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陈同光选择守城,实在当前情况之下做稳妥的选择,也是为着一城百姓着想。西宁城作为边境重城,有着几丈余高的城墙,数丈宽的护城河,城中还有无尽守城军械,实在是守城的最佳选择,敌人一时半会之间万难将此城池攻下。
只是死守城池的做法,一般都是在有确定援军的情况下才能进行,否则时间一长,人心涣散,粮食耗尽,却是万分危险,一旦城破,只怕城中所有百姓,面临的就是屠城。
如今三月刚过,城外粮田也不曾有任何粮食收获。城中积蓄存粮,加上军队的一应军粮,就算再怎么节省,顶多也只能维持两个余月。不是西宁不愿意存粮,而是因着地势环境的原因,大多数百姓还是选择了放牧,并没有多少农耕之人。
寻常时日,百姓能畜牧牲口,一应饮食生活自然是没有问题。而如今城池封闭,百姓再也不能出城,家中的牲口不但不能成为积蓄,反而是消耗粮草的大户,一日里就要吃掉几名壮汉的口粮,而要使不喂,这些牛羊一般活不过几天,还会日渐消瘦,也是不堪存储只用。
在决定守城的那一刻,陈同光除了下令召集军队进城以外,也联合了城中一众主事文官,要他们挨家挨户抚慰民心,顺便劝说百姓,即刻开始宰杀牲畜,上缴官府,统一制成肉干,或能坚持更长的一段时间,熬过这一次劫难。
西宁城的百姓其实都习惯了这种情况,年纪稍大一些的都经历过长时间的围城,知道个中厉害,自然也就应允。陈同光当年在任之时,虽然不曾遭遇过大军围城的困境,但也听前辈提起过,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宰杀城中一切牲畜,莫说牛羊,就是猫狗都不能留。谁也不知道守城要持续多久,要是时日过长,饥荒疾病蔓延,牲畜不单不能成为事物,还会变成许多疾病的主要来源,造成一城灾难。
百姓们一时知道守城战的厉害,二是对陈同光的命令没有丝毫怀疑,都是别说宰杀牲口,就是要他们的一条命都可以。再者,一旦爆发守城战,战后只要城池不失,朝廷自然会补偿百姓的一切牲口损失,寻常猫狗都能补偿作壮硕牛羊,大家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毕竟城池一破,便立即家破人亡,众人纵是再有私心恶念,也不敢在宰杀牲口的事情上含糊。
一时之间,西宁城中牲口惨呼不绝,血气冲天。
而城墙之上,一应兵丁也是开始准备守城所用的一切军械。现在存放军粮的仓库中,原本是放慢了巨石滚木以及一切守城应用之军械,如今大军进城,便将军械搬至城墙上做准备,腾出仓库存放粮食,严加看守。
与此同时,一众文官也正在领着手下挨家挨户收缴粮食肉类,一一登记造册,许诺百倍奉还,却是要执行统一配给。守城战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粮食,粮食一旦吃完,整个城池也就死了一般,纵是日后保留下来,城中百姓也是个个不如从前,俱是行尸走肉一般。
一城之中,百姓有多少牲口,是严格处于官府管制之下的,故而文官们也不担心百姓私藏。即是没有登记的部分,百姓通常也不会太过藏私,一般都愿意尽数上缴官府,以求在之后的日子里每日能多领一口粮食,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西宁百姓经历过围城,知道个中厉害,不像寻常江南百姓一般,存有私心,暗藏粮食。要知道,一旦城中粮食耗尽,百姓饥饿难耐之时,死的最早的,往往就是一开始私藏粮食的人家,甚至会比饿死更惨,可能会被饿红眼的同胞洗劫之后杀死分食泄愤。
而官府收集粮食,乃是登记造册,算上府库存余之后,按照上缴粮食多寡,百返其一。也就是官府将所有的粮食按照上缴的多少分到每个人头上,每人每天可以领取其中一份,百日领完,这也是如今西宁守城战的极限。百姓起初上缴的越多,所能分到的粮食就越多,从官府补贴中得到的也就越多,故而无人愿意少交。
三个月,一百天,正是如今西宁城所能坚守的时限。
向来守城战之中,如何管理百姓都是一个最大的问题。自古攻伐之战,见诸史书的,既有真相也不乏谎言。其中谎言,大抵是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苦熬坚持,人道不灭之类的伦常话语。而所谓的真相,就是一旦城中粮草耗尽,百姓就会开始穷尽一切办法寻找能吃的东西,从老鼠蟑螂,到皮衣靴子,最终易子而食,公然交易菜人,泯灭人性,城池虽存犹破。
