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回宫以后,得知二圣太子还在召见大臣议事。守在殿外的宫婢向她传达口敕:“天后命上官才人先去内书省出诏。”
这也常有的事,婉儿答应了,自回贞观殿旁的内书省。她一进堂,几个正伏案拟稿的女子都起身肃立,副手毛女史将还没写完的一篇诏文捧上来:
“才人可回来了。这是天后命省里草拟的蒋王一案敕旨,要得急,婢子先写着,等才人回来成稿。”
武皇后这边每日出诏敕批复,文稿很多,婉儿一个人怎么也忙不过来。她入内书省前,省内里就形成了拟稿规矩,不太重要的文书由其余几个侍书婢子先写草稿,送交河东夫人以及后来的上官才人过目签押以后,再呈送天后省览。婉儿一边接纸卷,一边问:
“蒋王一案的处分定下来了吗?天后口敕如何?”
“定下来了。张君彻诬告蒋王,着即处斩。蒋王因内外交困,惶惧自尽,天皇念同气之情,加恩抚慰其家人。”
婉儿脑筋转了三圈,才想起这个“张君彻”是谁。相州录事参军,秘密上表奏报蒋王要谋反、引动二圣派使者去相州调查的人。蒋王一死,婉儿估计他这出首大功是捞不到了,然而……“诬告处斩”?
诬告?
“只杀一个张君彻?”婉儿问毛女史,“有别的罪人吗?蒋王的妻妾儿女都没事?也不追究常乐大长公主?”
那天太子贤带狄仁杰入宫,向二圣奏报张君彻与蒋王女金华县主私通、常乐大长公主威逼其出首奏告,以及常乐大长公主在蒋王府一直潜匿到府主身亡才仓皇离开等事。婉儿在一边听着,狄仁杰奏完目前的供词,又请敕允其去审问蒋王孺人贺兰氏母女、庶长子博陵郡王,并请命括州官府礼送常乐大长公主进京听讯。
这个案子办得很迅捷,婉儿心下评估,狄仁杰处置这种与内朝宗室紧密相关的刑案越来越得心应手,分寸拿捏得当,也不会再轻易把自己赔送进去。给他多大权力,他办多少事,到了权势卡口,他就上请东宫及二圣,后续如何,任由决策者做主。
当时听完狄仁杰禀报,天皇又是只长长叹一口气,沉默不语。天后则按惯例先问太子:“你意如何?”李贤用早准备好的文雅辞令把马球再抽回父母那边:
“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二圣钦明之德,执政不废于公朝,翼翼之仁,下情得展于私室。然则龙生九种,九种各别。高祖太宗子孙,亲则宗枝,义兼家国,敢怀逆节,自桎严刑。臣贤晚辈,不敢妄议长亲。是恕己治人、推惠施恩,抑或以公抑私、大义灭亲,臣伏听二圣决断。”
凡涉及宗室皇亲,谁都不愿出头得罪人,这就是个左右不讨好的烫手薯蓣。禀公执法贬黜皇族,会有儒生非议天子不尊“八议”古训,坊间又会传闲话说二圣是为了剪除皇位威胁,祖宗在天之灵必不安宁等。要是一味宽恕,又会有谏臣指责朝廷循私枉法包庇贵人。婉儿推测,这事最终还是得由天皇来决定,而天皇的意旨,也就反映出他在妻儿之间如今倾向谁。
“只杀张君彻,以蒋王昏乱自尽结案,余人一概不牵连。”毛女史回答婉儿,“东宫供奉赵道生也无罪释放,不过天皇命太子去安抚蒋王家人,不准他们再闹出别的动静。常乐大长公主……又怎么了?”
婉儿才想起来,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常乐大长公主又搅和进了蒋王一案中。听这说法,大概天皇再次饶过了自己的七姑母,可真是厚加殊恩了。
她接过诏纸坐下来修改润色,想着天皇这决定,基本上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力保政局稳定,为他传大位于皇太子作铺垫。看来史元真叛逃,还没能动摇太子贤的地位。由内书省出结案诏敕,也有让天后替东宫担责、吸引宗室怨气的意图。
天皇仍然要保次子……婉儿怀疑他这决心还能坚持多久。
她整理完草稿,亲自送到内殿去,见天后已回来服侍着丈夫睡下。天皇近来越发衰弱病困,接见近臣坐不了一个时辰,腰杆就挺不住。寝阁常备安神舒痛的膏药汤饮,几乎每天都要服侍天皇使用。如果哪天早上忽然听说天皇没气了,婉儿自己是一点都不惊讶的。
“写好了吗?”天后挪移到床屏外的书案前,招手命婉儿呈上敕稿,又问她:“新登科的举子都有谁?他们说些什么?”
