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0章

第19 20章

宁怀璟知道要到哪儿才能见著徐客秋。春风得意楼边上的那条小巷里有间药堂,门面很小,却都说里头的大夫医术很好,徐客秋时常要来这里抓药。

宁怀璟每每办完差总要绕路来药堂外候一会儿,搓著手耐心等一等,五回里总有三四回能遇见。第一回真是巧合,那天宁怀璟恰好从巷子口路过,眼光一扫,恰好看见徐客秋提著药包走出来。

宁怀璟忙转身去迎他:“哟,真巧。”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简直快疯了,牙齿咬到舌尖,疼得不停吸气。

徐客秋看看他一身山青水绿的打扮,再看看他疼得快挤到一起的眉眼,跟从前一样掀起嘴角笑:“是啊,真巧。”

听著“砰砰”的心跳声,人精一般的小侯爷慌得手足无措,随手一指:“嗯,巧、真巧。我刚想进去喝一杯。”

抬头再一看,自己指的赫然是春风得意楼,宁怀璟脸上一白,赶紧把手一偏,对准边上的八仙楼:“时候还早,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徐客秋却推辞了,向他举举手里的药包:“我得回去煎药。”

他口气很平常,并非是故意要显示什麽。宁怀璟觉得心头被用力捏了一下,嘴里漫开几许酸意:“家里不是还有丫鬟麽?”

“反正我也闲著。”徐客秋道。现在的他神色很平静很安宁,再也不是那只时时亮著一双利爪的小野猫。

宁怀璟有种冲动,想伸手去狠狠揉他的发捏他的脸,听他骂自己一声“笨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包,只听徐客秋惊呼道:“你干什麽?”

宁怀璟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麽,在看到徐客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凌厉目光的一刹那,一直盘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居然消散不见了:“我送你回去。”

徐客秋愣了,宁怀璟黄鼠狼捉小鸡一般拖著他的袖子拉他往前走:“别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你说的,我们还是兄弟。”

那天的夕阳无限美好,流云舒卷,霞光漫天。寂寥清冷的小巷子里满是宁怀璟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笑声清朗,如沐春风。

往後的“巧遇”便成了刻意,宁怀璟瞪大眼睛说:“呀,我刚好路过……啊,你也在这儿……哈,我们又遇上了……”

徐客秋不做声,拿眼角瞥著他。他摸著头赖皮地笑,反复一再地强调:“我真的是要回去,从这儿路过,给我嫂子带点东西。”

後来,他干脆就不说了,看见徐客秋从药堂里出来就冲他招招手,迎上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然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沿著曲折蜿蜒的小巷慢慢走。

天气越见寒冷,路边有人现炒著热腾腾的栗子,甜甜的味道一丝丝地在刮脸的风里飘,钻进鼻子里就化为些许暖意。宁怀璟总是掏出铜板买一小袋趁热塞进徐客秋手里:“这是我给弟妹的。”

徐客秋不解,宁怀璟握握他冰凉的手又松开,歪过头,看著他被炉火映红的脸贼贼地笑。

徐客秋归家的路程很短,能说的话却很多,每每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说著,及至临别时还有满满一肚子的话语想要倾诉,意犹未尽,恨不得脚下的路能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徐客秋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宁怀璟率先状似洒脱地拱手告辞,慢慢走出几步,再一个转身,恰能瞧见他的背影正缓缓消失在街角边。

如今的徐客秋已经不再穿红,墨蓝、石青、绛紫……一身又一身深邃沈重得能将棱角细细磨平的颜色。罩在瘦削的身上,总让人觉出些许不堪重负的滋味。

黄家小姐自幼体弱,延请众家名医悉心调养亦束手无策。有云游道人观过小姐面相後有云,小姐命格奇特,这一世怕是都要与药草结缘,且命中带克,久居家中恐非幸事。若是双十年华能嫁做人妇,於夫家如何尚不可知,於娘家却必能锦上添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便是黄家急著嫁女的因由,一方有所图,一方亦有所欲,所谓天作之合的亲事不过是嘴皮上讨些吉祥话罢了。至於小姐将来在夫家的遭遇或是小两口今後的相处就没人来顾了。

