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快要沉落到西方的连绵山峦之后。雨霁云叠,晚霞绚丽,万丈红光透过廊下石人石屏的缝隙照在诸人身上脸上。
这本应是狄仁杰一生永远铭记的一刻,漫天明霞中,六匹栩栩如生的骏马昂首飞奔,如欲破石而出……可是,石屏上什么都没有。
昭陵令姬温惊呼一声,衰老的双腿似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径自瘫倒在地面上。狄仁杰不及去扶他,先上前探身去看石屏背面,只想“难道马匹雕像是朝外的”,一瞬间也不理会这念头有多荒谬。
他当然想错了,石屏背面也是一片平整空白,磨工还比正面粗糙很多。他再转回来看石屏正面,希望刚才自己只是一时眼花,但李贤这时候有动作了。
年轻皇子一回身,从廊柱间直接跳下一肩高的台基,在侍卫们的惊叫中横跑过山坡御道,又借势一气冲跃上对面的台基陡壁,去查看对面廊下那三骏石屏。
他这是最短最快捷的路径,几名卫士也如影随形地追着他跑跳过去。狄仁杰听到身边有人“嗤”一声,评价:
“雍王真是文武全才,这身手,瞅着不比他家养的猎豹差呐。”
武敏之又在说风凉话。他这一路爬山十分辛苦,虽然有人扶架着,还是里外全汗湿了,精神委顿,只嘴上仍不肯饶人。狄仁杰觉得要不是他身上带伤,此刻很可能也会跟着李贤冲跳到对面去。
他和姬温等中老年人可没这等本事,狄仁杰扶起老陵令,二人一起先绕原路折回正殿前,再走上东廊庑。武敏之明崇俨等一大队人也跟在他们后面。
姬温喘得厉害,不知是累得还是惊吓过度。等他们走到东廊三骏前,确认石屏上也是一片平整、马雕消失无踪,李贤已前前后后探查过一遍,立在光线越来越黯淡的廊檐下,脸色严峻:
“姬温,这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他们见面以来,李贤头一回直呼老昭陵令的姓名,语气极为冷肃。姬温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喘息着回答:
“大王……卑……卑官实实不知……昨天这些仗马还好好的……”
话没说完,老人脑袋垂向一边,身子歪倒,竟昏晕过去。狄仁杰忙上前跪地掐他人中施救,又令人来把他抬进殿内、叫医工治疗。李贤在旁边看着,无奈地叹口气,命自己卫士:
“你们把这院里所有人都叫来,等我问话。分一队人在附近探察,看有什么异状没!别人不要都挤着碍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狄仁杰不在李贤遣散的人众当中。他是大理寺丞,查案是他的本份,不过这……能算桩刑案吗?
贞观十年十一月,文德皇后葬昭陵后,天子怀思创业艰难,命阎立本兄弟为自己开国征战时所御的六匹坐骑画图刻石,自撰赞语,又命欧阳询书赞,一并雕篆于大块青石屏风上,置于山阴北司马院阙下。
至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太宗葬入昭陵后,新君欲阐扬先帝徽烈,又令匠人将贞观中擒伏归化的诸蕃君长十四人,刻状琢石,写其官称名号,与六骏一并列于北司马门内。那十四位蕃君的名号罗嗦古怪绕口,狄仁杰一时也难以记全,只知晓有多位突厥可汗阿史那某某某,以及薛延陀、吐蕃、吐谷浑、新罗及西域诸国王等等。
六匹雕刻在大石屏上的浮凸骏马,已经矗立二三十年了,此刻竟不翼而飞。狄仁杰细看原地余下的空白石屏,还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屏面。李贤没阻止他,犹豫片刻,自己也伸手开摸。
石屏都是立在双层底座上,下端插入上层石座横槽当中。每块长方形石屏约六尺宽、一尺厚、一人多高,李贤踮起脚尖勉强能摸到屏顶。石屏周遭边框围合,下部边框比其它三边厚一些,中间石料凿空剜掉……平整如水磨过。
“这里原有那六匹先帝坐骑的雕刻。”李贤忍不住向狄仁杰说,手掌拍抚着石屏中心空白处,“我记得很清楚,不是线刻的平面图,是一块块地把马身肌肉、颈腿都雕突出来,鞍辔齐备,连马身上中的箭都刻画细微入毫。除了马,还有一屏……”
他想了下,手指对面西廊下最接近正殿的那座石屏:“那一座,‘飒露紫’身前还刻有丘行恭将军像,正在给它胸口拔箭。这是六马一人的像,怎么一下子全没了?”
