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真假白蹄乌

夕阳西下,敏之又甩自己坐骑一鞭子,加快马速冲向昭陵陵署。

他一肚子气。亲自带队跑到大老远的刑徒营,大张旗鼓地搜捕那小贼阿浪,一来一回花了整日,却连个人毛都没搜出来。

本想带那小婢上官婉儿同去的,可看她那疲弱不堪的模样,准承受不了快马长途奔驰,只会拖后腿。郭尚仪又说还要细细盘问她的一路经历,把她留在身边了,结果就是……刑徒营根本没有上官贱婢所说的任何迹象。

敏之按照那贱婢的供述,叫个身材相似的宫婢戴着风帽,自己一人下到谷地,到从前刑徒住宿的空茅屋里找寻“一把新鲜采摘的柏枝”。根本就没有,等了好久也没人出来和她接头。一众人又搜了谷地上方原守军哨所,在仍能隐约闻到的尸臭味道中,也毫无异样。

所以他就是被上官婉儿骗了。

敏之不蠢,他知道真相也可能是上官婉儿被孙浪那小贼骗了。毕竟据上官自述,孙浪一直不太相信她,可能根本没打算与她在刑徒营会合,而是找借口支走她,自己跑了。

管那么多呢,回去先狠揍那贱婢一顿再说。

天色全黑之前,他终于驰到陵署大门。喘着气甩镫下马,几个家僮从门内跑出来迎接,其中心腹阿赤不及行礼,上来便耳语:

“阿郎,霍王在魏相墓上收到一封竹筒,好象里面盛装书信。”

敏之精神一震。阿赤正是他指派监视霍王李元轨的眼线,而“装信竹筒”则大可能是蒋王恽与霍王的勾结证据。一时顾不得别的,他带了阿赤进署,找个安静地方,一边掸衣喝水,一边听密报。

原来今日霍王一行到凤凰山拜扫魏征墓,在太宗亲书的御碑前安放香炉、祭器、准备供馔献饮。有个持铁铲的蒙脸仆役忙前忙后掘土平整地面,一开始也没人在意他,以为是魏征家派来守墓的。

但守墓下人,做完粗活就该自觉退后,那蒙脸人却总往霍王身边蹭。阿赤起了疑心,虽不能粗暴抓他来审问,却一直留意着,终于在祭礼完成以后,一堆人乱着收拾器具往回走时,看到那蒙脸人迅速隐秘地将一个小竹筒塞给霍王。

“霍王作什么反应?”敏之问。

“霍王象是愣了一下,不过马上把竹筒收进衣袖。奴只远远瞧见一眼,那竹筒好象郎君和友人日常写文章唱和的诗筒,只是稍小些,所以疑心里头装着纸卷……”

敏之呛了口水。他自就任兰台太史以来,和身边一群狐朋狗友附庸风雅,也玩过什么曲水流觞竹筒传诗的“雅好”,反正手下养着门客,替他诌几句半通不通的诗赋不难。阿赤等心腹在旁侍候,对“诗筒”这玩意不陌生。

“竹筒里装的什么,你没看见?也没见霍王拿出来瞧?”

阿赤脸现尴尬:“奴凑不到霍王身边啊……回陵署以后,赶紧叫人去魏相墓上抓那蒙脸人,那人已经消失了。问魏家守墓人,却说那人是跟着霍王的队伍来的,他们一直以为是霍王府的人……”

所以那蒙脸人就是趁着两队交杂,混进去行事的,倒挺机灵。

他塞给李元轨的竹筒,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呢?

敏之细想,如果真是“蒋王与霍王勾结的证据”,李元轨拿到手这么久,早看完了,估计也早毁掉了,死无对证。他现在过去要查问,很可能扑个空。

霍王无论官爵、辈份、名望都压自己一头两头,在岳丈墓前收个诗筒,并不犯罪。要真当面对质,自己丝毫不占理。

而且他手头还有几件要务,无论是送“白蹄乌”驹子进京,还是卜陵选吉地,都需要李元轨配合才好办,现在不能和十四皇叔翻脸。诗筒和那蒙脸人,都只能暗查。

他命阿赤继续回去监视霍王。汇报吩咐之间,天已黑透了。敏之饥肠辘辘,叫饭食来吃,没吃两口,又一心腹家僮阿黄来报:

“住西院的阎家叔侄,傍晚偷偷摸摸见了个人,是那小赵国公长孙延带过去的。那人一直低头缩背的,奴从远处看,怎么看怎么象盗墓小贼孙浪……”

“孙浪?”敏之立刻撂下筷子,“他还在阎老头子房里?”

