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是奉天后命令来大佛像前查看的。
长孙浪午后的奇怪失仪举动,很快传到天后耳中。天后命人去东宫驻所打探,得知晚上长孙浪要在佛前挖砖。她倒没阻止,只命婉儿“你去瞧瞧他们又在折腾什么。”
婉儿应喏出帐,换常服衣装下山,还没走到佛像前,就被明崇俨大弟子智建在道上拦住。她知对方必有要事,二人找个隐蔽角落私语。
“家母受了重伤?”
智建一句话出口,婉儿的眼泪刷一下流出来。智建也神色悲沮,点头说道:
“太子命丘神勣带人到石窟寺,趁夜把寺中尼姑全数带走隐藏。丘某举动粗暴,令堂好似又有意寻短见,拉扯之间,令堂跌下山崖,听说摔断了几根肋骨,一直昏迷不醒。太子虽命东宫医人尽心救治,却没什么起色,只是拖日子……”
婉儿用手巾捂着嘴,使劲控制自己别哭得太大声。她双腿都软了,后退几步倚着一片山壁支持自己,泪水滚滚而下。哽咽一阵,她问智建: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事已至此,小可也不必向才人隐瞒实情了。”明崇俨大弟子叹息,“家师早推算到东宫会向九仙阁的人下手,寻找内奸耳报。我们几个经常随家师外出执事的弟子,还有师叔三清观观主,全都得过叮嘱,若受到东宫胁迫,可以答应他们的一切要求,回来密报家师,将计就计行事。之前小可所作所为,才人也知晓大半,自不必多言……”
果然如此。婉儿一直怀疑这智建是诈许为东宫做耳目,其实仍忠于他师父明崇俨。她也没什么实据支持,只是她与智建交涉多,感觉如此而已。按天后的话,就是“看人眼光好,有天份灵性”。
智建还在继续说:“前几日,东宫供奉赵道生又找到小可,这次图穷匕见,给了小可两小袋突厥蓝盐,命小可尽快毒杀家师,成功之后,九仙阁由我主持掌管……”
“突厥蓝盐?东宫哪里来的突厥蓝盐?”婉儿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在庄敬寺火场里找到的那一囊?”
世人所知的存世毒盐,就是从武敏之房中搜出的那一囊,一直封存在孝敬皇帝一案卷宗当中,放在大理寺档库。东宫若要拿到须做手脚费周折,也容易泄密。但李贤带同婉儿搜查庄敬寺时,曾又在倒塌房舍下找到一袋毒盐,那个他可能没让缴库,一直放在东宫。
史元真把家中老女巫珍藏多年的原样蓝盐拿出,找胡僧提炼成效力更好的白色毒盐,然后分给了阎庄不少。阎庄又给了郭尚仪——柳娘子,柳娘子用以给贺兰敏之栽赃。她自己还留了一些,后来可能是从庄敬寺撤走时匆忙,不小心掉了,落到太子贤手中。
智建从怀中掏出两个绢袋,都本色未染又小巧不起眼,婉儿的纤小手掌可包拢全攥住:
“这是赵道生给我的,一袋命小可用以毒杀家师,另一袋……他命我传递给上官才人你。”
“给我?”婉儿低呼,“干什么?”
“上官才人每日侍奉在天后身边,离御食浆水近,总有机会。”智建摇摇头,“赵道生说,太子的生母并非天后,此事在宫内宫外已尽人皆知,母子二人再无和好可能。他大胆进言,让太子先下手为强。太子还在犹豫,不肯下这决心。但有备无患,趁着如今还有机会,先把药传递给上官才人妥善收藏。什么时候太子死心了,点了头,上官才人就可以……”
替李贤杀了他母亲?
婉儿泪水还没完全止住,又心跳眩晕欲呕,移开目光,都不敢再多看那毒盐袋一眼。智建见她不肯收,自己叹息着揣回怀中:
“我也向赵道生说,二圣饮食防卫严密,上官才人只是侍书女官,恐怕做不了这等恶逆大案。赵道生让我向才人透个口信,令堂由东宫迎走奉养了。什么时候太子接位登基,什么时候你母女团圆,且保你们下半生荣华富贵……”
婉儿冷笑着擦干眼泪,实在忍不住,出口刻薄:
“天后至少也是太子的嫡母,而且抚养他二十几年,视若已出。太子连他自己的母亲都不肯放过,还保我母女荣华富贵?当我不知道隋张衡、魏成济的下场?——家母受了伤,也是赵道生说的?”
