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常之送来的急报?和史元真有关?你先给赵道生收着,打完这一场我就看。”
李贤立在马球场边,一面让家奴为自己擦汗换衣,一面听卫士耳语。这卫士身上风尘仆仆,是刚从长安飞马过来的,被东宫家令杨元琰遣发到这里面见太子。
此时两边球赛正酣,李贤无暇看书信,只示意随侍的赵道生先收了。他又问两句几位长安留守重臣体中如何、西京可有什么重大新闻,场上的三弟英王显就扬着球杖叫他了:
“二哥,你还打不打?不打干脆换个人上来,省得说我这队赢得不光彩啊哈哈……”
也就是李显胸宽腹大,叫喊声洪亮如狮子吼,才能在人声鼎沸的马球场内外听得如此清晰。李贤一回头,正见武承嗣挥月杖击球,那圆球流星般划过天空,准确飞入已方门杆之间。
这算英王显那一队又新得一筹,英王府乐队立刻敲锣打鼓欢庆起来,围观人群也是鼓掌跺地叫好不绝。场边的围幕行障当中,天后带着数十亲贵女眷围坐观战,燕语莺声娇笑呼喊,热闹非凡。
这个马球场是英王的新岳丈韦玄贞家刚建好的,位于承福坊最南边,一面临街,此时矮垣上趴满了蹭着看球赛的洛阳市人。下场打球赛的则全都是皇室外戚家子弟,太子贤与英王显各领一队,每队当中都有武承嗣武三思等外戚、年轻的郡王嗣王、公主子等,尽量平均分配。
英王显与冀王旭轮同日大婚,朝仪庆贺之外,洛阳市井民坊赐晡三日,欢歌不绝。这场马球赛也是婚庆的助兴节目,一早安排好的,李贤虽然心绪不佳,却不好拒绝扫兴。
他本来酷爱打马球,做雍王时,曾创下一天打五场、独进三十六筹的纪录,在两京宗室子弟当中至今无人能破。从前他的场上唯一竞争者是贺兰敏之……如今换成了两位真正的武氏表兄,压力倒是小多了。
武三思和武承嗣还没有正式官爵,以“太原郡王亲孙”的身份参加了两场婚礼。在京贵家对这两个天后的侄子兼仇敌都很好奇,婚礼紧张拘谨,大半人看不清二人长相,这便借着马球赛的机会,让他们再公开露一露脸。
岭南也流行马球,武三思和武承嗣不至于不会打。但他二人哪见过这等场面、这么多王子驸马皇孙,一时半刻间根本不敢和他们抢球冲撞。球赛开始这半天了,二人大多时间都只控骑跟着跑,偶尔空挥一下月杖应景。从场下看过去,就觉得二人迟钝缓慢、村俗蠢笨。难怪天后一直嫌弃这两个侄子,觉得他们配不上周国公名位。
武承嗣居然能找机会打进一球,李贤颇为意外。他笑向三弟骂道:
“佛光你少说嘴!我这就来!你小子伸脖子等挨打吧!”
换一件干净无汗尘的半臂,李贤又取一支新月杖在手,上马驰向场心。但此时英王显也下了场,向二哥喊声“让我也喝口水”,纵马奔向场边的母亲和新妻韦妃。
英王妃韦氏今日是半个主人家,安安静静侍坐在天后身边,偶尔与小姑太平公主说笑几句。见丈夫过来,她赶紧起身迎上伏侍。这韦妃也是个美人,今日穿了件蹙金绣红锦半袖,下着水绿罗裙,愈发映衬得她肌肤白腻、朱唇欲滴,容色不在前英王妃赵氏之下。
李贤不禁转头望一眼自己正妻。皇太子妃房氏坐在天后另一边,她年纪本就大着不少,还谨慎胆怯不敢艳妆重饰,褐衫黄裙素绢半袖,低平发髻上也不见什么珠翠,猛一看还以为是天后的老侍娘呢……李贤眼光扫过去,心下一阵懊丧不悦,扬杖纵马奔去击球。
前后娶到两任美妻的英王显则扬扬自得,过去先向母亲行礼,笑着说两句话,又在韦妃手里讨口水喝,半天不见回来。李贤也不管他,自在场上控马左冲右突拼杀抢截,瞅准机会起杖猛击那珠彩球。
对方一人过来伸月杖拦截,李贤扫一眼,见是四弟妹刘妃的同母兄刘承颜。他击出的圆球碰到刘承颜杖端,偏离方向,直飞向行障当中的女眷席。
李贤顺球望去,大叫不妙,高喊:“佛光闪开!”
他方才用力很大,马球竟朝向三弟显破风袭去。飞到近前,李显似也听到了点声音,但他反应向来不快,微一屈膝还没甚行动,圆球就结结实实砸到了他后脑上。
行障里一片惊呼尖叫声。李贤纵马狂奔过去,跳下鞍查看,只见三弟栽倒在母亲怀抱中,“哎哟哎哟”呻吟不止,倒也没别的异状。李贤不及行礼,连问:“打中了哪里?哪里疼?”
