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长孙千牛宅门上来报“有个袍袴婢奉命来找狄公,说是索娘子差来的”。狄仁杰正在书房里埋头读卷籍,听这么一说,才想起他从大理寺客舍搬到阿浪家宅后,还没联络过索七娘——他其实也没太把那胡姬女商放在心上。
但人家既然找来了,自不好拒客。阿浪不在家,应该是进宫了,狄仁杰整整衣衫迎到门上,果见还是索七娘那个汉婢野葱儿,穿了男装进门,一面行礼一面盈盈笑语:
“狄公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叫小奴一通好找!大理寺客舍那边人只说狄公已经搬离,不肯告诉我去哪里了,我缠了他们好久才问出来……啊!”
她眼波一转,突然定到狄仁杰身后,还失声尖叫出来。
狄仁杰扭头看,梁忠君跟着自己出了后院,此时也呆立门前瞧着野葱儿。
对了,梁忠君在籍状上已经是个死人,现下长孙宅里人人都喊他“成三郎”。狄仁杰很能理解野葱儿见鬼似的表情,他自己从大理寺客舍过来那天,一进院猛见梁忠君“死而复生”,也吓了一大跳。
之前阿浪和婉儿都告诉狄仁杰,梁忠君在豳州野外伤重病死了,有肋上铁环和坟墓为证,狄仁杰也就信了。然后阿浪显然没想起来应该提前跟他打个招呼,告知梁忠君其实没死,伤好回了老家,在柏壁旧营址又和阿浪相遇,此后一直以化名同行。
说起来也是违法犯禁的勾当,狄仁杰纠结了几天,后来想想自己都不是大唐官员了,还管那么多做啥,也就放宽心肠。他本来就很同情梁忠君这个兵户之家的遭遇,听他父女讲了别来经历,更形唏嘘。
他知道梁忠君从海东逃亡之后,到索七娘手下做了几年牧人,信用得力,与索七娘主仆也交情很深。野葱儿此刻该和狄仁杰是一样的心情,旧识重逢的激动——
男装婢子向前猛地一扑,直接投进梁忠君怀里,抱着他颈项哭了出来。
唉唉……这可跟狄仁杰的心情差得远了……
中年男子尴尬地别开眼,却没法堵上耳朵,只听野葱儿抽泣道:
“他们都说你死了……七娘也说……我不信……你不会就这么走……你答应过我……”
二人显然有段情缘,梁忠君也哑着嗓子说:“我记得,我不是回来了么?”狄仁杰不便看这一对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亲热,正寻思是不是回避一下,忽见梁忠君那小女儿也转出后院,正跑向父亲,中途一个急停,瞪大了双眼。
这可更……狄仁杰重重咳嗽一声,梁忠君当先回过味,稍稍推开野葱儿,扭头看一眼女儿,有点不知所措。
“都来后院说吧。”这么多人堵在大门前不象样,也不安全,狄仁杰招呼众人到后堂那边叙话。洛阳官人多,眼睛杂,万一有人从门外过,认出梁忠君的真实身份,又是个麻烦。
野葱儿情绪激动,眼泪流了好一阵才止住,又和梁家父女互道别情。狄仁杰插不进话,等那三人说够了,才问野葱儿:“索七娘叫你来找狄某,所为何事?”
男装婢又“啊”一声,失悔:“险些误事!七娘在城外的畜栏营地遇了个大麻烦,好几天不得主意,命婢子来请狄公过去一趟。”
“什么大麻烦?”狄仁杰问,“索元礼又去跟七娘为难了?”
一提这话,梁忠君立时拧起眉毛,眼喷怒火。野葱儿安慰地拍拍他手臂,摇头道:“跟索五没关系,他应该还没找到七娘这一处生意场……细情也不便在这里说,反正七娘叫奴禀报狄公,那事和你之前的差使有关。”
索七娘知道狄仁杰奉敕办差查访先太子暴死,她本人也是那一案的证人。后来武敏之获罪贬流,那一案基本结束,她就未必清楚了。狄仁杰沉吟片刻,想着反正自己也无事,梁忠君又在旁撺掇“我陪狄公去见七娘”,二人遂决定随野葱儿出城。
梁忠君出门还是有危险,他戴了一条能遮住大半头脸的风帽,身裹披衫,扮作狄仁杰的随从。三人一路向东骑行,出洛阳上东门,又沿漕渠走了十来里路,转向南进入山野。遥遥望见洛水的时候,野葱儿将他们带进一处畜养了数百头牛马牲口的营地圈栏,索七娘正在帐内等他们。
帐内还有两个女子,一躺一坐,都面如白纸气虚神涣。躺着的女子似有重病在身,奄奄一息。坐着的女子……狄仁杰仔细打量她面容,大吃一惊。
他认出那是前太子妃,不,“孝敬皇帝后”裴氏。之前查案时,他到裴家问话见过她一次。那时她病骨支离神智不清,疯颠得厉害。如今么……眼光神气仍然不似常人,但比之前有所好转了。
等等。
“太子妃……裴娘子……还活着?”狄仁杰不禁问出声。他记得几天前就听阿浪说,朝廷下诏褒奖裴妃“自缢殉夫”,命将她陪葬恭陵,他和阿浪还为那一对苦命夫妻叹息了一回。怎么自缢陪葬的人,眼下又活生生在他眼前出现了?