智建摇头:“那倒不是。天后得知令堂失踪,曾吩咐家师留意帮忙查找。家师辗转打探到丘神勣的行径,却还不知他把石窟寺众尼带到哪里去了。家师命我将实情告知才人,令堂伤势不妙,暗藏处估计也没有好医药治养。若是不赶紧想法,废掉这个阴狠恶毒的储君,令堂就不能见天日,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婉儿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见她犹豫,智建又道:
“到了这种时候,小可也好,才人也好,想在天后和东宫之间继续左右逢源、首鼠两端,怕是不能了。才人得拿个主意。”
是了,智建这是在替明崇俨来向自己说项,叫她下定决心背叛太子、投向天后,和他们师徒站在一起,共同出力废掉太子贤,以绝明崇俨的后患。
一想明白这点,婉儿又生警惕。她定定神思,向智建伸手:
“把那袋盐给我吧。”
智建奇怪地瞧她一眼,也没多问,又将两小袋毒盐掏出来,笼在袖中塞给她一袋。婉儿赶紧收好,心知自己日常在天后旁边,只要被查出怀挟此物,就会直接论死。
二人说话时间已不短,都怕惹人注意,互道小心后分开各自走掉。婉儿摸黑下山,刚到大佛像前的平台,便见火光闪烁,阿浪从供案下爬起身,举着一块砖欢呼雀跃:
“什伐赤!什伐赤!”
平台上很快人头涌动,附近东宫的人都来看稀罕,欢声阵阵此起彼伏。婉儿立在暗影里,没着急上去和阿浪相见,只怔怔瞧着火光照耀下他喜悦明朗的年轻面孔,只觉得自己和他离得很远,象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阿浪抱着雕马砖,被一群人簇拥着去见太子,连蹦带跳走到婉儿近前。等火光照到自己身上,婉儿才勉强撑起笑意行礼,说些“恭喜长孙将军”的场面话。阿浪倒是开心地上前一步,象要抱她似的,吓得婉儿赶紧后退。
还好周围人多,又喧闹不止,阿浪及时省起场合,也回礼称“有劳上官才人”,一行人同去大帐见太子李贤。
一见“什伐赤”雕马砖,李贤的憔悴脸庞上难得现出笑容。阿浪恭恭敬敬地把擦洗干净的马砖放到太子书案上,李贤挥退了无关人等,只剩他自己、狄仁杰、阿浪、婉儿四人围坐案边细观,另有个赵道生侍立在太子身后。
砖上浮起的马身涂了一抹暗红颜料,是与其余五砖不大相同的地方,其余赞语铭文等都一样规格,青砖的大小材质看上去也相同。李贤问阿浪有没有把另五砖带到龙门来,摆在一起比比看,更知真伪,阿浪摇头:
“那一箱挺重的,马上带着不方便。我好不容易才从史元真手里截回来,可不敢再随便摆弄,万一掉下马来摔碎了怎么办?”
狄仁杰也道:“明日回到洛阳,阿浪再把那些物事捧入东宫交给殿下。六砖齐聚,殿下献到御前,想必天皇也会欣喜。”
李贤又问阿浪,怎么想到这雕砖可能会在卢舍那大佛像脚下,阿浪说了些理由,又强调:
“我一趴到供案前,看见那些青砖上多有官工匠名号,就知道更有准了。什伐赤这砖背面刻的字正好是‘李’,说是砖窑工匠的姓氏,毫无破绽。想来修造大佛前平台时,那放砖人趁夜混进来,选个合适位置替换掉匠人原来砌放的地砖,丝毫不难,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活干得也太绝了。”
“果然这一砖的背后刻字是‘李’。”李贤翻着看了看,向狄仁杰道:“灞桥待李将军。若不是怀英公大才,我等就算齐集六砖,恐怕也猜不到老舅公的诗题上去。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虽然提前猜到了马砖刻字的含义,跑到昭陵去掘开长孙无忌旧墓,仍然没找到六骏石屏原物。
婉儿只是默默地看着阿浪,脑中不期然响起智建很久以前的言语:
“长孙浪此人现世,便是为找寻‘六骏’而来。一旦六骏原物回归,昭陵复旧,江山传代,长孙浪当以身相殉,不能再存活……”
这个推算,阿浪自己和狄仁杰、李贤等人,似乎都没太放在心上。但他们不象婉儿经常在二圣御前出入,看明崇俨持诵作法看得多。今日明崇俨随天后车驾出宫之前,还先为天皇作了一场禁咒缓解病痛。