狄仁杰也在纳闷同一个问题,听李贤的语调惶惑慌乱,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安慰,只是无意识地抚摸石屏框内平面。长方形的青石面上纹理细腻流畅、毫无阻断边缘痕迹,就仿佛那些人马雕刻从来没存在过。
“对了,还有呢。”李贤又想起来,“这六块石屏,原本也不是严整的长方边框,每屏左上或者右上角都留有一块正方形状,上面刻有此马的赞语。赞语都是我皇祖太宗亲撰、由欧阳询书丹的,至少一半我能背诵,‘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此刻连那些赞语都……没了?”
除了底座、石屏和四边框,其余什么都没了。
狄仁杰又躬身细看石屏四周。连日霖雨,廊庑有顶柱无围墙,地面和台阶都是湿漉漉的,砖石缝隙还长出杂草青苔,被多人踩踏得泥迹狼籍。六骏底座及石屏也十分潮湿,有屋顶防罩的中上部还算干净,下部多处溅有泥痕。
他还待一屏一屏地细查过去,但此时卫士已将院内执役人等传齐,都叫到廊下来等问话。
从昨日到今天,在这司马院中执役的卫士和杂仆有十一人,答言几乎相同,都说直到昨天入夜,六骏和十四蕃长像还无异常。他们都在这院里居住有日,谁也不会特意去瞧那些石刻,但如果石屏象今天这般突然变成空白的,一定会有人注意到、轰传开。
那么昨夜出了什么事呢?
“昨夜……整晚暴雨打雷……”
昨日一天雨就没停,黄昏时,卫士和杂役们吃过饭,检视过正殿的供奉火烛,就早早关了司马门去睡了。十一人全住宿在司马门西南那处小偏房里,躺两铺地炕,那房子只有一处窗洞,在南墙高处,不站起身是看不到外面的。
十一人里,队头吴十三年龄最大,虚岁四十了。他也睡觉最轻,后半夜被雷声和“先帝召兵点将声”吵醒,起夜时往窗外看了一眼。
“先帝召兵点将?那是什么情形?”狄仁杰赶紧问。
“贵人不知,在陵园里,这是常事。”吴十三诚恳认真,“先帝和满朝文武都在这儿坐殿呢,龙脉汇聚,星宿下凡,哪天没点祥兆瑞气?我们都习惯啦,跑马声,喊杀声,兵刃敲击声,歌舞声,山呼万岁声……打雷下雨刮大风的日子,都有!昨天夜里……是车马声大点,听着象先帝阅兵点将,我也是心里好奇,就往窗外看了一眼,就一眼,没敢多看啊……”
“你看见什么了?”李贤也追问。
“天太黑,雨又大,能看见啥?”吴十三一咧嘴,“就趁着天上打闪,看见有好些个黑影,象是人影,举手弯腰地朝先帝拜舞呢。想来拜完以后,先帝就骑着六骏带他们出巡啦……”
“那些人影是在两侧廊下吗?”狄仁杰问,“靠近六骏石屏的地方?”