“没见他出来……”

敏之拔腿就跑,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冲向西院。门口阎家僮仆自然要拦阻,争执吵嚷间,阎庄出来询问,客客气气将敏之请进去见他叔父。

一见太子家令举止稳重,敏之暗觉不妙。

西院正房里,阎立本象是要就寝了,只着中衣盘腿坐在**。旁边果然有个年轻人坐着,却不是孙浪,年纪大得多,将近三十岁的模样,和敏之差不多。

“周国公,你还没见过小赵国公吧?”阎立本指着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笑呵呵介绍,“这是文德太后的亲外孙,长乐长公主生的儿子呢,说起来你们也算亲戚,都是皇家外戚……”

耳听这老滑头绝口不提长孙无忌,敏之心中冷笑,却也不得不先一一见过礼。他和这小赵国公长孙延爵位相等,但长孙延一听他是武后侄子,立刻惶恐谦逊起来,坚持坐他下首,执礼甚恭。

长孙延说自己是来向阎立本问安的:“真是先帝圣灵护佑,要不是令公熟记陵园布局,同行指点,不孝子孙延恐怕办不得迁葬大事。唉,令公千金之躯,带病……”

“算啦算啦,这些客套话不说啦。”阎立本喘吁吁笑着摆手——敏之注意到他手掌一直抖个不停,“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在世上活几天,多做善事,也算为儿孙积点福。小赵公你别着急,啊,等老夫歇两天,好好睡一觉缓过来,就带你上山,找老太尉挖好的墓穴去……”

老人看长孙延的眼色柔和慈爱,就象看自己孙子似的,比看一旁服侍他的侄子阎庄还显亲厚。想想这老画师从年轻时候就跟在先帝身边,与先帝的大舅兄当然也熟得不能再熟,无论是看在长孙延的祖父还是生母份上,都会尽力照拂他,敏之心中又一阵烦躁。

他懒得再看这一老一少表演,打断问:“听人说,那盗墓小贼孙浪来见令公了?”

房中人人都是一张疑惑脸,阎立本颤巍巍捋须反问:“孙浪啊?他回来啦?我不是听说,周国公拿了大理寺丞狄仁杰,指他勾结国贼,已经送京下狱啦?那孙浪不是和狄仁杰一道的?没同时拿了送监?”

他要不提,敏之都快忘了狄仁杰那事。再想狄仁杰也是眼前这老头子的得意门生,这些人全都勾结到一起阴谋害他,敏之越发暴躁:

“令公何必明知故问?狄仁杰勾结海东逃将造反,那是板上钉钉的铁案,谁也翻不过来!令公退休致仕多年,敏之敬老尊贤,尽力不牵扯你老人家入案,没指望感激,令公自己也该心里有数!如今狄案从犯孙浪又现身你房内,你老人家要再隐瞒包庇,那也别怪敏之翻脸不容情!”

他一顿发作,阎立本倒没怎么,长孙延已仓皇起身,叉手退后。不过他空出的位置,阎庄上前一步补稳:

“周国公,家叔年老体衰,禁不得激切。日前大明宫面圣,天皇天后都敕令阎庄,好生侍奉家叔。家叔是开国元从、世家宰相,圣心垂怜关爱。天色这么晚了,老人家也要休宿,有什么话,周国公请出门说与阎庄听,不必搅扰家叔。”

看这样子,阎家人是铁口不肯认窝藏孙浪。敏之早有准备,冷笑道:

“敏之一个黄口小辈,哪敢冲撞老相?只是二圣敕令我摄巡陵使,主管追查六骏一案,孙浪是重要案犯,职责所在,得罪难免。老相请安睡**,不必动弹,我的人进来瞧瞧就走。”

他知道孙浪那小子身手灵活,很擅长逃脱,在冲进西院之前,已令自己在昭陵的全部人手团团包围住这里。这客舍小院只有三间房,全搜索一遍费不了多久。

阎家叔侄带来的下人不算很多,即使加上长孙延的随从,敏之也有信心打赢——何况瞧着长孙延的畏缩模样,他未必会蹚这浑水、公开与武氏为敌。至于与阎家叔侄公然翻脸有什么后果……只要他能抓到孙浪,搜出上官婉儿口中那块“雕马砖”,什么后果他都能扛。

他大步出门召唤人手,阎庄却在尾随他身后,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臂:

“周国公!你三思!”

