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阁中帝子今安在

天蒙蒙亮,李贤走进宣政殿院排班待漏,准备上常朝。

他是太子同母弟,习惯了在朝臣中排位第一,今日阶下那位子却已有人占据。瘦削的紫袍身影一转过来,李贤认出这中年男子,忙上前见礼:

“十四叔公安和!几时回洛阳的?路上可顺利?”

霍王李元轨,高祖十四子,算辈分是李贤的祖叔。同为帝子亲王,太宗诸子在武后几个亲生儿子面前都十分谦抑,往往不敢居前,高祖诸子差着两辈了,实不便再逊让班次。但李元轨还是回礼甚恭:

“雍王好。托福,一路顺遂,幸不辱使命。”

他和明崇俨及天后宫人是去昭陵附近,给二圣堪舆陵址去了,李贤知道这差使。既说“幸不辱使命”,那意思就是他们已经选好当今皇帝的陵墓所在地,回复得敕以后,准备挖掘开建了。

说起来也是很重要的一项朝政,宰臣都可参与议论,只有李贤兄弟不行——为人子者,哪能对自己父母的葬地指手划脚,好象一心盼着早点完事似的。

李贤忍着好奇,不敢问“你们选了什么样的地方”,岔开话题:

“叔公回京路上,可又经过昭陵?先帝陵寝没再出什么事吧?”

阎立本和长孙延中毒身亡时,李元轨就在昭陵,可说亲眼目睹了那一命案的经过,李贤知道事后他也写了详细书信奏报所见。此时李贤这么问,李元轨并不意外,只摇摇头道:

“某等回京,是从兴平道至咸阳,走中渭桥入长安,并未经过昭陵,也未听说陵园近日再有事端。”

他说的几个地名,李贤都熟,心里算了下,估计他们选的陵址,离昭陵也不远,可能更偏西北一些。李元轨一行既然曾经在长安停留,或许向监国太子禀报过。李贤知道明崇俨这两年和他大哥走得也近,唔,今日再写封密信问问吧。

他们兄弟在两京道上,建了一条特别快速隐秘的送信通路,比官驿最高“日行十驿”快出两倍,紧急书信一日一夜就能送到。近期朝局变化多端,他和大哥几乎是每日一信,昨天他刚在信里骂了那上官婉儿一顿,特别提醒大哥注意防那婢子反叛,最好再努力找找她生母下落。

为修改秋决名录的事,父亲会对大哥不满,这一点李贤也提醒过太子。“孝道”压人太甚,父亲非常忌讳这个,但大哥坚持:“姬温等人还不能杀,案件未明,此刻处决他们,等于他们身殉先帝,倒博了忠烈美名,泼到天皇身上的污水更多。”

道理李贤都懂,可惜父亲听不进去。李贤也叫手下士人去探视过姬温权善才狄仁杰等人,暗里劝他们上表谢罪悔过,至少给天皇一个施恩减刑的借口,可那几个死硬老头子……唉,不提也罢。

宣政殿常朝,参与臣子向来不多,只有宰相和当直草诏学士等,另外就是李贤李显兄弟俩被父亲命令“习学政务”,没其它事也要来朝会旁听。李贤注意到侍奉父亲上阁的“内臣”里,多了明崇俨那高冠道服的身影,看来今日朝会主要议题是陵址了。

果然,启朝后先议了几件没要紧的奏章,天后便在帘后命:“雍王与英王无事且退,你们的窗课在文思殿批了红,去请教老先生,多读些书。”

李贤带着三弟退出宣政殿,往东边文思殿走过去。文思殿如今是北门学士与史馆修撰等文人草诏修书地,藏书极多,几位皇子的老师也常在那边批课授业。刚出了宣政殿院门,李显就凑过来,很兴奋地问:

“二哥你听见新闻没?武敏之又挨揍了。”

武敏之的为人,除了二圣无人不恨。李贤听了也大喜,忙问:“我没听说,怎么回事?谁打的他?”

“还能有谁?还有谁敢?”李显扭头向宣政殿一撇嘴,笑道:“其实也没打重,武敏之说他背上的旧伤还没好利索,前阵子又病,这回又挨打,彻底起不来了,如今天天在家卧床养伤养病,没脸出门见人呢。”

“到底为什么?”

