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东南三十里的樊川杜曲,依山傍水,风光绝胜,贵家园亭、侯王别业次第相接,夏末秋初游人亦众。
阿浪坐在山坡上的一株老树枝杈间,瞧着山道对面的庄园大门。暮色越来越沉暗,路上人流也越来越稀少。院内已经有下人探头出门,看模样,马上要关闭院门了。
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来都来了,耽搁下去,也是白费时间。
他叹一口气,跳下树整整身上素服,穿过山道,正赶上了关门前最后一刻。守门阍人却不认得他,询问名号。阿浪犹豫了下,回道:
“报上你家娘子,只说阿浪来了,她自知道。”
阍者报进去,不多时又出来,引他到正堂灵前。一眼瞧见牌位上大书的“敕封赵国公长孙讳延”几个字,阿浪鼻子一酸,默默行礼跪拜。
堂上帷幕后传出妇人小儿哭声。披麻戴孝的男童被家人牵出来,叩头还礼。
这孩子已守孝多日,明显又困又累,还能忍着不哭闹,已算家教极好。阿浪看得心疼,一手揽过他,到堂前隔帷幕说声“阿嫂节哀”,向长孙延的遗孀致意。
帷幕里的赵国公夫人则以“小叔”称呼他,絮絮问了许多话。她母子已经知道长孙延死亡时,阿浪在场,细问当时情形,阿浪不忍心告诉他们阿延死时浑身青紫肿胀的惨状,尽量轻描淡写讲了几句,又悉心安慰。
“东宫来人说,正让宗正寺给小叔你复籍,承二十一长公主的荫封,直授官身。那真太好了。”赵国公夫人呜咽着说,“元翼才五岁,什么都不懂。我孤儿寡母,怎么能支撑得起长孙家门户,以后全靠你照应了……”
阿浪又叹一口气。太子兄弟就是会许愿,什么宗籍、荫封、官身,好话说得一套一套,到今也就给了阿浪一个不值钱的东宫亲卫职衔,告身上的名字还填的是“孙浪”而非“长孙浪”。
“你那个在皇陵盗墓的罪,还没撕掳开呢。”阎庄给他告身的时候,是这么解释的:“你是钦犯,罪由早上达天听了,太子不能擅自赦你,更别提直接给官。再者,小赵国公新丧,你是男亲,也有孝期。你得去洛阳见二圣,二圣问明情由再行审决。这告身也只能保你可进宫……要是进宫之前,你再找到至少一尊雕马砖,恩赦还有些把握。”
“那我干脆先去找砖吧,去洛阳着什么急?反正这个我也给你们了。”阿浪一指阎庄手中包裹——正是雕刻着“白蹄乌”浮像的青砖。他和阎庄双双验过货后,一手交砖,另一手交粉盒告身,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太子家令却摇头:“你不要再乱跑了。给你复籍,殿下担着很大风险,洛阳还有个武敏之搅和,你再失踪,谁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来?过两天,雍王亲自带你先去洛阳,随后太子也要起驾过去——东宫大婚的日子已经择定,在洛阳成礼。”
“哟,殿下要做新郎倌了么?”阿浪随意地调笑一句,见阎庄脸色一沉,便转话风:“你们又不让我乱跑,又让我找马砖,那我上哪儿去找?”
阎庄叹一声:“原来你不知道?六骏当中,青骓、飒露紫、什伐赤三骏,都战死在先帝攻洛阳之役当中。雕有那三马的砖,应该也在洛阳城内外吧……”
“洛阳城好大地方,三块砖头,谁知道都会在哪儿?”阿浪翻着白眼想了想,“阎老相和狄寺丞当初都说,太宗的灵兆要么在昭仁寺,要么在浅水原,结果那两个地方根本啥都没有!我和婉儿临时起意,到太宗驻军大营一游,倒找了马砖……要么我也去洛阳之战的先帝驻营地找?”
