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白月光

阿浪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温柔明亮的银白色月光。

白蹄乌、特勤骠、飒露紫、青骓、拳毛䯄,五匹马或昂首踱步,或扬蹄飞驰,明暗浮凸,栩栩如生,几乎要冲出青砖拘束,在这冰冷的石板地上欢快跑踏。

五块砖一字排开,往下是平摊的《六马图卷》。厚重的绫边黄绢面上,六马一人颜色鲜亮姿态挺拔,题名赞语也是铁勾银划笔走龙蛇,书画都见精神。

再往下,几卷《高祖实录》《太宗实录》或摊或收,整齐排列在一起,抄录楷法端严。这些图书纸卷被他带着东奔西走,边缘已经微见磨损褪色,但皇室秘藏,装潢精美裱背妥善,月华笼罩下,还是一派华贵高雅气韵。

阿浪怔怔盯着这些物事,好一阵子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腰背的酸痛感让他无意识撑一撑身体,随后头顶撞上硬物。

是了,他在昭陵北司马院的祭殿里,背靠着供案……睡着了。

他自己背着马砖书图这一堆重物,嘿咻嘿咻爬上接近九嵕山峰顶的北司马院,累得够呛。时近黄昏,他胡乱吃些素斋食水,告诉院内守卫他要在殿内太宗帝后祭案前供奉守夜,把别人都打发走,然后将包袱里这些物事在案前地上一一摊开,打算好好静思冥想一番。

从史元真手中追回这些物事以后,阿浪回到昭陵陵署,和宋陵丞徐锄头等人议论几天,不得要领。想到太子贤曾来北司马院“六骏”树立故地守斋,希望得到皇祖灵应昭示,阿浪也有样学样。毕竟外公太宗文皇帝选定的找马人是他,不是李贤,说不定那灵应也只会传达给阿浪呢?

还挺顺利,阿浪放置好这些物事,跪坐下来,还没收摄好心神,就开始打盹犯困,然后睡了过去……按理说,这时候外公外婆正好能给他托梦。

有吗?

阿浪挠着后脑,努力回忆半晌,长长叹口气。他什么都记不起来,方才睡得并不舒服,迷迷糊糊半沉半醒的,可真没梦见谁。

大概是从洛阳拼命狂奔到昭陵的劳乏还没完全歇过来,今天爬山又累着了的缘故。他站起身子,举直双臂伸个懒腰,回头去看供案上方悬挂的太宗皇帝和文德皇后写真像。

祭殿不算很大很深,殿门敞开着,星月光辉照射进来,祭品、香炉、画像都能看清楚。阿浪一进殿就向外公夫妇行礼拜祭过了,炉中香丸是他亲手焚燃的,浓郁深苦的气味至今还在袅袅散布,充溢满殿堂。

山顶的初秋夜风已经很凉,院中守卫给阿浪留了条素毯御寒。他再跪坐下来,裹紧毯子,手指爱惜地抚过“白蹄乌”雕马砖轮廓。青砖也是又凉又硬,并没有奔马肌体的温热感。

它们不是外公那六匹战死坐骑的转生,也不是原本立在殿外的那六屏石雕仗马的缩影。阿浪知道,这几块雕马砖,八成是阎庄和姬温那两个阴谋家找人造的假货,不知道让谁分赴各地战场去埋藏起来的。它们和太宗皇帝没什么关系……

是吗?

他又伸手去抚摸“拳毛䯄”。砖面上的雕工真精细啊,马颈上中了两箭,马胸一箭,马臀三箭,马股三箭,每一支细箭都雕出箭杆和尾羽,一根根羽毛刻划分明。拳毛䯄强自大睁着眼睛,露出昏沌的疼痛感……不知道雕琢马砖的石匠是谁,他一定对着“六骏石屏”原物揣摩过很久很久,下刀仔细又专注。

他们都崇拜爱戴着太宗皇帝,真心效忠大唐王朝,阿浪想。石匠也好,阎庄也好,姬温更不用说。他们费这么大心力、不惜搭上自己和家人亲友性命,搞这么一出石马奔走的奇案,只不过是想警示劝谏当今天子,要他尊奉祖宗父母、重视子孙传续,离那个姓武的妖妇和她的家族越远越好……

所以他们把六骏石雕藏到哪里去了呢?