“没……没哪里疼……”李显看着头晕目眩脸色苍白,但不见什么外伤。天后一边给第三子揉额脑一边冷静说道:
“没打中。佛光命大,他一弯腿,那球正好砸到他头上巾子,往前滑飞出去了。他是吓了一大跳……阿允,你下手太没分寸了!”
李贤看看三弟,果然,他头上幞罗里裹着的巾子被砸得向前弯踣,好似一个高瘦大头汉正躬身行礼似的,模样十分古怪。既知弟弟无恙,他心里一宽,立时又觉得母亲的话十分刺耳。
打马球本就危险很大,跨乘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横冲直撞追逐回旋,几乎每一场都有落马者,碎首折臂也屡见不鲜。李贤自己也受过几次伤,并无大碍,将养一阵也就好了。天后就是溺爱小儿子,又借机当众数落次子,全不顾他东宫储君的尊位颜面。
李贤虽然腹诽,却不好公然和母后顶嘴,只低首唯唯谢罪,自己也知道自己脸色肯定不好看。立在一边的新英王妃韦氏一边照顾丈夫,一边打趣笑道:
“三郎本来生得威武,脸膛宽阔,裹上这样巾子,倒显得更高挑英气了。儿向天后请旨,以后府内就这么服侍三郎晨栉好啦……”
她这一说,倒化解了天后和太子之间的僵局,天后不觉笑了。帷幕里的女眷们也都跟着格格格笑个不停,纷纷手指着李显说“英王新创了个踣样巾”。
李显心神渐安定,也不再呻吟叫苦,低着头让妻子给收拾裹头,只是嘿嘿嘿地乐。天后笑道:“这样巾子形状,倒也不是佛光新创。二十多年前,贞观年间,我就在宫里见过魏王这么裹头。他也是生得白胖,这么裹起来好看,后来——”
“后来”之后,天后突然停口,又有意无意地扫一眼次子。
李贤明白为什么,她口中的“魏王”,可不就是天皇的四哥、一意与当时太子承乾夺嫡争储、最后导致两败俱伤的祸首?从他们兄弟往上数,李唐家近三代同母嫡出兄弟都有过手足相争祸端,所以当今天子极度忌讳这等事。
母亲忽然故意提起这话,又是为什么?
这边一阵乱,没人留意到一直被天后揽在怀里的太平公主自己跑开了。那十二岁小女娃钻到人群中,偷偷捡起那只闯祸的马球,抱在怀里又偷跑出行障,一直跑上尘土飞扬的球场。
听到围障中有妇人惊叫“太平公主”,李贤闻声扭头一看,大惊失色,喊着“阿奴别跑”追过去。
他小妹迈步奔向了被他丢下的坐骑“紫燕骝”,那马虽神骏,却恋主认生,向来抗拒别人骑乘,发起脾气来踢到小闺女可不得了。再说球赛虽然停了,场上还有十几匹高头大马在小跑踱步,土雾弥漫视线不清,万一哪匹马正好跑过来,他小妹怕会被踩踏得筋断骨折。
太平公主一手抱着马球,另一手提着裙裾,跑得飞快,一溜烟奔到“紫燕骝”身边,认镫翻身上马。那骏马缩身闪避,果然是不情愿被别人骑乘的,但见小闺女双腿一夹,口头呼喝,纵马驰向场中,竟将李贤的坐骑控御服帖。
这一串举动如行云流水,轻捷又剽悍,完全不象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女娃。李贤知道小妹在宫中开始学骑马了,可不知道她的骑术竟已如此娴熟。一时看呆了眼,反应慢几拍,没能阻止她。
太平公主驰奔到场中,从马鞍旁抽出李贤随手插下的月杖,又将怀中马球抛到半空,啪地一声,杖头准确击中球身,一道流星远远飞向英王那一队的画门:
“继续打呀!我先替二哥打一会儿!”