说起这些,徐客秋的表情也没什麽变化,静静地,漠然地,像是事不关己又像是认命了。宁怀璟想如从前般伸手去揉他的头,垂在身侧的手几番握紧又松开,心底里溢出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

小姐的身体真的不好,尤其是这样天气转寒的天气,半夜总是不停地咳,咳得睡不著,勉强睡著了又咳醒,没日没夜的。药要随三餐跟著饭一起进,补汤补药是四季不断的,更要时时有人在身边照顾著。黄家待她似乎也并不如何,只当是个会拖累全家的累赘。长年卧病在床,小姐敏感而多愁,常常看著药碗就摇头叹气,咳嗽时更是恨得泪水涟涟,逾是悲伤便病得逾重,病得逾重便逾是悲伤,总是想著不吃药了,一了百了罢了。

徐客秋白天上翰林院办差,晚间要温习功课又要常常起身去探视她,是否喝了药,是否又著了凉,坐著闻言软语地开解她、劝慰她。待到各种琐碎地事务忙完,再翻两页书,天就已经大亮了。人都道,娶妻是娶个能照顾自己的人,到了徐客秋这里,反变成了多一个要照顾的人。抓药的事也是如此,见回家途中路过药堂,他便又把抓药的事也揽了过来。

“这麽辛苦干什麽?家里不是还有侍从丫鬟麽?”宁怀璟也曾质疑过。

徐客秋远远望著前方,两眼弯弯:“因为她是我的妻啊……”

纵使不爱,纵使不愿,纵使这场婚姻只是家族交易下的产物,既然已经三拜天地将她迎娶进门,照顾她就是他需背负一世的责任。所谓在一起,远远不是两个人牵牵手这般简单。所谓长大,也远远不是拔高个头这般容易。这个世间有太多责任需要背负,有太多规则需要遵守,有太多事情需要顾虑,在诸多条条框框里挣扎著学习生存、学会生存、好好地生存,直到能正真背负所有责任遵守所有规则顾虑所有事情的那天,人便已经彻底妥协了、长大了、苍老了。亦或说,这便是成佛了。

当年那个眉目飞扬的红衣少年一如入秋後的红花,於风中黯然凋零。苍茫暗沈的暮色里,宁怀璟靠著墙根缓缓抬起头,鼻尖克制不住地冲上一阵酸楚,不仅仅是客秋,自己也正走在这条逐日妥协苍老的道路上,即便坚持著不娶妻这一点小小的离经叛道,亦不过是寥寥一点慰藉而已。

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在一起呢?是不是在一起以後真的会是一场悲剧呢?宁怀璟问自己,如果……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自己是否会再度放手?

宁琤说过,命中注定的事,还能再改麽?

宁琤又回娘家了,出嫁未满两年可足足有一年是在家里住著,常常拉长了脸,摔椅子扔花瓶,就没有消停过。老王妃都懒得再劝她,念经般叨念两句“儿啊,如今你大了别再耍脾气了”就完了,听说将军府有人来接就赶紧催著她回去,摆明了是烦了这个不让人安心的女儿。宁琤自己也觉察出来了,气上加气,越发没有好脸色。

怀瑄去年纳的那位姨奶奶正要临盆,府中喜气洋洋,上至老侯爷下至看门的,对那个圆滚滚的肚子千般万般宝一般捧著护著,生怕有个万一,做梦时都是乐呵呵的。这般情境之下,宁琤的苦脸更不被待见,唯有跑去楚静蓉房里天昏地暗地哭了一场。

原来是少将军也要纳妾了。他家不同侯府,子子孙孙生得多,在战场上头也折得多。当年先帝开疆拓土,他家子弟血洒沙场者有之,马革裹尸者亦非少数,到如今虽算不上门庭凋落,但是也许久不曾听闻孩童啼哭。论及抱孙心切,比起老侯爷来,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军府里看著少将军与宁琤这双怨偶,两年来争争吵吵无数,宁琤的肚子又许久不见动静,纳妾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不曾料想,宁琤竟是一口咬定了不乐意。

