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已经指派明崇俨随太子贤一起去昭陵“迎回六骏”,又再添加婉儿同行。婉儿还以为天后这是连明崇俨也不能完全放心,让她一并监视着。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她到天后身边草诏掌诰,有大半年了,办事没出过什么大差错,表面上看,天后对她也越来越亲近宠信。这真不是她自高自大,而是前廷后宫一致的反应。至少内书省及二圣寝宫里的宦使宫婢,对婉儿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她随口叫人传差,无不奉命谨遵。
婉儿的住所,还是内书省旁边那间小室,但里面陈设已经更换过几遍。从一开始的青布床幔半旧木案,到现在温软富丽的锦褥绫帐、铜炉熏香、户婢值夜,她怀疑已经逾越了“五品才人”规制,内侍省却只说是该当的,请她不必挂怀。
太子李贤动身去长安拜祭昭陵的日子,比预想中晚。他要先在洛阳办完孝敬皇帝入葬恭陵、改元仪凤、南效祭天、大赦天下等几件国政要务,凡需皇帝临轩登台的场合都得由储君代劳。婉儿在宫中听人闲话,二郎本就生得高大俊朗,穿戴起祭服朝服龙行虎步,赫赫威仪远胜原太子李弘,朝臣瞩目中外归心。
洛阳城里已经有点普天同庆的气氛了,宫中却毫无动静。很明显,天后极不喜欢听人说皇太子的好话。
婉儿慢慢收拾上路行装,她也要带两个小婢同去,自己觉得自己就象去年这时候的郭尚仪——柳娘子。天后自然嘱咐了她好些话,最主要是还是叫她勤着写书信报状,凡有发现,都一一报来,不得有遗漏。此外——
“有什么事,你可以多跟明师商量。倒不必事事听他指挥调派,但明师玄机通神,你也是经历过多次的,不用想在他跟前动什么歪心思。”
天后这话,似乎表示她还是更信任明崇俨一些。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特意叫婉儿跟着去昭陵呢?路上写书信汇报这种事,也不必非她不可啊……
之后她在贞观殿外遇到明崇俨师徒,相互行礼,谈了谈出行的准备。她觉得明崇俨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带点怜悯似的。当天傍晚,婉儿从内书省出来,抱着几卷看完的书去藏书楼,忽听路旁花丛里有人轻叫“上官才人”,扭头一看,是明崇俨的大弟子智建。
智建躲在一处不甚引人注意的树屏后,显然等她好久了。婉儿知道有异,看看四周没人,也弯腰钻到他身边,问有何事。智建神色紧张:
“有几句要紧的话,得传给太子和长孙将军。我知道上官才人你有办法和他们通洽——才人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此来,家师不知道。我……因事得罪家师,命不久长,只能求东宫庇护。这几句话事关长孙将军的生死和太子此行能否找回‘六骏’,你若不肯通传,我也没法,再去另找别人罢了。”
一听事关阿浪生死,婉儿也顾不上别的了,忙道:“你说来听听,我尽量传给东宫就是。”
“改元大赦那日,家师在九仙阁内夜观星象,又焚表问天,得到明确昭示,长孙浪此人现世,便是为找寻‘六骏’而来。”智建告诉婉儿,“一旦六骏原物回归,昭陵复旧,江山传代,长孙浪当以身相殉,不能再存活。”
婉儿大吃一惊,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智建又低声道:
“但家师再行密密推算,长孙浪身殉六骏,却非近期之事,甚至不是今年之内的事……六块马砖还缺一块呢,是不是?不集齐了,原六骏断不会现身。东宫心急,非得马上去昭陵寻六骏,那不对,恐怕办不成。太子殿下如今大张旗鼓声势煊天,又着人在朝野内外到处宣扬石马将要现世,到时候长孙浪他们推断有误,打开长孙太尉墓地,却找不着六骏,会出大丑啊……”
“所以……明师的意思,是太子其实不必去昭陵迎‘六骏’?”婉儿问,“去了也白去,那些石马并不在长孙墓中?”
智建点头:“家师已经将此推算奏明天后,天后却说天皇病体不稳,又一心盼着好消息,不肯转告天皇父子。我觉得……天后是冷眼旁观,等着看太子闹个灰头土脸丢尽颜面。家师也知此意,便也不肯与东宫通气。我是因得罪家师,想着求太子……”
下面他解释自己叛逆因果的话,婉儿没再听进去。她就注意到了一点:明崇俨不想让太子贤亲去昭陵。
智建偷偷来向她传这话,无疑也是希望她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李贤。如果他们师徒俩甚至天后去跟太子说这个,李贤绝对不会听从。但要是婉儿去说……其实也差不多吧?