所谓“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便是说得这种境况。
因着众人都知道这等厉害之处,故而从决定守城的那一刻起,便由官府严加管控,一应筹备,力求避免这等人间惨况发生。然而一切准备,只在事前,一旦情况真到了那一步,却是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的。
好在西宁百姓都还算通晓事理,虽然许多人家都是藏下了羊油奶干一类既能保存,十分果腹的东西,但绝大部分粮草肉类还是尽数上缴,以期能渡过此劫。官府对这种情况也是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深知凡事不可做绝,还是留有一线生机给百姓,以免激起民变,发生百姓开城降敌的笑话事件。
从消息传出那一刻起,城中就有胆大的百姓开始出逃。不过因着官府一早封闭了城门,军队又是在时刻严加巡逻,倒也没有流失多少人口,百人之中不过逃走了两三人,俱是青壮胆小之辈,留之也是无用,颇有官府存心将其放走,省的他们在城里祸乱人心的意思。
大宋律法严明,这等守城战中,无论军民,一旦逃走,就是死罪中的死罪。除非身怀巨富,或者有莫大人脉,否则逃走之人自此成为黑户,战后天下海捕,一旦被抓住,轻则处死,悬尸辕门,以敬效尤;重则凌迟连坐,诛杀三族。故而寻常人也不会起了逃跑的心思,还是一应坚守城中。
加上陈同光在西宁城不仅有莫大的人缘,也有百战百胜的传说,百姓对他不说完全信任,至少还是比较放心,此时情绪也还算稳定,只是免不了担惊受怕,倒不曾有人敢闹什么幺蛾子,城中防务一时顺遂,固若金汤。
孙向景领命镇守粮仓,也是知道其厉害之处,不单要防着奸细混入毁去粮食,更要防着百姓冒死前来盗粮,肩上责任重大。好在有数百名官兵与他一起守护,他自己有颇通蛊毒一脉,接下命令后片刻便当着众人的面在粮仓附近布下了蛊阵,多番警告。一夜过去,众人惊讶地看见粮仓方圆百米之内,蚊虫鼠蚁整整齐齐地死了一拳,将粮仓包围起来,顿时知道这俊秀小孩儿所言非虚,自然不敢起不合适的心思。
第二日一早,西夏人的大军来到了西宁城外。看着城门紧闭,城内血气冲天的景象,西夏人也知道陈同光决意守城,一时也是无奈,但也在预料之中,旋即开始了一应准备。
攻城之战中,无非就是强攻和围困两种法子。强攻速度最快,但是伤亡大,成功率低,中间需要各种攻城器械,制作耗时良久;而围困则是见效缓慢,依赖补给,消耗极大,但胜在以逸待劳,只要撑到城中粮草耗尽,民心溃散,整个城池便能不战而破,顺利拿下。
唯一的关键就是,大宋的援军什么时候赶到。
西夏人此番前来进攻,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知道要围城打持久战,自然是仪仗着李元昊的大军在好水川大获全胜,重创宋军,宋军短时间内无力支援西宁。就算一段时间之后,大宋朝廷重新整理了西北防务,李元昊也大可以再进攻一次,将一众宋军拖住,令其不能援助西宁,直到西宁城破,被生生困死。
不知为何,西夏人这一次,牢牢咬住了西宁城,大有不破城池,誓不罢休的气势。
西宁城外,铅云低垂,隐隐刮起了雪风,似乎天气回寒,就要下雪一般。
天地之间,无尽压抑低沉。
数百里外,兰州城中,莫之代也是受到了西夏大军开往西宁的密报,一时在书房中眉头紧锁,大为苦恼,几番提笔,又缓缓落下,无尽纠结。
怕是有半个时辰之后,莫之代才狠狠一咬牙,将手中的密报凑近火烛,一把火将其烧成灰烬,同时将案头已经写了几汉字的奏折一柄烧毁,一时瘫坐在椅子上,静静沉思。
许久之后,他又举起笔来,快速写作几封书信,一一用火漆封好,交给信赖之人,着他连夜送出,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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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庄绰《鸡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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