还得把兵将整合组成一支有秩序有纪律的军队才成。你想,当时这些人从哪里来的都有,好多相互之间语言都不通,官兵不认识,下令听不懂,这能拉出去打仗?所以得编阵法、练队列、明号令、教进退。当时秦王身边,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卫士,很懂这一套,后来啊……他退休致仕以后,据此写了几卷兵书,到如今我大唐军队还照着奉行不悖呢。这老卫士的名头,你长孙郎肯定也听说过。”

“老卫士?我可没啥印象。”阿浪回。

“这卫士也姓李,名靖,字药师,曾封代国公、卫国公……”

“三千骑兵雪夜出阴山灭了突厥的卫国公?呸,那还算什么老卫士!”

“当年卫国公就是秦王身边的卫士嘛。刘老帅在海东挺爱跟我们讲这些……”梁忠君说着,忽又想到队伍里多了个“外人”,他不能再随便暴露自己海东逃将的身份,忙转向武敬真笑道:

“武四郎,在皇家做卫士,前途无量哪。年轻人要努力,说不定下一位统率大唐天兵的绝世名将,也出在禁军飞骑卫队里呢……”

武敬真点点头,不说话。梁忠君又低头去找书,口中继续向阿浪道:

“当年秦王出镇长春宫,光把现成的兵将调理好,还是不够。那时谁能想到,秦王那么年轻没经验的主帅,能在四五年内就定鼎天下?从高祖皇帝开始,大唐朝廷上下都准备打好几十年仗呐……既然长期打仗,还得考虑长久后续啊。你看,这里就写着,高祖整顿府兵,创建‘关中十二军’制度,将关中编户庶民为十二道,农忙时耕作,闲时训练,有战事则轮流征发服役,把整个关中编列成了一个大军营,兵粮源源不绝,打多少年仗都不怕。这个厉害吧?”

“嗯……好象挺厉害……”阿浪承认。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呐。让老百姓交粮当兵,得先给他们分田地种、让他们有碗饭吃饿不死吧?武德二年二月,我大唐朝廷颁布均田令和租庸调法,因隋旧例、略有增删,将大乱中抛荒的田地丈量均分给丁男户主,明确受田农户的纳赋服役制度。这主要是高祖皇帝和隐太子他们在长安推行政务,不过你瞧,这里记着一笔,颁布当月,在长春宫的秦王,就奉敕与父兄一起分头巡视督查均田令落实了。虽说他主要负责军务,可如此根本的国家大计,秦王一样不能袖手缺席呢……”

“哦……是嘛……还有吗……”阿浪已经不耐烦了,梁忠君依然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啊。农户分了田种了粮,还得有官吏去收税运粮存库吧;打仗的时候,也得有官吏去拉人抓壮丁啊……大致也是武德二年这时候,朝廷和地方上的官制也都建立完善啦,朝廷主要是三省六部九寺,地方上是行台、都督、刺史这些,要么长安委选人选,要么妙择地方乡贤,秦王带兵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招兵买马设立官府。象武四郎阿翁说的,秦王派天后之父去原籍督促收粮,人地两熟,百姓想瞒都不好瞒,这等用人办法,只怕也早有先例可循,很成熟了……”

“然后这些制度,这些办法,都是秦王蹲在长春宫的时候弄出来的。”阿浪替他总结。梁忠君想了又想,勉强承认:“大致……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他们就奔着长春宫去了。那所皇家行宫在朝邑县境,入县城后,他们向行人打听此宫所在,却发现知道的人并不多。

阿浪有些意外,问了好久,才有一位路边晒暖的老人告诉他,那行宫多年没有皇家行幸,大院里房子都塌了不少。同州刺史兼长春宫使可能是没钱修补,锁了宫苑山门,禁人出入,如今只有附近一些樵夫猎人偷着进去打柴捕兽。

因为在文水县的教训,阿浪没再一进城就直扑官衙,而是决定先侧面打听打听情形。一听老人如此说,他倒庆幸。如果向官府亮明自己敕使身份,提出要去长春宫,当地官员没准慌张修补翻新,扰乱长春宫砖石,给他找六骏增添无数麻烦。

他们就偷着去长春宫转转,挺好。

问明路径,一行人到县城之外,爬山上坡,从一处倒塌的围墙缺口跳进行宫院内,踏过满地狼籍砖石、摇颓屋舍、长草灌木、积雪冰霜,直上到离最高处不远的长春宫正殿。

正殿檐宇尚全,气象还算巍峨,只是屋顶破了大洞,瓦上无数杂草从雪层中冒出头,正面大门则有铁锁横闌。阿浪考虑着要不要撬门踹窗而入,梁忠君已走到南坡崖边,对着远处风景大声赞叹:

“占势绝佳,又一处形胜之地啊!”

阿浪也走到他身边瞧了瞧。今日天气转睛,视野很好。这长春宫所在是三面高坡,下面有河,周围又有山地有平原有河滩的,与高墌、柏壁的唐军旧营驻地都有点象。梁忠君挥舞手臂:

“长孙郎你看下面那河汊,那是渭水汇入黄河处,再往南那条是洛水,三江交汇,风水宝地啊……对面那是太华山和中条山,坡谷之间,滩地辽阔。此地西守关中,北为山西河东入关津渡,东望中原洛阳,乃兵家要地。隋文帝因水运之便,还在这里设立了关中最大的粮仓永丰仓。关陇旧族以武功传家,择选立营地,都想到一处去了……高祖父子开国,从太原引兵入关,也是先占据了这长春宫和永丰仓,以为基地。武德二年,秦王也是从此出发,领军收复河东。”

“嗯,河东之战,胜负场是在雀鼠谷,可奠定胜局的基础却在这里。”阿浪沉思。

“再说大点,整个大唐开国之战的胜局,就是在这里奠定的;永不言败的大唐天兵,就是在这里打造的呢。”梁忠君越说越兴奋。

阿浪却在四下张望,长春宫如今只余断壁残垣、荒烟蔓草了。外公知道这个地方有多重要,他应该也向当今天子言传身教过。当今天皇对此作何评估,那就不得而知……或者说,受制于病体,很多事,他即使能想到,也无力去做了。

他又走回那座摇摇欲坠的正殿,边走边寻思“外公如果把一块雕马砖放在这里,他会放在啥地方”。然后他一低头——

长春宫正殿下方台阶,有屋檐挡着没积雪的高处,第一级,正当中,短草枯叶之间,一块青砖成色崭新,就嵌在石阶上,与旁边历经风雨的残砖差别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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