“可以。”阎庄点头。
阿浪大叹一声:“我自己什么都不懂,上官婉儿又被你们弄走了。要真想早点找到那些砖头,你们就把狄公放出来,和我一道办差吧?他也熟悉先帝战史,要是只有我自己啊,肯定会错过什么书上的重要提醒……”
阎庄嗤之以鼻:“你别做梦了。狄仁杰也在洛阳,二圣钦点随行去的,如今还不知关押在什么地方呢。”
二人又商量些细务,阿浪还跟着阎庄去阎立本家吊丧拜祭了一次,顺便讨件素服穿上,才出城往长孙延的园宅过来。他前年曾到过这里一次,认得路,只是那次与长孙延的会面并不愉快。
那也是他头一回见到长孙延的妻儿。
摸一摸身边男童的头脸,阿浪笑叹:
“元翼可比前长高了不少,也懂事多了。阿嫂教养辛苦。开始读书了吧?”
“上个月刚开蒙。本来他阿耶说,要自己先教几年,再请塾师上门,这……”帘后的少妇又在拭泪,“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读过什么书。元翼今后的教养,也得指望小叔。”
阿浪脸一红,忙道:“我一个野地里长大的浮浪子,更不识得什么字。回头我问问东宫那边,能请个读书人来教元翼最好……”
有一搭没一搭隔帘闲聊着,夜色渐渐笼罩天地,风凉如水。赵国公夫人坚留他进食歇宿,附近都是贵家宅园,也没旅店,阿浪只能答应着,一边等待下人准备,一边和母子俩闲话家常细务、将来打算。
“我?娶亲?哈,阿嫂想多了,我现今身上一堆官司,哪有功夫理这事?家父生前有没有给我定下人?这我可不知道,就算有,如今也当不得数了吧……”
这么笑说着,眼前不由得飘过婉儿与索七娘的身影。倒不是他对那两个女子有什么遐想,毕竟一个年纪太小,另一个……太大。
近年来对他助益最大、纠葛牵扯最多的就是这二女,偏她们都各有各的劫数,自己还帮不上什么忙,想起来就觉得歉疚不安。阿耶如果在世,又会说什么呢?
“人生在世,情债最难还。要是再转成情孽啊,这辈子就都搭进去啦……”
阿浪记得那年自己不过十二三岁,对父亲这话似懂非懂。只是因为阿耶说话时手里又在摩挲秦镜粉盒,他才猜测是父亲又思念母亲了。
也是这样的山野静院之夜,家里其他人都睡了。他父子俩倚坐廊下,阿浪靠在阿耶身上,一边听秋虫唧鸣,一边轻声絮叨。父亲会担忧母亲身子弱,天冷以后容易病,独身度日没家人照顾,又不知道她身边侍婢换人没有,汤药饮食经心不经心……
直到今日,阿浪也不认同父亲欠了母亲“情债”。在他看来,明明是母亲对不住父亲。
他父亲长孙诠总是说自己家里平常,又与妻子辈份不合。先帝与文德皇后最幼女委屈下嫁给他,就是他欠的债了。但阿浪听家里人讲过,当年为给新城公主选婿,先帝与老国舅把整个长孙家族里年貌相当的子弟全过了一遍,最终都认定无论人品才华,长孙诠卓然出众,就算辈分略有异,也不当什么。
他母亲新城公主,原在贞观年间被太宗皇帝许婚给名相魏征长子魏叔玉,天下皆知。后魏征死后触怒先帝,婚约取消,连累公主清誉。先帝爱怜幼女,生怕她再受屈,发愿要在她舅家找个最出色的郎君呵护她。长孙诠既然中选,就说明他完全配得上小公主,难道先帝和老国舅太尉公的眼光会有错?
