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身着绯袍金带,立在同安寺正殿廊下,注视着一群吏属将五花大绑的犯人押至院内草席上,心情沉重。
要斩首的犯人是张君彻。原本一条高大俊伟风流自喜的汉子,此时被剥得赤条条地,全身瘫软不住发抖,一声喊不出来,任由押官摆布。他颈后插着木条,以血红朱笔写明姓名及犯由:“诬主谋乱反坐”。
真是个笑话。
前日狄仁杰在太子贤面前据理力争,指张君彻罪不至死。他奏告蒋王恽谋反的罪状,十条有六七条都有实据,比如私匿七姑常乐大长公主、串连宗室王公意图举兵等。天皇以骨肉之亲,不欲追究死去兄长,那也罢了,反手一刀把举奏人打成“诬告”,实在不公。
李贤神情恍惚,似乎就没认真听狄仁杰在说什么,也不打算和他争辩论驳。他召来东宫家令杨元琰,只丢下一句“你劝劝狄公”,拔腿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里。
杨元琰目前总管东宫庶务,与释放回来的赵道生一外一内,成了太子贤的左右手。他也是科考出身的读书人,与狄仁杰很谈得来。蒋王赵道生一案,杨元琰也知道不少内情,苦劝狄仁杰不要为难太子:
“此案由天皇亲自决断,殿下本来身处嫌疑之地,好容易开脱出来,只能尽忠尽孝,奉敕办差。那张君彻私通县主,又以属吏上告亲王,希图富贵,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处死不冤……”
“张君彻这死罪很冤!”狄仁杰没好气地一口顶回去,“他诬告一说,本就不能成立。要论与金华县主和奸,那也不过是一年半的徒刑。按律疏,金华县主是有夫的妇人,罪更重,要加刑至徒二年呢。如今别人什么事都没有,只拿张君彻一人开刀,顶下所有罪罚,还要在蒋王府家人眼前即时处斩,给他们出气,这还不冤?”
“狄公之言虽有理,可金华县主有官品邑号,在‘八议’之列,就算按律例论罪,县主也可减免吧?”杨元琰回道,“杨某对《永徽律疏》不甚熟稔,只记得卑幼男与尊长妇人相通,就算两厢情愿,那也是重罪……”
狄仁杰叹着气给东宫家令普法:“律令中对此等罪名,处罚最重的是‘部曲及奴,奸主及主之期亲’,量刑也不过是‘绞’。张君彻是朝廷命官,并非蒋王府部曲家奴,良贱有别,他怎么也够不上这等重刑,何况还又加罪为斩!金华县主乃天子侄女,犯罪可议、请、减、赎、当、免,此是古礼,仁杰不敢妄议。张君彻因私一妇人招致十恶大罪,伤身殒命,过于暴戾,有违天和,下走不能苛同!”
二圣太子等执政者,要以各种原因宽赦罪人,那也罢了,狄仁杰可以自我安慰“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冷眼观瞧那些恶人的后续结局。他们要冤屈处死非刑者,狄仁杰就极为反感愤怒。毕竟人头掉了接不起来,事后再怎么平反昭雪,对当事人来说也没用了。
“蒋王此案,仁杰不会署名完卷。”他一向再杨元琰声明,后者只是苦笑:
“这由狄公,估计二圣太子都不会在乎。卷宗没有判使的署名花押,淹留禁中不好入档,虽是缺憾,如今情势,也顾不得了……天皇重睦亲之义,为之曲法,朝野能谅解。”
他这么说,狄仁杰也哑口无言。儒家宗法本有“亲亲互隐”一说,天子照顾、安抚已死兄长的家人,天经地义,甚至可凌驾律法之上。这种事虽有争议,却算不得什么失德罪行,他的坚持似乎没多大意义。
“殿下命元琰明日去同安寺监斩。按理说,这该是狄公的差使,你是此案的访查使,也是探明真相的最大功臣嘛。”杨元琰又说,“狄公若不愿去监斩,某也理会得,可代狄公上奏太子。去与不去,任由公断。”
狄仁杰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与杨元琰同来。这案子的结局不是他所乐见的,可他毕竟在二圣面前接了差使,该当有始有终。他可以拒绝在判案状牒上签名,以表明态度,但不想被人说一句“当了逃兵”。
那夜“猫鬼作祟”之后,同安寺办法事驱邪整顿,搅扰数日收拾完毕,蒋王家人又将他的灵柩从庄敬寺运回来,安放回大殿。今日斩杀张君彻,就是在殿外阶下,以慰蒋王在天之灵。
所有随至洛阳的蒋王家人,都围拢在刑场旁边观看,哭泣唾骂之声此起彼伏。宗正寺典吏在阶上宣读完处刑敕书后,刽子手拉起张君彻脑后长发,将他颈项提直。典吏向上请示,杨元琰看了看狄仁杰脸色,代他发声:
“斩!”