小闺女扬杖纵声大笑,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明亮。此时场上尘烟落定不少,视线比之前清楚多了,所有骑手看清是个珠翠围绕的华贵少女骑马下场,无论识与不识太平公主的,全不约而同勒马后退,离她尽量远些。
李贤从旁边随便谁手里牵过一匹空鞍马,也翻身骑上,去追小妹。还没追到,只见一骑斜出,自后靠近“紫燕骝”,马上骑士弯腰伸手,执住太平公主手中马缰。
球场上这么突然插出来靠近别人坐骑,极易引起惊马踢腾。但那骑手举止温雅平和,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踏实感,太平公主和“紫燕骝”都没受惊吓。那骑手劝道:
“公主当心,这场中灰尘太大,只怕脏了衣裙。天后也在担忧呢。公主若要打球,不如先回去请下母敕,改日再作安排。”
说话的少年没比太平公主大几岁,容貌俊美风神秀迥,却是她的表哥、城阳长公主第三子薛绍。二人之前在两场婚礼上见过面,所以薛绍认得二圣这心肝小女儿。
李贤策马靠近他们,却见一向任性固执的小妹居然没发脾气,脸好象还红了,扭身没看薛绍。薛绍将手中马缰递给李贤,又谢罪一声退下去,李贤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他刚刚差点打伤三弟,小妹要再出点事,他干脆就别活了。他这都是什么运道哟……
带着马上小妹回往女眷坐席,李贤自然要数落责备她几句,太平公主居然还不服气地犟嘴。李贤本来心情不好,兄妹俩争执起来,幸亏半路四弟冀王旭轮也骑马迎过来,从中劝解开了。
四弟今日本来也想下场打球,但他才不到十四岁,又生得文弱韶秀,母亲不允准。兄妹三人接近场边,李贤看见天后紧张地立起身来,伸颈向场内观望,想是也极度担忧幼女,只没大呼小叫地失了母仪天下的风范。
球场上连发意外,诸人都没心绪玩乐了,一场马球赛草草结束,李贤连比分都没关注。天后要带着儿女新妇们入宫去面圣,李贤也得跟着去,路上打开新送来的急报看,只觉得当头又遭重击。
史元真的大伯父阿史德莫咄到单于都护府辖内的温傅、奉职二部落,说动他们树起白狼大纛叛唐复国,立部落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左近二十四州响应。黑齿常之并报,探马看到史元真本人也在阿史那泥熟匐身边出谋划策,俨为其谋主。
此外,原州、会州、夏州都发现小股盗马贼踪迹,陇右四十八监约有半数报告官马失踪被掠。之前诸监的防备对象一直是西边的吐蕃人,黑齿常之认为盗马贼只怕是从塞北草原上来的突厥人,且今秋会大举进犯官牧场,提请太子和二圣筹划防范。
这话和之前索七娘在长安向李贤禀报的完全相符。如果李贤那时候听进去了,早点着手布置,如今局面会从容主动得多……既然如此,不宜再拖。李贤控马上前,向母亲奏明要先去趟兵部,晚些时间再入宫去见父亲。
等他在皇城官衙里紧急处理完这事,太阳已偏西。李贤进入贞观殿寝宫,隔着帷帘,便听到御床前一阵笑语声。他停步立在帘后暗处观望,只见天后还是坐在床沿的老位置,父亲靠着大隐囊半躺着,正听三弟李显站着说笑。幼弟旭轮也站在另一边床头,小妹则偎在母亲身上,一家五口和乐融融。
御床前那一小块亲热近密的地方,再也容不下另一人插进去。
“让马球打中头顶,居然一点损伤都没有,大家瞧佛光的福气多大。”天后笑着向天皇说话,“怪不得明师说佛光貌类太宗,命相贵重呢。先帝不也是身先士卒出生入死的,却从来没受过伤?”
太平公主指着冀王插嘴:“明师也说四哥命相贵重,福气特别大呢。还说过我也是个有福相的,不比男子差……”
“说你有福相,没说你能跑到马球场上去跟一群男子瞎胡闹掺和。”天后轻拧一把女儿小脸,小闺女就咯咯地笑了,又一头扑到父亲身前撒娇,惹得天皇也笑出声。
三弟四弟都笑着给父母比划描述今日马球场上太平公主的“英姿”,天后坐在床边瞧着二子一女微笑,眼中满是温情慈爱。
李贤不记得上次看到母亲对自己流露出这种神情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从来没有过。
天伦之乐在他踏出帘帷的那一刻消失。见他有政务禀报,弟妹都很快退出。史元真及其伯父挑动突厥叛复的消息没有让二圣吃惊,父亲甚至都懒得再说什么,一味叹息,疲倦又失望。天后则又冷言冷语地讥诮讽刺一番,命将急报发到政事堂给宰相们商议。
当晚李贤和赵道生饮酒消愁,赵道生见他郁结,悄悄向他转达了明崇俨那大弟子智建的一个妄逆提议:
“恭陵之事虽已了结,明崇俨却知二郎永远不会宽恕他。他向天皇辞去,又未得允可。为他自己的安危和富贵,明崇俨已经说动天后,要废二郎立三郎。天后也同意了,毕竟三郎比二郎听话得多。比如续娶韦妃这事,三郎之前不是一直抗拒抵触么,天后把他叫去,母子促膝对谈一阵,三郎就顺从了,举止十分乖觉。智建说,二郎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月十六,龙门卢舍那大佛开眼,之后二圣要迁居上阳宫,恐怕天皇又会动传位意念。在那之前,天后必定会想法促成东宫易主,二郎得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李贤皱眉问,“什么意思?”
“二郎手中有那缓发的突厥毒盐,又有把握控制天后身边的上官才人。”赵道生提醒他,“既然天后并非二郎生母,只怕……无法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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