“我听你弟妇说的,她是听她娘常乐阿婆说的,不是东宫大婚将近,这一帮命妇如今天天进西苑合璧宫那边去收拾布置祈福么?小妹又缠上了裴家阿嫂,跟她玩得欢势,常在阿娘身边跑,消息就是这些女人传出来的,也不知几成真几成假……”

三弟英王口才不佳,说话罗嗦,这事又有些复杂,他绕来绕去喋喋半日,李贤才算听明白。

原来因为造假六骏被拆穿,武家出了大丑,天后召武敏之训责。武敏之无以自辩,情急之下告状说阎立本等老臣和霍王、长孙延等宗室余孽联手陷害他,还呈上一封密信为据,说是在昭陵从霍王身边人处截获的。

密信里写的什么,别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天后半信半疑,拿了密信回宫,召她身边新进的侍书女官上官氏来看。那上官氏曾在昭陵呆过,天后一问,她就承认武敏之拿出来的书信正是她奉命伪造的。

这一下天后大怒,骂武敏之“作伪成性”,当场命人笞他十杖惩戒。板子是在二圣寝宫院外打的,许多宫人都看在眼里,他们的小妹太平公主当时也躲在花木之后。

小妹近期与准太子妃裴氏十分亲近,天天缠着“阿裴大嫂”陪她玩耍,这个李贤也知道。裴妃是武官之女,身手轻便灵活,人也随和,与宫中教养女官举止迥异,难怪被父母兄长宠惯的天后幼女喜欢和她在一起。也因为女儿开心,天后对未来的大儿妇睁一眼闭一眼,近来都没怎么挑剔训斥她,中宫安静许多。

阿弥陀佛。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说些家常闲话,走到文思殿,做完了这一天功课,又入内去侍奉父母。他们进殿时,别的臣子都已散去,只剩霍王元轨一人还跪在御床前,天皇正温语抚慰他:

“……既是十四阿婶病重,阿叔就回河北去也罢。唉,十四叔淹练故事,山陵葬仪,正想借重,偏又不巧了。”

“臣不敢推托敷衍圣意,实是荆妻缠绵病榻逾年,屡次宣告将不治,臣日夜相伴安慰,方才缓过一息。今犬子又遣家奴来报,其母病势甚凶,臣六神无主,只怕勉强从公,亦会坏了二圣吉事。唉,臣与荆妻也是先帝太后赐婚,少年结发,至今将四十载……”李元轨说着,举袖擦拭眼角。

天皇也陪着他叹息道:“十四叔与魏家婶母的天作姻缘,先帝生前,也曾说与朕听过,真是羡煞一代人。十四婶又是魏郑公女,忠良之后,朝廷理当特别抚恤的。天后,你看……”

刚才李元轨说“少年结发”时,李贤心下暗叫不妙。他母亲向来不喜听人说“原配”“结发夫妻”这些话。但帘后传出的声音倒还平静温情:

“主上向来礼敬宗亲老臣,朝野感戴,自不用多提。十四婶母患病初,妾也曾致送过医药服御,十四叔不是上表说用药见好?既如此,妾身边常用的几个侍御医,擅长诊治调养妇人疾病的,再挑一个,带上好药陪同霍王去河北一趟吧。定州到底不如两京繁华,医术药物想也不佳……”

李元轨顿首谢恩,二圣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命他退出去自己准备回封地。李贤在旁看着,只觉这位在宗室中威望最高的叔公,如此着急地要离开京城,很有躲事避祸的嫌疑。

他想避的,是什么祸呢?如今洛阳即将面临的大事,就是东宫完婚了……这怎么看也是大喜事啊。

提起这个来,至少天皇心情很好,笑吟吟地告诉两个儿子:

“刘仁轨老帅也要入朝,专贺你们大哥完婚成礼。他已经过了定州,没几天就到洛阳啦。你两个不是都说过,想跟着刘老帅去前线打仗历练?等他到了,你们再好好求他老人家吧……要是他肯像卫国公**苏定方裴行俭一样教导你们,我家能再出两个名将,那也不错嘛。”