退而求其次,剩下的一块雕马砖“什伐赤”,他们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阿浪不知道六块砖的埋藏地点是谁决定的,阎庄还是姬温。他向宋陵丞仔细盘问过姬温这些年在昭陵的行事为人,慢慢感觉出,那两个人应该有分工。姬温没离开过陵园,他主要负责让“六骏失踪”。远赴陇右、山西、河北埋砖的差事,大概阎庄去干更方便些。

他还回想起了更多的线索。他和狄仁杰在长武昭仁寺翻看供养功德簿,发现过一条“东宫千牛庄纳帛”的记录,当时他和狄仁杰都以为那是一个姓庄的东宫卫士,但也有可能供养人名“庄”,故意略去姓氏没写。

记得那条求告还有“大人康健”的词句,阎庄家的大人长辈,他叔父阎立本,不是长年有病么?

阎庄还曾经和阿浪一同去山西寻找“特勤骠”。当时阿浪力主到太宗皇帝选定驻军的柏壁大营去找,阎庄虽不反对,却有意无意地再三向阿浪灌输“先帝整编兵马融入骑兵猛将才是取胜关键”“大唐着重均田练兵打根基才能百胜不败”,可惜当时阿浪一点都没听进去。后来,他们果然是在外公练兵的“长春宫”旧址找到了那块马砖。

如果那块马砖本来就是阎庄放置在那里的,他又不想暴露自己,就只好那么旁敲侧击地提醒阿浪了……可惜在那之后,阎庄很快被史元真杀害。不然阿浪寻找其它几块马砖时,阎庄大概也会想法暗中相助吧。

阿浪把脸埋进双臂之间,不出声地又闷叹一口气。狄仁杰怀疑姬温投靠蕃邦叛国,阿浪和那前昭陵令不太熟,不想说什么。但他绝对不相信阎庄会背叛外公、出卖大唐。他还清清楚楚记得阎庄当面斥责梁忠君的话:

“阎某二十出头,就跟着先帝亲征辽东,带了三匹坐骑从军,全都冻死在辽东大沼地里!我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落下的寒腿病根至今还没好。我不知道征战海东有多苦?我逃了吗?跟着先帝、英国公、薛大将军、刘老帅征辽的几十万人,大部分逃了吗?都象你一样贪生怕死恋家小,还有如今的威震四海的大唐天兵?”

振聋发聩慷慨仗义,当时阿浪凛然耸动,暗赞“这是条汉子”。就连被阎庄骂哭了的梁忠君,后来也没说过他任何坏话,提起来还敬重有加。

阎庄或许心机深重,他安排下的计谋策略,也枉滥了多条无辜性命。但他不是个叛贼,至少他忠于大唐太宗文皇帝。

阿浪约略听说过阎庄的身世履历,有些是他自己吐露,有些是狄仁杰等人的闲聊。他知道阎家世代关陇旧姓,与周隋唐三代帝室婚娅交连,阎庄的祖母,也即他父立德叔立本的生母,就是北周的公主。阎立德、立本兄弟是北周皇室外孙,而太宗皇帝生母也是。具体辈份长幼,阿浪搞不清楚,总之阎家子弟和唐公李家子弟在大唐开国前就熟识厮混,而武后的父兄,那帮山西木商,当时还不定在哪个山旮旯里钻着呢……