“体有金光,覆映帝身。视之不听,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三界侍卫,五帝司迎。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明崇俨使用的香烛或符纸,也不知道是什么造的。他一边诵念咒语一边在御床前步式焚化,幽冷清苦的气息袅袅四散,钻入七窍九孔,令人立时精神抖擞。本来伏床呻吟不止的天皇陛下,也渐渐平静下来,不一会安稳睡着了。
正是凭着这一手安抚病痛之能,明崇俨在二圣面前长宠不衰。但天皇眼见一天比一天衰弱,等他崩驾,年轻健康的太子贤登基,明崇俨师徒能及时逃出两京都算运气。也难怪他如今一心一意只想把李贤废掉……
婉儿一抬眼,忽见侍立在李贤背后的赵道生正凝视自己。二人目光相对,赵道生立刻移转眼神。
他们抓走了阿娘,还打伤了她。婉儿想。不救回阿娘,不报此仇,我上官婉儿枉活于世。
几人又商议一阵,猜测六骏石屏原物究竟下落如何,还有没有可能找回来。六块雕马砖齐集,按说总该有些新线索新发现,可惜除了狄仁杰提前猜到的那首长孙无忌诗,他们都想不到别的。
“待将六砖攒聚于一处,石面拼合,或许能再看出些什么。”狄仁杰提议,“此刻天色太晚,灯火又暗,殿下和阿浪都累了一天,且休息去,明日回洛阳再议。”
李贤点点头,阿浪也应了,伸手就去拿砖。李贤却“啪”一下打开他的手,板着脸下令:
“放我这里就行。你既然嫌重,就别拿着了。”
阿浪翻个白眼,很不乐意,悻悻撂开手。狄仁杰扯着他告辞,婉儿也不好再留着,一同告辞出帐。狄仁杰知趣地先回留宿处去了,阿浪与婉儿一先一后,走得离东宫居所远些,寻个山壁佛窟,钻进去叙话亲热。
“你怎么哭了?”阿浪问婉儿。婉儿稍一犹豫,便将智建方才的话和盘端出。她不能淹留太久,天后还在帐内等着她去回复呢,他们恐怕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没有。
阿浪听完,勃然大怒,破口痛骂李贤一顿,又骂他任用丘神勣索元礼这等酷吏,将来准是个暴君。婉儿不等他骂完,就赶着问:
“你有办法找到我娘吗?据智建说,她受伤不轻,只怕挨不了几天。我方才想,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向天后供出东宫那个地下武库,说太子要谋反逼宫。成不成的,我反正豁出去了……”
“你先别急。智建那个贼道的话也未必有准。”阿浪安慰她,“狄公也查过石窟寺,确实看到有人被掠走受伤的痕迹,可那未必是郑夫人啊……这样吧,我明天回洛阳,先去见太子,当面问他把你娘怎么了。他要是不承认,我就让他叫丘义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婉儿摇摇头,更搂紧他:“你别和太子当面起冲突。二郎以前对你优容,很大是看在还需要你去找六骏雕马砖的份上。如今六砖找全,你对他……恐怕没用了。你还记得明崇俨的推算么?六骏齐聚之日,你就得以身相殉……我好害怕是真的……”
她把头靠到阿浪胸前,全心全意感受着他身上的温热气息,恋恋不已。阿浪也搂住她,笑道:
“你这个满腹经纶的女夫子,怎么还信明崇俨的鬼话?六砖虽然找齐了,那六骏石雕原物还没下落呢,太子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再惹他怎么生气,他也会忍我到六骏现世的时候。那会儿啊,你我二人已经远走高飞过快活日子去了……”
不会这么幸运顺利,婉儿苦笑。他们都参与得知了皇家帝室的太多秘辛,都掌握着一旦揭开能动摇宗庙的隐事。无论是天皇夫妇还是太子宗室,哪方都不会轻易容许他们全身而退逍遥江湖。
但她还不想和阿浪争执这个。他们二人当中,有一个满腹忧愁天天运筹谋划的,已经够了。她宁愿阿浪这样无忧无虑地乐观下去,能开心多久是多久。
她会保护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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