吴十三掻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确定:“离得太远了,隔着一整个大院子呢,看不真……我又睡得迷迷糊糊,又不敢多看,人都说看多了,惹得先帝注目,会召到地下去随侍他老人家……”
他们睡觉的偏房在司马院北边,与六骏所在南庑有一段距离,又是从下往上仰视,天黑雨大胆怯,看不清楚实属寻常。李贤叹口气,又问他今天是什么时候发现六骏失踪的,第一个发现者是谁。
“今天一早,我叫小三子去南边正殿瞧瞧,昨晚打雷有没有震碎屋瓦啥的,他去了没多久,就叫唤跑回来,告诉我六骏跑了……我以为他失心疯,跟过去一瞅,是真的,当时吓呆了,过好久才想起叫人下山去,报给思忠公,可人一直没回来……”
因为他派的人下山跑到陵署时,姬温已经得报出园去迎接雍王一行了吧。
“昨天到今天,有什么生人进司马院吗?夜里你们关门以后,有没有人进来的痕迹?”狄仁杰问。
吴十三摇头:“没有,没有!瞧见六骏跑了,我也疑心是不是有贼人作乱,马上带兵查看院门和周围。院门根本没开过,可墙塌了好些,要真有人夜里偷着进院来,也不必走大门……”
“周围有可疑脚印吗?”狄仁杰追问。
“没……没瞧见。”吴十三咧嘴,“早起有几个杂役扫院子收拾,我们听说六骏跑了,又一拥去看……等想起脚印这回事,院里院外早给我们自己踩得乱七八糟……”
“下了一整夜大雨。”李贤插句口,“就算有什么脚印痕迹,也早被雨水冲平整了。指望这个不成。”
“是。”狄仁杰点头,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些想法。
吴十三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李贤与狄仁杰放走他,叫那个最先发现六骏失踪的卫士“小三子”及其他九人依次来回话。
结果让人失望,只有两人也说后半夜听见了喧扰动静,却都和吴十三一样,认为是“先帝君臣显灵”,一人形容那声音是“龙车辗地”,另一人却说更象“被抓俘虏回来的贼人首领呻吟哀嚎”。
除此之外,关于昨夜,十个人都再说不出什么,只能一个个依次形容他们今日看到六骏失踪后的惊骇心情,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先帝召走了坐骑爱马”。
这种解释顺理成章又皆大欢喜,唯一的问题是……先帝还会让那六匹马回来吗?
如果回来,什么时候?如果回不来了,当今天子能否欣然接受?朝野会不会借此又掀起一波上谏指责皇帝“不孝通天”?
狄仁杰皱眉思索,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大院中心一条人影。
此时夕阳只剩最后一线余晖,院内人大多散去自行忙碌。那人影站在砌砖御道的正中央,与北门庑和南正殿之间的距离也几乎相等,脸朝正殿,垂头沉思,手中尘麈搭在左臂上,似是摆了个离魄入定的姿势。
明崇俨。
狄仁杰向李贤示意,后者举头一望,即走下廊庑,靠近九仙阁阁主。那术士待李贤走近,抬头开眼,淡淡一笑:
“雍王勿忧。先帝圣心感应仍烈,崇俨已有些许头绪。”
“明师感应到了皇祖在天之灵?”李贤问,“六骏真是他老人家召走了?为什么?”
明崇俨没直接回答,只轻叹一声:
“昨夜……这陵园内外,有人有事触怒了先帝啊……”
狄仁杰立刻想到那个掘墓小毛贼,左右看看,已不见人影,应该是被押进侧房去绑起来了。不过,那小贼就在陪葬墓上挖了个坑,实在算不上罪孽深重,先帝何等宽宏大量,犯不着跟一个低贱工役置气吧……
东面天空浮起一群黑点。
象是一群倦鸟归林,直向着他们头上飞来。这也是寻常事,但这批飞鸟的颜色形状颇有异,李贤和明崇俨等人也注意到了,纷纷仰头观望。
清脆的鸣叫声中,一大群飞鸟掠过北司马院上空,体态都不甚大,羽毛颜色却是赤白黄绿五彩缤纷,十分鲜艳好看。数十百只飞鸟拖着长长的楔形尾,铺天盖地滑翔过人们头顶,已有卫士叫出声来:
“鹦鹉!好大一群鹦鹉!”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一大群鹦鹉突然飞出来?
“……鹉……”李贤嘴里喃喃念叨,目送鸟群没入天际云霞,转头左右回顾。狄仁杰也下意识扭头寻找,没看到武敏之在哪里,或许拖着伤体进房去休息了。
“二郎。”雍王府卫队长史元真上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昨夜二郎和狄公谈事,某在房门外守着,无意看到……”
他瞅了眼明崇俨和狄仁杰,凑到李贤耳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匆匆说几句。狄仁杰要避嫌,及时退开一步,却还是有“宫人”两个字飘进他耳孔中。
“哈?”李贤听完,一扬头望向供祭着自己祖父灵位的正殿,“原来如此……这就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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