建唐以后,阎立德、阎立本也都在秦王府任职。阿浪记不住那些官职,只知道兄弟俩都以书画工技见长,设计主持过修宫造墓等无数大工程,昭陵也是他兄弟的杰作。阎庄虽然没继承父叔的技艺,从小看书画图样看多了,自也有些心得。他隐藏那几块雕马砖的地点意境,都……挺美的。

阿浪目光一一扫过月光下的五匹砖马,想着自己与它们相遇时的情景。“白蹄乌”,盛夏正午的高墌大营残址,峰峦起伏泾水如带,满地碎石长草,中军帐外堆垒起的纛杆基座,雕马面朝里镶嵌其中,只露出一个纤细复杂的“灞”字显露在外。

那时阿浪根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阎庄通过他叔父阎立本给了一个含糊提示“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明崇俨那神神道道的术士又不知怎么推算出“六骏已回到魂魄离生之地”,把自己一行人打发到浅水原战场附近。阿浪一路都在听故事,听狄仁杰讲太宗皇帝如何把打败仗的责任推到两个下属将军头上,那说法又被梁忠君以高墌大营的择址地形反驳辟谣。

是的,阎庄也是外公太宗皇帝死忠,他也对流传在两京官场文坛的那说法气不忿,故意把马砖放到最可靠的辟谣证据里,让人发现,然后大肆宣扬。

阿浪抬头望着太宗画像,想,外公自己,在意那些说法吗?

他活的时候,大概根本没听过吧……当事人都还在,没人会胡乱揣测编造那么浅薄无知的谣言。那么对于浅水原之战,对于“白蹄乌”殒身的那场战争,外公自己感触最深的,会是什么呢?

战马的匮乏?骑兵的弱势?是的,所以才有随后的长春宫练兵和河东追击大胜,然后就是陇右四十八牧监设立,七十万匹战马奔腾澎湃,精兵强将打出盛世大唐天下。除此之外呢?

阿浪再回头去想那两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刘文静和殷什么……判断指挥错误,把几万唐军的性命葬送在战场上,连高祖皇帝爱子都差点搭进去,居然没掉脑袋,运气不错。只是免官贬为庶人,跟着小秦王再打回来,一番争夺找回场子,灭敌国俘敌酋,然后就官复原职继续打仗,之后好象都又再立新功升官。是开国创业急需人才时的气象,可也真的运气很好,跟对了人。

他们当然是由外公出面保下来的。阿浪望着画像,蠕动嘴唇,不出声地对话。再怎么说病了不能指挥了,你老人家也是有责任的吧?你就在那个中军大帐里躺着,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外面的动静,你怎么也能知道一些。就算你病得真正人事不知,那接替你掌兵决策的人,也是你自己挑的,你老人家的眼光啧啧……

所以打了败仗回去,高祖皇帝一向偏袒儿子,不给任何处分,外公自己却有愧疚自责。他保护了两个副手,养好病带着他们再回去将功折罪,从此揭过那一页不光彩的历史,催马向前,纵横四海一统江山。

其实……也是很温柔慈悯的人呢。

阿浪转向“飒露紫”,想起洛阳西苑海池新筑的堤岸,浅静水面下,阳光射入,波浪微起,砖上雕刻的人马晃动成摇曳光影。那处堤岸上种满大丛盛放的**,灿烂如火焰。

那里应该就是战马“飒露紫”倒下的地方。外公有没有向人说过,阿浪不知道。外公自己,可是铭记了一辈子。直到他死去,仍然要工匠把丘行恭为马拔箭那一刻雕琢勒石,立在祭殿前,永远陪着自己。

“特勤骠”,风雪过后的长春宫,砖石狼籍屋舍摇颓,正殿屋瓦上积雪压覆着荒草。殿门台阶最高处正中,崭新的青砖与旁边历经风雨的残砖差别显著。大概因为那一处地方太难想到,只要进去找了,就很容易找到吧?