婉儿把今日上了黄榜的人名连带籍贯,从头到尾给她背诵一遍,又转述苏味道等人对“糊名取士”、天后盛德的称颂。武皇后听得很高兴,笑道:
“我早说过,天底下有才有德的贤士,怎么可能只投生在关陇旧族和五姓七家高门里?这科举取士,从前隋算起,到今也有六十七年了,年年取中的都是崔卢李郑王韦杜,要么就是朝中高官子侄,那跟从前的察举荐士还有什么区别?你瞧,只要稍微换一点花样,那些高门才子就个个现原形,敢情他们的经邦纬国大材,就只在姓名籍贯那一行字上呢!格老夫子那些主考官,也只认得姓名籍贯那一行字。从前试卷上的对策正文写些什么,只怕他们连看都懒得看吧。”
婉儿也陪着她笑,又出主意:
“今年天后的贤德名声,也算在文场当中传扬开了。等明年科考殿试,天后不妨再跟天皇好好说说,争取能上殿亲试举子,也收些门生,亲自**。”
她深知天后闹这么一出,主要就是为了笼络人心,阻止年轻新进都去投效东宫。武皇后只是笑笑,以手叩案,思索着道:
“婉儿,我今日又有了些新想头。方才召见裴行俭,听他讲安边方略,我瞧着他头发胡子也都花白了,唉……裴行俭在当今将帅里,还算年轻的呢。如今太平日久,文艺大盛,读书人要多少有多少,会打仗的青壮年,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啊……能不能仿着这个以文章取士的科举制度,再立一种选拔将材的科举考试呢?”
“选拔武人的科考?”婉儿从没想过,大觉新奇,“将材怎么考试选拔啊?让他们默写兵法篇章、对策军事方略?”
“你这还是叫人写字拟文章啊。”天后笑出声,“赵括马稷听说过没有?论起兵法来头头是道,真叫他们带兵上阵,一个比一个败得利索。选拔武官,可不能只看笔下功夫。我想啊,至少还得在校场上比一比武艺,负重翘关之类……”
她随想随说,举出长垛、马射、步射、马枪等考试技艺,又说材貌言语也要紧,参选人有神采、堪统领者为上。婉儿用心听着,一一记住,等她说完,便提议:
“婢子下去拟个草稿,呈送二圣及宰相评议吧。此亦是朝廷抡才大典,一旦试行,于我大唐天兵军力承绪极为关键。天后兴此新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个新“武举”,在婉儿看来意义重大,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天后却淡淡一笑,脸上掠过黯然神气,方才的兴致挥洒也消失了:
“婉儿,你还记得去年你替我写的那个‘建言十二事’的奏章么?”
一盆冷水当头泼来,婉儿身心透凉,默默长跪回书案前,低头不语。
“我从三卫飞骑中选几个武家子弟,想**培养出一个象点样子的周国公,都有人疑我要去僭掌兵权呢。”天后叹息,“我再新弄一个选拔军官的制度出来,让大唐军队里满布受我恩惠的武人,那还了得?不翻了天了?挺好的一桩事,就因为是我提的,一定会被搅黄,打进十八层地狱里不能翻身,倒害了本有可能从中受益的人。何苦呢?”
婉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看着五十多岁的美妇人以手支颐,沉吟一会儿,又微笑道:
“也罢了,这事你先存在心里,不忙着成文。我也只是个初起意,还不完善。这个武举啊,你有空就帮我想想,该怎么办才好。你要是遇上狄仁杰程务挺那些懂兵法军政的,也可以和他们多讨论讨论,听听他们的看法。反正不急,慢慢等机会吧。”
婉儿应喏。天后低头看一眼手中纸卷,叹息一声,又微微冷笑:
“天皇排行第九,上头八位兄长,如今只剩下蒋王越王两个还在世。越王为人谨慎,又一直在外州之藩,也还罢了,只是不太会管教儿子。蒋王是个贪心不足的莽撞人,也不知阎庄和姬温那两个先帝死忠,用什么手段打动了他,几方狼狈为奸,折腾出来那个莫明其妙的昭陵六骏出走案子。”
她这语意,认定“六骏失踪、马砖现世”整个案件的背后主使人是前东宫家令阎庄了。婉儿知道狄仁杰并没承认这一点,只说“证据尚不足”。但天后在内宫谈论,完全不顾忌什么证据不证据的:
“蒋王又是提供鹦鹉拉扯我家,又是派乐户女子去装鬼弄神、暗害我儿。眼看这些行径暴露,他狗急跳墙,跟常乐老太婆勾结着,想去定州拉他十四叔霍王下水起兵,当然成功不了。心思清楚的人,谁乐意和他们那帮纨绔蠢货厮混?他们那种人啊,一帆风顺惯了的,平日里气势汹汹目空一切,遇上一点挫败,就又怨天恨地自暴自弃。东宫朝廷两批使者过去问话,居然就能吓得蒋王自杀,哈!我要是和他一样心窄,我早不知死几百回了!”