李贤没说什么,他三弟立时雀跃:“刘老帅要从海东回来了?好啊好啊,儿子读书总也读不进去,骑马射箭倒还能行,上回打猎也射获好多呢!我要好好跟刘老帅学兵法,象先帝一样骑着六骏率兵出征打仗,百战百胜……”

所有皇子里面,李显是公认长得最象祖父太宗皇帝的——可惜也只是长得象而已。李贤忍俊不禁,他父亲也笑骂道:

“佛光你又说蠢话,先帝那是天命之主,上天令先帝下界,统一四海恩抚万姓,哪里是你跟人习学能学到的本事?你要认真下功夫,刘仁轨也认真教,能学成象江夏王道宗、河间王孝恭那样的宗室大将,就很不错,阿耶阿娘也就满足了。”

说着话,天皇已下了御座,由两个儿子左右搀扶着在殿里散步。天后也从帘后起身,陪着走步疏散。天皇感叹:

“贞观年间,大唐真是名将如云猛士如雨,随便拎一个出来带兵,都能千里擒王灭几国。如今呢,唉……刘仁轨都七十多岁了,海东战火起来,左右寻不出一个让人放心的带兵大将,还得他老人家去前线镇着,我心里不忍呐。你们年轻人,可得自己努力抓紧上进,不然老将都死光了,偌大国土疆界,谁来守卫呢?我早忧虑这事,也早跟兵部和刘老帅他们都说过,宗室、外戚、禁军、三卫里瞧着有出息的年轻人,尽快放到军中去历练,几仗打下来,有本事的就能出头了。原先敏之也上表求从军去,因他是你们母家的独苗男丁,我不肯放,现在看来,说不定让他去军中倒好。还有那个长孙浪,我看那孩子也不错,心性聪明,主意又拿得稳……阿允,他找六骏马砖找得怎么样了?”

来了来了。李贤硬着头皮回父亲:

“儿子给了他一个队副衔,拨了五十人助他。这几日他城内城外地找,快把当年先帝攻洛阳时的驻军营地翻遍了,还没听说找到什么。”

“唔。”天皇不置可否。天后在他身后笑道:

“大家不用心急。既然是先帝指定的找马人,该找到时,先帝自然会指示灵迹现世。就大家方才说的,军中缺将,妾倒有些想法。”

“什么?”李贤觉得父亲的语气意兴阑珊,母亲却似没听出来,兴致勃勃继续说:

“天下太平五十年了,阿允和佛光这一代人,从小就没见识过兵戎战火,指望他们学成大将,怕是不行。敏之和长孙浪他们也一样,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苦!要选拔将领,还是得指望蕃人胡人,他们生长马背,习于骑射,天性剽悍,只要养出对我大唐的忠心,他们比汉人好用得多……另外呢,先帝和大家这几十年开边,差不多也把疆界推到尽头了,依妾之见,不必再年年打了,能想法止战休兵最好……”

天皇听得心不在焉,由着妻子说,自己注意力却在别处,寻了个话缝便岔开题目,又谈起东宫大婚。李贤看在眼里,心下暗自欢喜。

晚上他回到自己家,亲笔写信,将这一天得知的消息统统告知大哥。在他看来,父亲越来越不愿意让母亲过多干涉政务了,这自然是大喜事。武敏之作恶遭报应,又似乎说明上官婉儿并没有背叛他们兄弟。现今李贤操心的,还是长孙浪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其余的雕马砖。

数日后东宫回信,主旨是“切勿急躁妄动”,一大半字句都在替上官婉儿分辨。那道训诫东宫的诏敕虽然出自她手笔,但那明显是承天后之令写的,上官婉儿毫无拒绝选择余地,诏敕上没有一个字代表她的态度。她如果不写那诏敕,违抗天后被贬被杀,才会坏了大事,那女子没蠢到这程度,李贤也根本不该因此记恨她。

大哥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呢……李贤边读边笑。书信最后,一行简短字句引起他注意:

“比来自至掖庭,原为查访渠母,惊见数女,震骇莫明。关涉重大,书内不便明言。吾弟可嘱弟妇备礼衣二副,我至洛后需用。密之,勿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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