死而复生的人,今年格外多啊……
那边厢,索七娘和她的胡婢失满儿,也对着梁忠君大惊小怪了一番。几方都弄明白各自现状以后,围坐到一起,索七娘开始讲帐中这两个女子的闯入经过。
“不瞒你狄公,裴娘子这样,实在是生不如死。我动过心思,想把她送回家去……她怎么也算罪有应得,估计我还能拿点赏金吧……最后没忍心。也是因为她这婢子阿邢,伤重烧得迷糊,说了好些话,我听着,觉得蹊跷,恐怕裴娘子投毒杀夫这事,是被冤枉的……”
先太子李弘的死因调查并未公开,但索七娘出入侯门消息灵通,她应该听说了那个“裴妃与武敏之私通杀夫”的结论。狄仁杰也不奇怪,只追问:
“这婢子说了什么话?”
“阿邢说,她受人指使,被安排进合璧宫当差,本来就是为了寻机吓唬控制裴娘子,如有指令传进来,还可能要杀害先太子。”索七娘看一眼地上躺着的病女阿邢,又看一眼裴妃,二女都不言不动,如同没听见她的话,“阿邢进宫当天,太子中毒,裴娘子惊吓疯狂自残。因阿邢之前练过杂耍百戏,两膀有力气,被挑出来随身陪侍管束裴娘子。她抓住这机会,日夜在裴娘子耳边吹风,描述了很多裴娘子根本没经过没做过的事,说服裴娘子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狄仁杰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难怪呢。
他和婉儿到裴家问话那一次,他便觉出裴妃的口供里有太多“她不可能知晓,却也非空穴来风”的内容。可以说是因为裴妃疯了,自己臆想出来的,但那些话又过于条理清晰因果分明,真疯病人不太可能“臆想”成那样。
“索七娘所说,可是真的?”他俯身问病女。这女子裹着厚毯毡横躺在地,气若游丝,眼角沁出泪水来。听狄仁杰问,她只点一点头确认。
“也就是说,裴娘子根本未曾与武敏之私会过,也没向太子酒杯中洒下药末?这些都是你在她耳边一遍遍叙述,最后让她相信曾经发生过的?”狄仁杰问,病女阿邢又点了点头。
对那个“裴妃私通杀夫”的结论,狄仁杰一直抱有很大怀疑,因为他在裴家和周国公府都问过一大批有可能知情的家人奴婢,竟没一人透露过任何形迹。就算这些人都明白利害,一起故意替家主遮掩,到底人多嘴杂,仆役们又没什么知识学问。以狄仁杰断案二十年的经验,竟抓不到一丝破绽,这太不合理了。
所以真相就是……私通根本不存在。假的。
“指使你的人是谁?你说的那些,比如前准太子妃杨氏的事,实有所指,也不是你这等身份的人能自己编造,谁教了你那些话?”狄仁杰再问病女。
阿邢费力地张嘴低语:“不能说……我全家都在他们手上……我不敢……娘子太可怜,都是我造的孽……我的罪过……”
她多说几句,就咳嗽起来,嘴角边喷出血沫,眼见没几刻好活了。跪坐在她身边的裴妃拿着条帕子,木然地替她擦拭唇角。狄仁杰抓紧时间,问话语气严厉了许多:
“你必须说出背后指使人,不然,裴娘子身上的冤枉还是洗不清,你的命也白丢了!孝敬皇帝山陵崩,这是多大的案子,你不知道吗?二圣和太子都亲自关注,你还敢替谁瞒罪?不管谁指使的,他一定会为此身败名裂全家伏法,你快说!”
“二圣……太子……”病女露出古怪扭曲的笑意,“他李家……哈……哈……庄敬寺……去找吧……庄敬……”
头一歪,她断了气。
狄仁杰有些救治经验,上手给病女掐人中,又想灌些热汤,但牙关都撬不开了。忙活一阵,只能承认不治。帐内也没人哭泣,裴妃依然拿着帕子,默默为阿邢的尸首擦拭,无喜无悲的模样。
索七娘忍了一阵,还是问出来:“她死前说‘庄敬寺’?是这个名?是人吗?”