刀光一闪,血红迸裂,犯人身首分离。
围观的蒋王家人中,突然冲出一个年轻女子,直奔刽子手而去。所有人都呆在当地,反应不及,那女子和身往刽子手所持长刀上一扑,额头正撞上锋刃,爆开一大丛血花。
刽子手下意识地向内抽刀,用力拔出,女子身体滑脱,倒在张君彻尸身之上,仆地气绝。两具尸体下的血泊迅速扩大,渐渐浸满草席。
四下里这才响起尖叫惊呼声。又一个中年美妇人抢出人群,扑在年轻女子身上大哭。有大理寺属吏上前查探那年轻女子鼻息脉门,看还有救没救。
狄仁杰满手是汗,与身边的杨元琰对视一眼,见对方脸色灰白,心知自己也必如此。杨元琰问:
“那是……金华县主?”
狄仁杰点点头。他虽未能奉敕审问几个涉案命妇,却审过她们的侍婢,也由侍婢遥遥指认过各自主人。突然跑出来自戕殉情的,正是与张君彻私通的金华县主。扑在她身上大哭的,则是她的生母,蒋王生前最宠爱的贺兰孺人。
“金华县主所嫁夫婿与她不安协,婚后很快回王府依母居住,不肯到夫家尽妇礼。”狄仁杰叹息,“张君彻死后,宗正寺要把县主强送回夫家,命其安静度日,不准再回本家……没想到她竟如此烈性。”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阿浪的生母新城长公主,据阿浪转述,也是这般因抗拒后夫而自尽。新城长公主是金华县主的亲姑母……李唐皇族女,脾性刚烈的很多,当然骄奢**逸的也不少……
忙乱一番,金华县主宣告不治,蒋王府家人自将她移走办丧事。她兄长嗣蒋王李炜过来向狄仁杰和杨元琰打招呼,脸色颇为尴尬:
“舍妹自家严薨逝之后,悲痛过度,举动失礼。也怪我这做阿兄的只顾守孝,没照料好她,不意今日有此一变……”
“这也怪不得大王。蒋王慈爱仁德,县主生性至孝,甘愿以身为父殉葬,说来也算得美谈。”杨元琰忙接他的话往下顺,“元琰回东宫后,定当向太子这般禀报,再请朝廷封奖旌表。”
三言两语之间,金华县主由殉情**妇变成殉父孝女,朝廷、皇室、家人都脸上有光。狄仁杰站旁边默然听着,什么话都没说,回东宫的路上也没再和杨元琰谈论此事。
他们要向太子贤复命,进门求见,得知太子在宣福殿见人。走过去远远一看,李贤正在接见的是丘神勣。不知二人在说什么,瞧着李贤脾气不好,似乎正斥骂,丘神勣跪伏廊下不住叩首请罪。
狄仁杰早就留意到,李贤虽然庇护着丘神勣索元礼这些人,时不时命他们出去办差,待他们却颇为轻慢疏忽,经常流露蔑视。相比之下,李贤对狄仁杰尊重多了,即使二人争执最激烈的几次,他也从未口出恶言有意侮辱。所以狄仁杰虽然天天腹诽,至今还肯在东宫出入奉职。
他和杨元琰先去一边的待漏厅,上阶进门,只见堂内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叩见太子。两个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见有人进来,忙不迭起身,点头哈腰地向杨元琰叉手行礼,“家令安和”之声不绝。
杨元琰回了礼,又为狄仁杰和这两人引介,说他堂兄弟二人都是天后侄子,刚从岭南回洛阳不久,一为武承嗣,一为武三思。
狄仁杰听说过这二人,却还是头回见面。见礼之后仔细打量,武承嗣身量较为高壮,言语稳重,武三思则是个瘦削的白面郎君,眼神灵活时时堆笑,很会奉承人。二人虽年轻,都带有长期流贬化外的风霜劳形之色,腰杆也不太能直得起来……等等。
这二人不是被天后打发到西北牧监和塞北草原去了吗?才出发多久,怎么忽然又出现在东宫?
