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从一个长长的梦境里醒来。
梦里,她和高大俊美的丈夫相亲相爱,缠绵无尽。他们在床榻屏帷围合的幽暗馨香中耳厮鬓磨,肢体共舞,愉悦的浪潮一波一波地冲击她,洗刷她,直到把她推上浪尖顶峰。
再拉扯回漆黑不见天日的水底。
她要窒息了,双手撕扯着喉咙尖叫高喊。忽然深渊裂开一线,一道天光射入,那个双眼晶亮的女鬼幽魂又回到她眼前……不,不是女鬼,是她自己,秋千意识到。
我自由了。
脱出那个僵硬碎裂的已死的躯壳,秋千在幽明交错的水域里向上游动,伸展开自己的四肢百骸,轻盈得象一尾鱼,一只鸟。她不用再呼吸,只需跟随那双明亮的眼睛,啵一声冲出水面。
四周是熟悉的墙壁和床帐。我回来了,我也自由了。
她还在,我也在。那双明亮眼睛依然陪着秋千,有时候会附在一个女子的躯体上,但没离开过。秋千知道那是另一个自己,知晓一切,安全笃定。
两个灵魂经常交融汇集,在墨夜的黑暗与拂晓的清寒中窃窃私语。秋千忘却了很多,也记起了很多。她回忆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两个男人,一个高大俊美身体诱人,另一个清秀温柔却瘦弱无力,二人也是一个,在她的前生进出融合。她享受他们的拥抱爱抚,又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杀死。然后她自由了。
秋千睁开眼睛。两个她都在,靠坐在一起,彼此相依。这让她安心。
身边是大屏风,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屏风内还有一个人,瘦小清秀的少女,穿了繁复可笑的衣冠……但也是她认得的脸,不会害她的脸。
“太子妃,”少女在呼唤她,声音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裴娘子……狄公和我奉二圣敕旨,要问一问你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吗?先太子在**,突然吐血之前……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秋千茫然地看看自己,眼睛没眨。
“他……我们……在一起……很快活……他笑了……好多汗,好多血……”
“出血之前呢?”少女问,声音温柔却坚硬,“先太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用药了吗?”
药……是的,有药。眼睛看到的,高大俊美的男人给她吃了药,随后二人缠绵共舞。白色的药末,红色的锦囊,一团火烧到内心。
不,不对,那个红锦囊。眼前忽然闪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美丽胡姬,耳边的悄悄话,塞进秋千手心里的麻痒微凉。
她不能想,她已经自由了。她前生已经死掉两次,不能再回去。她被一个男人杀掉,自己又杀掉了另一个。姓杨的女子,姓裴的女子,都已死了,只剩她和眼睛相依为命。
“娘子?”少女的声音还在响,“你说你给太子用了药?他自己知道吗?那药末究竟谁给你的?男人还是胡姬?”
眼睛在看,眼睛知道。秋千闭目,一团漆黑中,那些情景反而更清晰。
她在花园里玩耍,男人从水边出现。太美了,太好看,她移不开眼睛。眼睛看着他走来,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修长有力,另一只白嫩纤细。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美人,容颜如花,含笑流媚。
“太子妃?你说你成婚前就……识得那个男人?”
秋千扶额呻吟,捂住眼睛。她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她双臂搂抱着自己,把脸深深埋入膝头。
屏风外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很模糊,但足够吓秋千一跳。她向身边瑟缩依偎,眼睛还在。少女——她忽然想起了这是谁,是叫上官才人的——把语音放得更温柔舒缓,小心翼翼:
“娘子,你别着急,慢慢地想。太子是自愿吃下了你给他的药吗?”
药……粉末……融化在酒杯里……但是,她拿出过那个红锦囊吗?
喝酒之前的他,在眼睛的热烈注视和怦怦心跳里,笑着,说了什么?不,没说,他不知道。
“太子不知道……那,药究竟是谁给你的?什么时候?”
胡姬,温热的耳衅气息……不,眼睛看到的不是这样。眼睛看到的是另一个他,高大俊美的那个。发誓会永远爱着她,永远陪着她。哪怕前生的她跳进了湖水里,象飞鸟游鱼一样逃走,他们也要永远在一起。
“你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男人给了你药?”