“我什麽时候同人分享过东西?成亲未满两年,他就另娶新妇,不就是在嫌弃我麽!自我过门起,他便嫌弃我!既然不愿娶我,当年没成亲的时候他怎麽不说。他只当他娶我是逼迫的,又谁知我当年当真就情愿嫁予他?若不是他将军府几番恳求,父亲又怎能就这样舍了我?当初可是他家求著咱家!而今亲事都成了,公婆尚在,他不敢休我,便这样来折辱我!我岂能甘心!我岂能甘心!”

大少奶奶长长地叹气,用帕子替她擦泪,又亲自取了梳子替她将散乱的鬓角梳起。宁琤抓紧她的手,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一般:“我大哥纳妾时,你怎麽不吭声?现今,她仗著那个肚子都爬到你头上来了,你便甘心?”

“傻丫头。当初既然点了头,现在岂有再摇头的道理?”青玉梳一梳到底,不曾有丝毫凝滞。楚静蓉一如既往地平和,嘴角噙著笑,仿佛端坐莲座的佛陀俯瞰众生,“你喜欢他?”

郡主柳眉倒竖:“我宁愿抹脖子也不愿再见他!”

“那你还争什麽?”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楚静蓉轻轻为她将一头珠钗扶正,默默摇头:“想开些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宁琤不做声,咬著唇,狠狠绞著手里的帕子。旁人再如何苦口婆心,她都不肯听进心里。

奉茶的丫鬟在门外听到了三言两语,传著传著便传得谁都知道了。刚出京办差回来的宁怀璟在院子里听两个修剪枯枝的小厮议论,隐隐约约猜出了个大概,对这个曾经经常仗著剑术好来笑话自己的二姐有些心疼。一转身,却见她正站在自己身後,小厮们的议论恐怕也都被她听见了。

“他们说得都没错,他家只是看著爹的面子才不敢休我。其实,我倒宁愿让他休了我,至少也断得干净。”

她当年一身雪白袄衣,豔红的腰带豔红的鹿皮靴,明晃晃的秋水剑下,同样豔红的剑穗漫天飞舞,明眸皓齿,神采飞扬,犹如诗中那位一曲剑舞豔惊天下的奇女子。如今满头珠翠宫装锦绣,脚下一双绣花鞋掐金丝绕明珠,步步生莲如风摆杨柳雨润芭蕉,再端正不过的新妇打扮,豔丽奢华娇羞动人,却全然失了那份宛如男儿的飒爽英姿。她眼中红丝遍布,眸光却晶亮得异样,隐隐竟泄露出些许偏执疯狂的痕迹。

“听说,你不愿娶妻?”

宁怀璟点头。

宁琤便笑了,那笑容居然是赞许的:“还是不娶妻的好。娶了,保不齐又要白白糟蹋一个姑娘。”

她不等宁怀璟回话就径自转身走了,脚步慢悠悠的,婷婷嫋嫋如风中清荷。目下已入冬,侯府中满满一池夏荷尽皆衰败。

宁琤的背影一直在宁怀璟脑海里浮现,睡意朦胧中,忽而又变成徐客秋的,清瘦而单薄,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猛然惊醒,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一睁开眼,黑漆漆的床顶上一个又一个宁琤与徐客秋反反复复闪现又隐匿,明明身体叫嚣著疲倦,头脑却一派清明,寒风“嗖嗖”掠过的呼啸声尖锐刺耳。宁怀璟总觉得似乎要出什麽事,心头空****得难受,好似在堆满箱子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搜寻却始终一无所获。

正自焦躁的时候,“笃笃”的叩门声在寒冷萧瑟的冬夜里突兀地响起。狐疑地披衣起身去开门,夜风裹著寒意尖叫著扑面而来,宁怀璟看著来人,一时忘了躲闪,手里抓著门闩,有片刻失了言语。