李贤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婉儿也拿不准。宫内宫外都知道她是天后的宠婢,李贤未必会深信婉儿仍效忠于他,她弄不好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要是智建这些话,只涉及“太子找不到六骏”,婉儿觉得自己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可他还说阿浪会死……
婉儿向智建许诺一定把话传到,二人都不敢多耽搁,很快分开。婉儿心里拿定主意,并没跟李贤提及,连之后上路西行,一直到长安,都没向李贤传过私话。
倒也不难,本来男女行路就是分开的。婉儿有内宫妃嫔身份,不能再如去年从长安东去洛阳时那样穿着男装骑行在李贤身边一路说笑。她带着两个婢子,大部分时间坐在牛车里,随着马队慢慢行走,晚间投宿则戴着帷帽下车进房,写书信交驿站,几乎没有和太子独处说话的时候。
东宫出行仪仗壮观,每天上路都绵延数里,行走速度也快不起来。等这一行进入长安城,已经入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其实李贤自己也很不耐烦,刚进东宫就召长孙浪和狄仁杰二人入见,那两人在长安城也实在耽搁很久了。
婉儿奉有天后敕令,与明崇俨一起参与这次会议,听长孙浪二人向太子禀报这些日子来的举动。他们要等着随东宫车驾一起去昭陵,这阵子在长安其实没什么事,除了继续在灞桥一带搜索、寻找第六块马砖“什伐赤”的线索,就是查访民情,帮着索七娘办理整顿马政相关事宜了。
一群男子在堂上说话,婉儿只能坐在屏风后面静听。阿浪和狄仁杰都知道她在场,也知道她今非昔比,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自由与外男厮见相处的小婢子,言谈间偶尔提一句“上官才人”,与她对答两句,婉儿也只能在屏风后简短发声。隔着薄薄的素绢,她能看到坐在对面的阿浪的身型举止,细微表情是瞧不清楚的,不过有个好处——她可以贪婪地恣意盯着他看,一举一动都不放过,不必担心别人的目光。
合璧宫丁香丛里那一夜,后来天气转凉,他们说得也累了,婉儿便靠在阿浪身上,阿浪也很自然地伸臂托揽着她腰肢。二人有一阵子都没怎么说话,安静沉浸在醺然暗夜里。婉儿甚至想要不要再发生点什么……随后裴妃来找到了他们。
三个人又说了很多,一直说到东方发白。婉儿得趁着上阳宫的人没发觉前赶回去,阿浪送她到宫门前,二人依依惜别,婉儿又一次想要不要发生点什么……还是没敢。
发生点什么,也没什么。她去年就曾进前太子寝殿侍夜,后来又被封为当今天皇的妃嫔,理论上是一身陪侍父子二人,实际什么都没有过。再往前,她还曾被诬为与贺兰敏之私通……婉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与“从一而终”“贞节烈女”等美名无缘。
既然如此,不如发生点什么?
如果真要发生点什么,那也只能是和阿浪。她想不出第二人。
可那也不容易,他们身边的耳目眼线都太多了,想找个机会二人独处说一会儿话都不行,更别提其余的。婉儿只能借着与“狄仁杰新纳的如夫人”索七娘相见闲谈的机会,支开别人向她说了智建透露的消息,请她转述给狄仁杰及阿浪。至于他们要不要再上报给太子李贤,由他们决定。
李贤如果真的相信明崇俨的占算结果,认为自己这一次找不到六骏原物,那也完全来得及行动——他找个借口留在长安监国,不亲去昭陵就得了。可李贤显然不相信,车驾到长安以后只休整了三天,他便带同相关人等,浩浩****启程去醴泉。
刚出长安,又下起了雨,这情形简直是在重复去年“昭陵六骏”失踪时的场景。太子贤倒是更兴奋,直呼“天意啊”,六马怎么去、怎么来。他甚至希望自己一行到昭陵以后,再遇上一夜雷震雨,说不定太宗皇帝在天之灵会指挥霹雳直接劈开长孙无忌墓外的山石堆垒,显出六骏真身,连挖掘的功夫都省了。
想得真美呢……不过夜里再降霹雳的话……婉儿想起明崇俨所说“六骏回归,长孙浪性命不保”,心里有点凉嗖嗖的。
今年夏天,关中雨水比去年少多了,若有若无下了两场就停,只是天空一直不放睛,阴郁潮闷。太子车舆一路吹吹打打行进,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各地州县驱民迎驾,全程盛况可与天皇封禅泰山相比。婉儿看得直摇头,每晚给天后写报奏书状都犹豫,小心缩减笔下用词,尽量不往“僭越逾制、劳民伤财”那个方向去形容。