上官才人的嗓子象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奇怪得很。秋千抬起头看她,少女的脸融化在一片惨白中。眼睛又看不到了,秋千向床边倒去,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对头的话,但是……她已经死了,她不能再思想。
“你说阿杨?”上官才人问,“不,我们不说阿杨,好不好?阿杨和你没关系的……你姓裴,你闺名叫做秋千,你是大唐朝廷隆重册拜的皇太子妃,先太子弘的原配正妻……你和先太子夫妻和美,情深义重。因先太子突然薨逝,你伤心过度,才有些神智不清……裴娘子,醒醒啊。”
她不能醒。她可依靠的只有眼睛,和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水。
黑暗之外又有喧腾,有人说话,衣衫摩擦,光线变幻。过了好久好久,上官才人又回来了,轻声问:
“太子妃,你方才说红锦囊。我着人去问了,你的随身物事里,并没有那个,在合璧宫和你府上都没有……那红锦囊去哪里了?你还记得吗?”
红锦囊?
“就是你装药的红锦囊,对吧?倒出药末以后,你把那个放到哪里了呢?”
一饮而尽,抚摸,笑声,扯下来的床帷,熏炉里明暗交闪的火光,浓情蜜意,大浪冲刷,血,他的血……尖叫,冲进门来的女人,好多人,他苍白**的身体,喷涌止不住的血……红锦囊?
红锦囊,对了,眼睛看到的红锦囊。男人含着笑,轻轻放进她的手心里。他笑得真灿烂,象有春风暖洋洋地拂动她发梢。她的心一直在跳,想抱着他不放开,天涯海角,白头到老。
“是,娘子,你说了,红锦囊是男人给你的……特别美的男人,是吗?你还记得他姓什么叫什么吗?”
那么美的他,还需要姓什么叫什么吗?他就是那个爱着她的……不,那个杀了她的……在花园里,他的药,楼阁中的沉醉,栏杆外的一跃,湖水里的冰冷刺骨。她前生的悲愤伤痛,和后世的冤孽相吸。眼睛都看到了,眼睛都记得。
“美男子,花园,跳楼,在湖水里淹死……狄公?”少女轻柔的声音似乎在向别人说话,“狄公,你看呢?”
低沉深厚的声音,秋千一直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她几乎只能听到上官才人的问话,少女的声线柔细而清楚:
“裴娘子,你从那个美男子手里拿到红锦囊,把里面的药末倒进酒杯,让先太子喝下以后,那红锦囊,你放在哪里了?会不会是被什么人趁乱拿走了?比如事发以后,涌进你们寝殿的那些人?你可曾看到?”
涌进……很多张脸,女人的,没胡子男人的……他们都在叫,秋千自己也在叫,不知叫了多久,哭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没穿衣裳……女人过来床边,用衾被裹住了秋千,又扶起她的丈夫……
“是说第一个进殿的女人吗?她说她扶起太子时,先太子还有气……是那个女人吗,娘子?”
是她吗?是谁呢?秋千想问眼睛,眼睛都看到了,但是眼睛不说话。那么我的红锦囊呢?是她偷走了吧?是的吧?
“娘子,你还记得郭尚仪吗?就是照顾太平公主的女官?出事之前,她和你……或者先太子,有过什么仇怨吗?”
什么仇怨吗……秋千恍惚觉得“郭尚仪”是个人,但想不起是什么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复摇头。什么公主,什么女官,和她无关。她已经死了,淹死在深深的水底。
她好累好累,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皮囊飘了起来,眼皮也沉重得撑不住了。她向随便什么地方歪倒,少女叫着“太子妃”,过来扶起她。
秋千把下巴搁在上官才人肩膀上,努力呼吸。少女的体温和发鬓香气给了她一点余力,她轻轻地吐字:
“让我再死一次吧……”
“娘子,”少女拍抚着她的后颈肩背,声音里有几分心疼,“你已经回家了,有令堂令姐照顾,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你安心养病,我和狄公会向二圣和新太子求情……你并非有意做那些,而是受人之欺,被人利用,罪不至死。你都这样了,先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秋千闭上双眼,再度向漆黑不见一丝光亮的水底缓缓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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