站在门外的是宁怀瑄,忠靖侯府仪表堂堂出类拔萃又光耀门楣的大公子,和不成器的弟弟相比,如同云端的金鹏与檐下的麻雀。风里的金鹏不说话,任凭同样衣衫单薄的麻雀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又一遭,直到眼珠子掉到地上。

兄弟俩似乎从小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怀瑄好静,怀璟好动;怀瑄内敛,怀璟张扬;怀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怀璟花天酒地惹是生非,连本《论语》都背不全。两人虽不见得水火不容,可也说不上什麽手足情深。印象中这位事事十分优秀十分出色十分让父亲长脸的大哥有一道竹一般挺拔磊落的背影,自己再如何奋进用功也追不上,看著眼前面容苍白的男子,宁怀璟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

宁怀瑄的嘴角动了动,眉宇间亦隐约透出几丝茫然:“我……想和你聊聊。”

在桌边坐定,宁怀璟才发现,他居然是带著酒来的。手边没有酒盅,天人一般的宁怀瑄丝毫不在意,解下红绸就就著瓶口往下吞:“你……办完差就直接回府了?”

宁怀璟愣了一会儿:“是啊。”

“日落後到家的吧?“

“嗯。”

宁怀瑄仰起脖子又吞了口酒,面无表情地看著他:“日落前,我路过城东,在巷子口看到了你,你身边那个该是从前常来府里的徐客秋,忠烈伯府的那个。”

“……”房里慢慢漫开了酒香,桌子中央点了灯,摇曳的烛光在彼此的面孔上跳跃。宁怀璟同样定定地看著他。漫长得有些不寻常的沈寂过後,玩世不恭的小侯爷学著他的模样收拾起所有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回京城我就去春风得意楼边的药堂等他,他总是上那儿去抓药。”

“我听说,他成亲了。”宁怀瑄的话语依旧是迟疑的,神色间的迷茫愈发显露。

“嗯。”

“你喜欢他?”他问得很轻,态度小心翼翼得让人觉得有些过分的谨慎。

宁怀璟从他手里拿过酒瓶,仰头满满了灌一口,酒液冲出嘴角滴落到衣襟上,胸膛口倏然惊起几星冰冷,脸上却因强烈的後劲而火烧般铺开两抹酡红:“嗯,我喜欢他。”

“呵……”没有如意料中那般惊讶慌张的表情,宁怀瑄只是笑著向他伸手想要讨回自己的酒。

这笑容起得莫名,以为会招来一通呵斥的宁怀璟不解地望著他,他固执地伸长手臂,嘴角维持著上翘的弧度,眼中盛满悲哀:“人们都说你不如我,在这事上,却是我不如你。”

“你有什麽不如我的?”

直觉有些不对劲,宁怀璟起身去为他找酒杯,一回头,怀瑄倒提著空空的酒瓶正冲他露出一口白牙。索性把酒杯再放回去,从柜子里摸出坛私藏的好酒抛给他,一直以一副“皇家精英”面孔示人的男人抱著酒坛笑得像个孩子。

“小如怀孕了。”宁怀瑄说。

“我知道,恭喜。”宁怀璟另提了一壶酒,取了小酒盅,坐在他面前等著下文。

“我对不起她。”

宁怀璟垂下眼:“你待她很好。”

“我也对不起静蓉。”

宁怀璟不说话了,对面的男人明明满脸通红,眼神却是清醒的,清澈得能倒映出宁怀璟凝重的面容。

“小如是学馆夫子的女儿。那时候,我跟著忠安侯家的怀琦他们去学馆瞧新鲜……她来给她哥送书,她爹不许她抛头露面,她寻著借口去学馆偷听……呵呵,也是小孩儿心性……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那张笑脸,桃花似的……”

宁怀璟静静地听,他忽然转过脸来问:“你和徐客秋呢?怎麽遇上的?”