“那是一座寺院,就在东城里,与东宫一墙之隔,常有宫人宦官甚至太子内眷过去礼佛。”狄仁杰回答,又深深叹一口气,“前太子家令阎庄殉职以后,灵柩就暂停在庄敬寺,我去祭奠过……”
“所以阿邢的意思,是让去庄敬寺找……找什么?还是找谁?”
狄仁杰摇摇头:“我也不知,去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她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那里……唉,怎么会是庄敬寺呢……”
那股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又从他心底升腾起来。从阎庄那天傍晚倏然来访,留下一句“害死先太子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到狄仁杰在恭陵工地眼睁睁看着阎庄被暴民踩死,再到阎庄停灵之处又被女谍指认,还有“他李家”这三字……他李家的家风啊……
我都已经交卸了查访使职,跟先太子一案没甚关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狄仁杰又叹一口气。他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谋求复职上,或者哪怕先回一趟老家,安抚安抚父亲的怒气也好……
“那狄公你什么时候去庄敬寺?”索七娘问,“约个时间,我陪你一起吧?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拿裴娘子怎么办,总不能留她在这牛马圈里住一辈子?”
狄仁杰抬眼看看她,觉得不对味。索七娘为人,总的来说还算厚道,可也不是那种一诺千金义薄云天的大侠……女侠。她对裴妃的事有点……热心过头。
在裴妃疯颠时的口供里,也曾有“毒药是胡姬所给”,后来她自己又推翻了那句,几乎所有人都只记得她承认与武敏之私通拿药。但如果前一句才是真相呢?
“七娘,不瞒你说,这案子已和狄某没甚关联。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肯出力查访,只是为解心中疑惑,也哀怜裴娘子无辜。七娘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妨也明白说开,然后几下一起商量怎么办合适。你这边再藏着掖着,狄某也就没了兴头。这案子关涉皇室,本来就风险高,我若再不能全心信你,时刻防着你出个岔子连累于我,就没法再管了。”
他自觉已坦诚见底,梁忠君也在一边点头,帮着他劝说索七娘主仆。胡姬又迟疑良久,终于下了决心:
“好吧,狄公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瞒你,还成个什么人呢?先太子之死,可能真的……与我有关……”
她吞吞吐吐交代应裴妃再三央求,偷偷给了她**“龙鞭散”,又强调:
“我反复说明,那药性燥烈,不能多用,裴娘子也承诺不会轻易使用,使用之前必会先和太子商议,以免和太子日常服用的药物相冲突。谁知道她……唉,我那夜也在合璧宫客舍,半夜闹起来,一听太子七窍流血,就知惹了大祸。我们商胡都知道,那药用多了,就是容易口鼻流血。然而最多病个几天,调养调养就好,以前还没出过人命,否则我哪里敢……”
“那药是什么模样?”狄仁杰打断索七娘的叨叨自辩,“装药的锦囊呢?”
“药是白色粉末,轻薄细碎象雪粒一样……我家里还有些,狄公你若要看实物,我可以送你一点。锦囊则是旧物,最常见便宜的红锦匹料手缝,没一点特殊……我也知道那是行险,生怕将来出了差错,从药囊追查到我头上,所以没敢留任何标记。”索七娘老实回答。
“后来那药囊去哪里了?”狄仁杰又问出这个他曾经在宫里和裴宅、武敏之宅都问过无数遍的问题,而索七娘和所有人一样摇头:
“实不知道。那夜出了事,我心里很慌,其实想过溜进寝殿,把药囊偷走,毁灭证据。但寝殿被好多人团团围住挤进挤出,我一个外家侍娘,实在没身份能进……再后来我就跟着裴娘子的母亲姐姐一起出宫回家了,再也没机会。”
“唔。”狄仁杰又想了一会儿,缓缓道:
“那么如今就是有两种可能:其一,裴娘子自作主张,让先太子服下了‘龙鞭散’,却不知太子已服用过明崇俨所进丹药,两下龙虎相激,太子又本来体弱,酿成大变;其二,裴妃虽拿到‘龙鞭散’,却并未给太子服用,太子之死另有原因。既然孝敬皇帝有口唇发蓝的迹象,而‘龙鞭散’此前并不曾致人如此,依我看……裴娘子无辜受屈,确有可能。”
他转头去看了看裴妃,一直木头人似的裴妃也抬起头,唇角微微挑动,似要勾出一点笑意。
这还是狄仁杰进帐以后,头一次看到她有正常人一样的反应。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仆役挑帘跪滑而入,气喘吁吁:
“七娘,不好了!营地外面来了一堆卫兵,说是东都金吾卫,来搜查两个逃跑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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