敏之使劲甩脱太子家令,冷笑着向院门喊:“来人哪!进来搜查钦犯!”

门外齐声应喏,一群人明火执仗涌入。阎庄见状也大喊一声:

“来人!保护令公!”

守在院内檐下的阎家僮仆也应喏着纷纷抽刀露刃,更有多人将刀尖指向敏之。皇后外甥一愣,他还真没想到阎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公开抗拒敕使。

两边剑拔弩张,对峙之际,院门外又传来人声:

“周国公这么心急,已经来见阎令公了吗?”

这声音……是霍王元轨来了。

霍王一行住陵署客舍东院,离此并不远。这边动静闹得如此沸反盈天,他想装听不见也不容易。敏之阴着脸,不言不动,瞧着十四皇叔从明晃晃的火把阵中走进院门,气度雍容平静:

“令公年纪大了,该当早点休息。周国公办差心切,可以谅解,但也不争这一二日。傍晚元轨得信儿,明阁主明日就可到昭陵,略歇一两天商讨商讨,我等再动身去卜陵地不迟。周国公对二圣的忠心,众目睽睽,天日可鉴,却也该体味二圣尊养旧臣的拳拳苦心。”

李元轨果然是要向着阎家说话的。敏之咬牙笑道:

“大王有所不知。我有确凿证据,六骏案子——”

“果然还是为了六骏案子么?”李元轨突兀截断他,叹道:“也罢,年轻人哪,就是一心为国,做事操切……周国公不就是想请令公辨认你在浅水原找回的马驹是否‘白蹄乌’转生么?何必闹成这样?”

他一提那驹子,敏之愣在当地。

孙浪身上有没有在先帝大营找到的那块“雕马砖”,他其实不确定。消息唯一来源是上官婉儿,而那贱婢可信不可信还两说。如果没有那砖,或者他抓不到孙浪,那最大的指望还是自己带回来的黑马驹,能被确认为“白蹄乌转生”。

当今世上,已经没几人亲眼见过太宗皇帝那六匹早早牺牲的坐骑真貌,敏之自己知道的人也就阎立本一个。他一时冲动,和阎家叔侄闹成这样,老头子只要说一声“马驹是假的,根本不象白蹄乌”,他再要证真可就难了。

“这样吧,我去劝劝令公,卖我个面子,也就下床出门瞅一眼的事。”李元轨说着走向房门,阎家僮仆看看阎庄眼色,自动让路。“周国公,你叫人把那驹子牵进院里来吧。”

敏之犹豫了下,觉得这时候让阎立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识断马驹,似乎不妥当。但他再要拒绝,可就连霍王一起全得罪了……也没时间仔细想,他暗叹口气,命家僮去牵马。

他的住所也不远,很快,下人连母马带驹子一起牵进院里,十数枝火把照耀下,马匹鬃毛尾丝都看得清楚。

李元轨“说服”阎立本也没费多大劲,亲自搀扶老宰相出门看马。敏之冷眼瞧着二人绕马转圈,阎立本慢慢踱步,伸手拍拍驹子漆黑无杂毛的额头,摇首不语。

“怎么样?”李元轨问,“象不象先帝那匹‘白蹄乌’?”

阎立本深深吸一口气,抬头凝望星空:

“白蹄乌啊……死在浅水原,算一算,都快六十年了啊……”

是啊,你也差不多活够了,老畜生,敏之阴郁地想。

“我得想想……我得想想那马究竟长什么样……就记得是匹白蹄子的黑马,别的啊……”阎立本摇头苦笑,“先帝爱马如命,他的坐骑,什么时候也没下过百匹,冲锋陷阵都是轮换着骑,‘白蹄乌’么……唔,我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吧,明天起来再想……”

老人从出门,就故意不往敏之站立处看。李元轨慢慢搀扶他回房,与敏之交错而过时,阎立本终于瞅了年轻的周国公一眼,嘴角抖出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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