宁怀璟歪头想了想,於是也跟著笑了:“他那时的脸……白得跟鬼似的,我差点没吓趴下。”

男人笑了两声,低头喝了口酒,又陷进了回忆里:“我喜欢她,却不能娶她。和楚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毁不得,也毁不起,世世代代的交情不说,在朝里,楚家失不了我们,我们也离不得楚家,婚事哪里由得我来做主……我以为我成亲後她也会找户人家嫁了,没想到她却一直没出阁……我偷偷托人去看她,她说她喜欢我,今生今世就守著我一个人……”

宁怀瑄的眼睛湿了,眼角红了一圈:“还有静蓉,我想过,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可我还是负了她……那天她跟爹娘说,想让小如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原来她什麽都知道,只是装不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光是小如这件事就足以让我愧对她一生……除了给她所有我能给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对她。”

眼前的这个大哥太过陌生,宁怀璟发觉,自己竟然在用怜悯的目光看著他,恍惚中生出几许不真实感。

宁怀瑄似乎也察觉到了,抬起头对著他自嘲地笑:“我喜欢小如,我想给她最好的,可是不行,最好的要留给静蓉,因为我对不起她。我想像个男人、像个丈夫那样好好补偿静蓉,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喜欢小如。这就是我的齐人之福,呵……”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临走时拍了拍宁怀璟的肩:“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这些话的人。”

这是这道自己如何也赶不上的挺拔背影第一次回过头来看他,明明做了二十年亲兄弟却是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个仿佛永远都需要仰视的兄长居然也会喝醉也会苦恼也会悲伤。宁怀璟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肩:“下次如果有事,或许我也可以找你说说。”

从进屋以来,一直皱著眉头的男人头一回露出真心的笑容,临走时,他问宁怀璟:“想清楚了麽?你究竟想要什麽?”

宁怀璟张口要回答的时候,他却挥挥手带著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走了。宁怀璟知道,明天的宁怀瑄必定还是带著一脸即将为人父的灿烂笑容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那麽仪表堂堂、出类拔萃、光耀门楣。

怀瑄的那位小如夫人在一个下著细雪的夜晚生产,是个男孩儿,忠靖侯府的香火终於得以传继,府中热闹好似过节。满月时,老侯爷大手一挥,遍请知交好友远亲近朋,十人一桌的台面密密麻麻摆开,几乎铺满半个南城,声势排场远甚当年怀瑄娶妻宁琤出阁。及至新春时,京中众人口中还津津乐道著侯府的阔气手笔。宴席之上,老侯爷一手抱著金孙一手揽著娇妻,身後的怀瑄一左一右两位如花美眷,人间所谓幸福完满或许也就是如此了。宁怀璟站在边上暗自揣测,怀瑄脸上的笑容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做戏?

楚静蓉从侯爷手中抱过孩子柔声拍哄,回头瞧见宁怀璟的视线,这位从不轻易表露心绪的大少奶奶竟是嫣然一笑,灯火迷离,筹光交错,她目似点漆红唇如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倾国之姿丝毫不逊身边那位盛妆严饰的长孙生母。

宁怀璟惊鸿一瞥恍然如梦,想要再看清,她却已回首,低头垂眸,面容似水不起半点波澜。

身畔的宁琤幽幽开口:“她这样子,我做不来。”

宁怀璟没听懂,她亦不辩解,目光追著星星点点的琉璃灯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这段日子,将军府没再派人来催她回去,那位当年对老侯爷口口声声许诺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的少将军如今应该正同他那位刚进门的妾室你侬我侬。正室不在又能如何?父母在上,该纳的妾还是得纳,少一只奉茶的茶碗罢了。人都道新人比她柔顺,比她贤良,比她孝顺……正是花朵半开未开的豆蔻年华,青春靓丽,想来容颜上也比她鲜豔几分。两年姻缘,犹如水上行舟,划过後不见半点痕迹,回忆里遍寻不著一刻甜蜜光阴。总觉得不甘心,自己是堂堂侯府郡主,一场风光出嫁到头来竟是这般黯然结局,说夫妻却不存半分情意,说仇家却说不上是何种怨恨,到头来竟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是为何而嫁。

宁怀璟见她眼神飘忽,担忧她触及心事,想要搀她回去,却被她摆手推开:“我想回去住两天看看。”