她一点都不想在天后母子之间落个挑拨名声,虽然那对母子如今也根本用不着任何人去挑拨了。
车驾行近昭陵,傍晚天阴,看着又象要下雨似的,太子命进宝国寺停宿,一切依照去年“六骏案”发生时的程式。婉儿也带婢子住进了当时她同郭尚仪等女官住宿的小院,听闻昭陵丞等留守官员赶来谒见太子,她又穿戴好走过去,要听听这些人都说些什么,晚间好写报状。
自前昭陵令姬温被捕下狱、死在长安,朝廷一直没任命他的继任者,陵署事务等原宋陵丞等留守官员代管,还好这一年没再出什么岔子。婉儿走到堂上屏风之后,听到李贤正温语勉励宋陵丞,要他出力配合此次发掘长孙无忌墓,若顺利找回六骏,就正式任命他为陵令。那是从五品的职事,已属高官,宋陵丞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婉儿却觉得不太妥当。五品以上官员任免,一般由宰相拟定人选、送天子画敕批准,李贤虽然有监国太子名衔,就这么随口一句话授人么……
她又在屏风后站着听了一会儿,前面诸人只是安排太子祭献先帝先后诸务,没有太多可听的。眼见四周暮色沉落,婉儿抽身走出宝国寺客舍正堂,往女官所居偏院走去,刚拐过一处院墙角,身后忽有一只手抓住她肩膀。
婉儿一惊回头,隔着帽帷,正看见阿浪微笑的脸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也回以一笑,反手抓住他,往偏院领。她在这里住过几次,比较熟悉地形,知道离偏院不远的花园里有个井亭,四面花木围绕,十分隐秘——去年她奉命为武敏之打掩护,就是谎称自己夜里去那井中取水,被暴雨所阻,和武敏之在亭中攀谈了半夜。
那事自然纯属子虚乌有,武敏之就是和郭尚仪——柳娘子在偏院屋里风流快活了一夜,婉儿和几个宫婢听得清清楚楚。那时柳娘子还没遇见她死而复生的丈夫,还在以假身份假心态苟活,如今那对苦命夫妻却不知去了哪里……
“婉妹,”阿浪进了井亭,先四下望望确定无人,还伸头向亭中的井口看了一眼,象是怕有人躲在井里似的,“狄公叫我想法来问问你,明崇俨说六骏不在长孙太尉墓里,又说发现六骏原物我就会死,到底原话是怎么说的?”
婉儿竭力回忆智建的原话和神态语气,给阿浪一句一句描述出来。可惜她也不是从明崇俨本人嘴里听到的那话,想必智建转述时,会加入一些他自己的臆想描述。她说完又问:“你们告知太子了吗?”
“当然。私下说的,太子根本一点不信。”阿浪摇摇头,“他说明崇俨就是怕他找回六骏,天皇明发制书传大位,再没有借口理由阻止,所以编这等弥天大谎来骗人。还不敢直说,通过你转弯抹角传到太子耳朵里,将来好推卸责任。狄公和我劝太子,至少别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找马,万一真找不着,他面子上下不来。他说两京官场都已经知道他来迎回六骏的消息,他低调就是心虚,就有欺君盗名的嫌疑……唉。也不知二郎干啥这么着急,就算这回找不到石马,还有机会啊……”
恐怕天后和明崇俨不会再给太子多少机会了,婉儿默默地想。不过她最关心的并不是李贤:
“阿浪哥,你怎么样?身子没什么不舒服吧?”
“怎么了?你怀疑六骏一现身,先帝就会再降一道天雷把我劈死?”阿浪一笑戏谑。
婉儿垂头不答,心头滋味复杂。见她认真了,阿浪收起笑容,隔着帷帽轻拍她脸颊:
“婉妹你放心,我好着呢。我还有几件大事没办完,哪能死得这么便宜?我带了先父的骨灰过来,好歹也得埋进我娘墓里。令堂也还没下落,等我们回了洛阳,我一定找到她,把你们母女都带出宫……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先去南边洞庭湖,找我干娘去,在她部里躲一阵子。等没人追捕了,我们就可以天涯海角到处去游玩……”
勉强扬起唇角,婉儿摘下帷帽,去掉她和阿浪之间的障碍,然后伸开双臂抱住他。
阿浪有微微的错愕,旋即也伸臂搂住她的娇小身躯,低头埋入她的高髻。他的气味是婉儿熟悉的,温和沉潜,熟悉又安全,他的整个身躯都温热得能直接融化掉她。
“如果掘开太尉公墓,六骏真在里面,然后你真死了呢?”婉儿把嘴唇凑近阿浪耳珠,“如果你我的缘份,就只剩这几天了呢……”
这个借口找得真烂啊,婉儿在心底嘲笑自己。但是没关系,有用的。他把脸侧了过来,二人无声胶粘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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