外公在长春宫如何练兵筑基,阿浪只听梁忠君等人约略说过大概记录,没有太多感触。他能回忆起来的,是武敬真祖父讲述自己为唐军大营送粮的经历。那老人甚至都没当面见过秦王,却一直记得他治下的严整军纪。

战乱之世,民生艰困。唐军以及收复山西之后的李唐官府,也并没有朝廷史书上吹嘘的那般清廉仁义,可至少他们让劫后余生的百姓活了下去,生养蕃息至今。那是另一个意义层面上的温柔慈悯了,归功给他外公,阿浪觉得不过分。

“青骓”呢?武牢之战中窦夏大营的驻扎地附近,残冬初春,河冰刚融,荒僻远离村人的塌圮破庙,夕阳西下,一束余晖照亮庙堂残壁上的阎立本绘画。那本是外公派人去给自己立的寺碑,为着提醒世人,河北之战本是他释俘在先,以他最先以仁义待民,却被他父兄和后世腐儒扣上“残忍血洗燕赵”的黑锅,他不服气。

然后……阿浪望着外公笑了。那一举动实在有点幼稚赌气,立碑以后,外公自己也没再理会,任由那小庙塌圮败落下去。按理说他登基以后,凡赞颂当今天子的寺观,都不会缺乏官员士绅趋奉供养,比如天后在洛阳龙门出钱造的那尊卢舍那大佛……武牢小庙的荒败,应该是有意为之的吧?

“拳毛䯄”呢?洺水沙洲上的春波翠柳,碧波冲刷出树根下埋藏的马砖,被看稀罕的牧人拾起供养,又被当地不明真相的官员买走,献给太宗皇帝器重的异母弟霍王。

洺水城被传诵最多、最值得铭记的故事,还是年轻小将罗士信的忠勇义烈,以及他与太宗皇帝的相知相惜。那么残酷的战争里,偶尔能流露出一点仁爱眷念,都显得无比珍贵。

阿浪站起身,双肘压上供案,把脸凑近外公外婆画像,凝视注视他们的眉目神韵。

他问过宋陵丞,得知这两副画确实都是阎立本手笔,和他在太子贤那边看过的几十卷“先帝写真像”很肖似——肖似“阎家样”晚期的太宗皇帝。

头戴翼善冠,身着白练裙襦,手扶腰间十三銙玉带,躯体魁梧雄壮,剑眉浓髯神情严肃,好象在瞪着谁似的。唯一有些柔软的是唇角……被唇髭虬须完全淹没了的嘴角,要离得象阿浪这么近来看,鼻尖几乎抵到画绢上,才能看出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有些……狡黠……的微笑。

阿浪再挪身去看外婆,脸庞被花树珠冠重压着,又褪色褪得线条浅淡,却更突出她那一派温柔恬静气质。他突然觉得这眉目线条眼熟……对,活似前太子李弘。

如果九舅天皇陛下不那么憔悴衰老,大概他看上去也更象生母。那父子俩,都比阿浪还象长孙家的人。

只是长得象而已。

也未见得。阿浪又想起阎立本笔下年轻时的“太宗文皇帝”,身形修长姿态轻捷,笑容活泼明朗。有一卷最古老的“秦王追击突厥”图,只画了马上黑甲骑手的背影,一缕鲜红胄盔飘拂横飞,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画卷去。那些图样,远比供案上的这种精彩生动。他敢肯定阎立本自己也更爱那些画像,笔触情感是自己会说话的。

阎家人追随太宗皇帝很久了,他们明白真正的李世民是何模样……后代世人尊奉的刚猛硬汉明君圣主,只是阿浪外公的一部分而已。自觉或不自觉地,阎庄在强调太宗皇帝,以及文德皇后,温柔慈悯的那一部分。

也正是被先太子李弘继承最多的那部分。

阿浪上身趴伏在外祖父母的供案上,忽然觉得眼里有凉凉的水滴落出来。

太宗夫妇的幼女,他们最小的孩子,一样继承了那样的温柔平和,直到她的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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