当晚,宁琤回了将军府。半月後,将军府家丁来报丧,郡主在自己房里自缢了。她的个性太刚烈,终究还是败在了自己的不甘心之下。

老侯爷手中的鼻烟壶“啪──”地一声滑落到地上,堂中肃冷如入冰窟。女眷们的哭泣声里,楚静蓉端坐椅上,撑著身侧的茶几凝然不动,起身时方溢出长长一声叹息。

她脚步急促,裙裾飘摆如风过荷塘层层叠叠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两肩颤动却迟迟不肯回头:“放心吧,我不会步她後尘的。”

宁怀璟也说不清自己为什麽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门便不由自主跟著来了,此时听她言语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也跟著出事。

“她太傻。争来争去,又能改变多少?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她双手垂在两侧,左手用力捏著掌中的丝帕,一贯悠慢从容的语调因心情激动而混入了颤音,“自己不对自己好一些,还有谁来对你好?”

“你大哥不爱我。”楚静蓉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可怜。”

宁怀璟默然。

“可我不觉得。”骄傲地高抬下巴,她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发簪上的精致坠饰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因为我也不爱他。”

“我是他的妻子,他心里有没有别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没有孩子是因为我不想生,与其给他一对貌合神离的父母,不如没有他。没有孩子,为他纳妾是迟早的事,与其找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不如就让这位小如夫人进门,我早先找人去探访过,她性子很好,不是那种好挑是非的。况且,不管是侯府还是他或我,传扬出去名声也好听些。那天提起这事时,爹娘和他的表情你也看见了,仅因这一桩事,他便要谢我敬我,侯府便要愧对我。新妇进门,我在侯府只会过得更好。生了孩子又有什麽要紧?这孩子将会过继予我,称我为娘亲,由我一手带大,他要先尽孝於我继而才是他生母。这就是公侯府第里的家事,何必执著这那些甘心不甘心的事,既然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就要接受这样的命。”

她抬手整整身上的狐裘,语调不再颤抖,悠悠然仿佛是在谈论院中的雪景。宁怀璟一时张口结舌,她低低地笑,半转过身,面朝廊外的落雪,右手一如既往拈著一串佛珠,一粒一粒细细摩挲数过:“他不爱我,但他敬我,爱是平等的,敬却不然,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低头的那个,我有所欲,他必竭尽全力取来。公婆疼我夸我有愧於我,府中一应大小事,我说是一,又有谁能说是二?我要如何,又有谁能拦阻?命是一早就定好的,谁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就好好地活,哭是这样过,笑也是这样过,不如尽可能对自己好一些,过得能舒心就舒心些,自己都跟自己过不去,还有什麽是过得去的?”

她终於肯侧过头来让宁怀璟看她的脸,妆容严整,不见半分脱落。宁怀璟怔怔看著她微红的眼角,心头一阵酸楚一阵悲哀,混杂到一起,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你真的这样想?”

她点头,翘著嘴角看他。

宁怀璟说:“可我不想这样过。你和二姐没什麽差别,不过是她死了,你还活著罢了。”

同样风光出嫁,个性截然不同的二人,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两番截然不同的结局,实则殊途同归,一样爱不了,一样不被爱。

二人各自沈默转身,背後传来楚静蓉悠长的叹息:“我总在想,如果当年也像你一样爱一场,现今我是否还会站在这里?”

宁怀璟闻言回首,猛然发现,那条丝帕还被她紧紧捏在手里,左手骨节因而泛白:“你……真的不曾爱过?”

风雪绵密,满院银装素裹,苍茫大地不见任何色彩。“簌簌”落雪声里,她起先无语,捏著丝帕的左手几番挣动:“喜帕被揭开的时候,我看到你大哥,发现他非但不是罗锅反而相貌堂堂……呵,这样一种满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是喜欢。”

酸涩狠狠挤压著胸膛,有什麽挣扎著要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宁怀璟狠吸一口气大步离开。她再不曾回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渐渐地、渐渐地松开了,轻薄的丝帕从掌中滑落,又被风吹起,素雅的浅绿色飘著飘著,最後落到地上,被雪盖住了,缓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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