新城公主在守完父丧后出嫁,夫妻和美,不数年生下一子,长孙诠也官至左监门卫将军,掌禁军兵权。再然后……武氏得宠立后了。
之后便是长孙一系势力落败遭难,太尉公无忌以下,杀的杀,贬的贬,尚在世的公主驸马皆令离婚。阿浪的母亲乖乖听话,离异独自过活去了,她的丈夫儿子则随家族一起流放到山穷水恶的黔州受苦。
阿浪与母亲分别时,还不大记事。长到十三四岁,偶尔听家人闲话,才知道并不是所有公主都象他母亲一样,对当朝皇帝忠心不二,让离异就离异,抛夫弃子在所不惜。
有好几位公主,比如他祖姑九江公主、十六姨城阳公主等,都是坚决抗旨不从,宁可随着夫家一起贬流边荒,再怎么吃苦,一家人好歹完聚,生死相依。
他向父亲抱怨过,却惹得父亲勃然大怒,翻脸狠狠叱责一顿,几乎不曾动手打他。父亲对他向来疼爱,但绝不容忍任何人当面说一句他妻子的不好……后来阿浪十五岁上离“家”出走,遇上命中大劫,漂泊海外,九死一生,要究其根本原因,也和那一顿痛骂相关。
他不是有意要离开父亲那么久的。可等他终于绕行天涯赶回黔州,父亲已经走了。
别妻失子,心碎肠断。
长孙家的其他族人,当时还活着的,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太尉公长孙无忌和他的嫡子、阿浪的五姨夫长孙冲,早早被朝廷狗官希旨杀害,岭南的湿热虫瘴又帮武后剪除了无数政敌。最后剩下的长孙冲嫡子长孙延等人,说是前两年遇恩赦,都悄悄回了关中。阿浪费尽心思,才找到了暂厝父亲棺材的佛寺和看守人。
不幸中的万幸,阿延指定的寄厝寺和看守人都还诚朴,向阿浪细述他父去世经过后,又将那秦镜金粉盒原样交还他,并转达了长孙诠的遗愿:
回长安,待新城长公主死后,夫妻合葬。
阿浪知道按中原礼制,他这个孝子应该扶灵还乡,上表奏阙,求朝廷恩准……算了吧,不可能的。
长安皇宫里掌印的仍然是那妖妇武氏,他母亲那水性杨花的轻浮妇人也不知道哪年才会死。等她死了,父亲躺在棺中的尸身也早槽烂得不成模样了。有多大区别呢?
于是阿浪一个人背出父亲的棺材,寻块野地,燃起火堆烧烬棺木尸骨。他扭开金粉盒倒空,用手捧起一把把灼热的骨灰,装满盖严,贴身藏好,向长安进发。
一路上,粉盒始终滚烫地灼烧着他的心脏。按守灵人的叙述,他先来找长孙延。
如何打听到长孙家的郊外住所,也不必细说了。依阿浪想来,阿延至少能带他悄悄上门,去见一见他狠心的生母吧……结果从阿延口中,他只听到了那个消息:
他母亲也死了。
“那倒正好。”也是在这座宅院中,阿浪脱口而出,“我阿耶要与妻合葬,我正不知道这心愿啥时候才能完成呢。既然长公主也去了,他夫妻两个……”
“阿浪!”一向好脾气的阿延都受不了他,“你好歹懂点礼吧!令堂不幸逝世,你居然说‘正好’?知不知道要是被人听见告了密,就这两个字,足够朝廷打杀你这不孝子!”
阿浪自己真没什么感觉。他对母亲的所有认知,几乎全来自父亲的讲述,以及家人透露真相引起的怨恨……对,阿延也是公主的亲生儿子,也是年幼失母,但他母亲、阿浪的五姨是产后失调不幸病逝的,对夫子都毫无亏欠,那自然不一样。
阿延告诉他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你想给父母合葬,还有别的难处。”他吞吞吐吐欲待不说的模样,经不起阿浪追问,还是说了:“你父母离异以后,令堂……又另嫁韦氏了。”
“什么?”阿浪一时懵在当地。他从未想过竟还能这样。
“嗯。二十一姨的后夫叫韦正矩……也已经去世,据说天子下令,给他们夫妻合葬了。令堂既然以韦氏妇的身份下葬,那当然就……”
不再是长孙诠之妻。
他父亲生前最后一个心愿,竟是不可能再实现。
阿延不是不肯帮忙。他那时就提出,愿意为阿浪上表,为他恢复新城长公主之子的身份,寻回门荫,重入仕途。那时长孙家还没公开赦罪,长孙延也只是以长乐长公主子的身份领一份微薄食封,守着祖上仅剩的几亩田宅度日,奉祀香火。只看他的衣食住所,就知道他平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事不敢出头,生怕惹上麻烦。肯替阿浪向朝廷上表,对他已是很大挑战了。
可惜当时怒火万丈的阿浪,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二人大吵一架,阿浪摔门而去,径自打听着去了……昭陵。
“阿嫂,你放心。”他向帷帘内说,“阿延被人所害,我绝不会让他白死。等到了洛阳,要是这个朝廷不肯追查缉拿凶手,我就自己来。长孙家冤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不但阿延的仇要报,他父亲的,家里那么多亲人的血海深仇,也都着落在阿浪肩膀上。
他知道仇人在哪里,这就要去找。那妖妇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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