他以言语套问,才知堂兄弟二人在洛阳城外官驿里接到敕旨,差使暂缓,又被召了回来,原因未知。两个天后侄子都神色不安,尽力掩饰着恐慌。
武三思之父是武元庆,武承嗣之父是武元爽,并为天后的异母兄长,因与天后生母杨老夫人不睦,早早被贬杀流放。两个年轻人虽是武后之父太原王的嫡亲孙子,至今尚无官职爵位,是打杀灭全家还是袭爵享富贵,全在天后一念之间。
不知道李贤今日召见他们是为什么,二人很谨慎,只围着东宫家令杨元琰大献殷勤,也称赞狄仁杰为二圣太子分忧、断案如神。嚣扰半晌,太子命杨元琰狄仁杰入见。
二人回复张君彻的行刑过程及金华县主之死,李贤只说“知道了”,并无余话,命二人自便。狄仁杰刚退出门,李贤又叫住他:
“蒋王一案办结,狄公辛苦了。如今就只剩六骏失踪那案子……既然已经知道史元真与阎庄勾结作恶,烦请狄公再检视一遍相关证据,争取早日寻回六骏石刻,以慰先帝和天皇圣心。”
李贤满脸倦容,语声低微,瞧上去老了十几岁似的。狄仁杰心有不忍,也不想再和他争吵,应了一声退出东宫,自回长孙宅。
刚到宅门,狄仁杰看到阶下停着辆牛车,车上装了不少货物,又用草垫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都是什么。驾车的是两个宅内老仆,见狄仁杰回来,上前行礼。狄仁杰问:
“这是要送到索七娘那里去的?”
老仆称是。狄仁杰点点头,不再多问,只叮嘱他们小心点,避着人,尽量别招人眼目。
上阶进门,一阵风刮过,几片黄叶飘落下来。狄仁杰叹一口气。
阿浪还在昭陵没回来,武敬真早走了,索七娘也带走了梁百岁野葱儿等几个女子,昨天苏味道也走了,偌大宅院里,除了贺兰敏之留下的奴婢,只剩下狄仁杰自己一人。
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忆昔初春桃李芳菲,这院内男女混杂着花下置酒,筹觥交错,欢声笑语,恍若隔世。
苏味道走得很仓促。前日奖拔幽素科放榜,那小子早早出门去看榜,然后一天一夜没回来,狄仁杰都有点担心了。昨日清晨夜禁过,苏味道匆匆回家,先报喜说中了乙等第二名,没听完狄仁杰的恭贺,就着急忙慌命下人帮着收拾行李,他立刻就要去裴行俭府上,随其出征西域。
狄仁杰也帮着搭把手,边做边听苏味道说话,才知道他中制科后立刻去裴行俭府上求婚求入幕,但主人不在家。午后他又去旗亭赴宴,宴罢再到裴府,如愿以偿,裴行俭慨然应允许嫁幼女、擎其赴边。
苏味道当即行礼下聘,裴府合家热闹一番,不小心闹到了天黑夜禁。苏味道这未来女婿只能先在丈人家客舍留宿一宵,次晨等开了坊门再赶回长孙宅,收拾行装跟裴行俭上路。
“二圣估计史元真投蕃以后要闹乱子,催得很急。裴侍郎还想出城以后先去北邙山上祭拜父兄,行程紧张。我不能刚一入幕就成负累,马上就得走,没法当面辞别长孙郎和七娘她们了,怀英公代我致意吧。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苏味道一介文弱书生,万里从军戍边,不知何时才能回归中原,甚或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要按他二人平时的交情行事,应当置酒酬唱,作几首送别诗赋才象样,可真是没一点时间了。狄仁杰也只能拍着苏味道的肩膀称赞勉励,把他送到长孙宅门外,二人洒泪拜别,互嘱珍重。
对了,苏味道还说了些别的事,有些是上官婉儿在皇城榜文前嘱托他的。难为这小子兴奋忙乱之余,还没抛到脑后去。他转托狄仁杰,狄仁杰也一一安排好。在长孙宅里等到黄昏擦黑,阿浪那得力侍僮辟邪骑马冲进门内。
“怎么了?”一见小僮神色,狄仁杰便知不妙,“你没在石窟寺里找到郑夫人……圆觉尼?”
“狄公,石窟寺出事了。”辟邪气喘吁吁,“我午后赶过去,问着人找进山门,那寺里悄没鬼影的,一个人都没有!我把那些洞窟殿堂一一搜了个遍,看见有些乱蒲团旧衣衫,就是没人,无论尼姑和尚还是俗人,啥都没有!我又出来打问周边的寺院斋堂,人人摇头闭眼,谁也不肯告诉我出了啥事……”
上官婉儿的母亲,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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