“也不光是惊吓。常乐大长公主手里有蒋王把柄,大概也一直威胁着他,说不定还逼他杀朝廷使者举兵呢。”婉儿接话提醒,“还有蒋王的儿女,一个个也不省心的。他那晚又喝了酒……”
“一样。投胎到皇室,这么高爵位,这么大家业,谁家里没几档子糟心事?承受不住,早死早超生。”天后冷笑,“相比之下,常乐那个老妖婆,倒比这帮宗室男人还强点。你瞧瞧她的手段,她那行动果决干脆,一见蒋王自杀,还有心思叫人帮着她布置场面、陷害东宫,然后逃得飞快。括州那边传讯,她已经回到刺史府啦,什么马脚都没露,厉害不厉害?就算把她夫妻俩抓到洛阳来审问,又有什么用?她儿女都死了,她本来也不打算活了,让她在两京痛骂我家一顿就戮,再博一波世人同情、青史留名么?”
怪不得天后肯同意放过常乐大长公主那老冤家老对头,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婉儿轻吁:
“太便宜她了。”
“对,太便宜她了。不过呢,放了她也有好处,”天后笑得幸灾乐祸,“你也知道常乐老太婆那骄横愚犟性子,她只要一天不死,就得在宗室里到处串连怂恿。凡是心思不轨的凤子龙孙啊,迟早都得被她拱出来,招祸得刑,自作自受。她又恨死了东宫……哈。”
婉儿打个冷战。这意思,二圣决策压下蒋王一案真相,只处分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涉案宗室命妇皆轻轻放过,竟是在故意养蛊……天后更指望常乐大长公主能阻止外州诸王与东宫太子勾结到一起联手排斥武氏,稳固李家天下。
武皇后又低头看一遍婉儿的诏草,略不耐烦地丢落书案:
“宗室自尽内闱涉案,是我中宫国母的该管范畴,我来出诏背这黑锅。今日与裴行俭夫妇说完话,我还想和天皇再商量商量军政,你猜天皇说什么?他催我赶紧把阿裴的生死了结,把佛光和冀轮的婚期定下来,把周国公人选定下来,把阿奴的驸马人选定下来……唉。”
管好儿女子侄,操持婚丧嫁娶,这就是天皇对妻子的日常期望。婉儿不觉也苦笑,不敢答声。
“你去给阿裴传话了吧?叫她三天后到长孙宅等着我?”天后又问。婉儿连忙应“是”。
裴秋千在恭陵行刺明崇俨失败,哀皇后墓又合龙落闸,她暂时葬不进去了,本该回合璧宫听候处置。但当时东宫突发史元真叛逃,一片混乱,没人护送裴秋千,索七娘就自告奋勇先照顾她,把她带回了自己下处。此后无人顾及,裴秋千应该还在索七娘那里,苏味道也确认了这一点。
“阿奴这两天又中暑了,在大太阳底下疯玩疯跑闹的。唉,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的,都到了议婚年纪,还这么不懂人事。”天后摇摇头,“她不知听谁说了什么,今日躺在**养病,还问我阿裴大嫂在干什么,怎么总不陪她玩了。想想阿裴救过她的小命,我心里还怪不落忍的……从前有老尼给我算过,说我命中养不下闺女,要是真的……”
“太平公主福大命大,多历灾厄,也必无损,天后只管放心。”婉儿口中安慰她,心里却忽然有所触动,“天后常为公主济贫修寺捐助香火,所积功德无量,必有福报。公主既然又染微恙,不如再开内道场,多做法事祈禳?婢子下来也必每日沐手抄经供养。”
天后想了想,点头应允:“行吧,反正人物都现成。你去查一查,阿奴这情形,做什么法事、请什么高士来最有用,查好了你就安排吧。”
婉儿按捺住心跳,低头应喏,又努力控制嘴角。她本来已经暗自筹划好母亲进宫的途径,这一来几乎算是过了明路,她可以自由指定僧尼入大内……
阿娘,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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