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收因种果(二)

“还没到端午,竟这般热了。”乔大老爷起身从轿子里出来,拿了帕子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影,空气中的味道却不好闻。京城本是每年三月“掏沟”,今年因三月初春雨连绵,耽搁了工期的缘故,将到四月中旬才清理完。

尽管如今过了小半月,可河沟里挖出的淤泥腐败垃圾的臭还是经久不散。

虽说自打几日前收到沈沧的帖子,乔大老爷就隐隐地带了兴奋。

他本是纨绔心性,即便顶着官缺,也是二十多年混日子,所爱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四样。

如今守孝教导儿孙之余,乔大老爷也觉得日日枯燥难熬。

戏不能听了,花魁娘子见不着了,之前的狐朋狗友早都不见了人影。剩下他孤零零的,在家里老实待了几个月,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如今自己不是官身,正得自由,正该出京散心。只是因有孝在身的缘故,还要寻个妥当理由。

至于要去的地方,那自然要江南繁华之地。

就在沈沧送帖子这日,乔大老爷听说乔大太太请了个檀香木佛来家里,就灵机一动有了京的借口。只是如何运作,乔大老爷一时还没想明白。

他就是这样的人,庸碌归庸碌,却不敢出格。

世人皆重孝道,将父母白事看的最重,倾家**产发送老人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他心里却觉得那样都是扯淡。那些借着父母死后孝行成名、在父母生前却不见孝心的,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伪君子罢了。

自己做了五十来年孝顺儿子,难道现下不在家闭门,就是不孝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面上还不能露出端倪来。

待看了沈沧帖子,乔大老爷就有了打算。

他三日来只喝水,不吃饭,生生逼着自己三天三夜没合眼。

在家守孝养出的半身肥膘,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变化,可乔大老爷脸色蜡黄,眼窝眍着,看着委实憔悴。

沈家门口的门房看着这位表叔老爷,立时殷勤地上前,请安道好。

乔大老爷“哈哈”一下,从荷包里摸出个银轿子,随手打了赏。

门房忙谢了赏,弓着身请乔大老爷进门。管家已经得了消息,过来将乔大老爷引到客厅。

门房则是回到前头,安置乔家的轿子与轿夫、随从等人。

大明朝开国时将衣食住行都做了定制,贵族与小民的待遇自是不一样。

关于谁能乘轿子,也有规定,那就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文官中,又定了品级限制,只有三品以上京官才能乘轿,余者都没有资格。

不过自打成化年开始,律法松弛,奢靡之风从京传到地方,对于早年的各种限制都放开了。别说是低品级的官,就是民间地主老财银子多了,也会预备个轿子代步。

乔大老爷今日坐轿子过来,并不算惹眼。

沈沧得了消息,晓得乔大老爷到了,过来客厅时,被乔大老爷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生病了?”

乔大老爷苦笑道:“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病!”

沈沧摇头道道:“若是身体不自在了,就早日请大夫,这样熬着作甚?”

乔大老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最近这一个多月来,我时常梦到老太太。她一见了我就恼,我是不孝子,让老太太失望了……”

沈沧是儒门子弟,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皱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定是想起姨母了,才会每晚入梦。”

乔大老爷脸色灰败,神色勉强,岔开话与沈沧聊起沈珏来:“珏哥虽不如瑞哥那样出色,不过能顺顺当当过府试也不容易,如今是童生,实不算小孩子。”

沈沧摸着胡子,隐有自得,道:“是啊,如今珏哥只一心读书,倒是与瑞哥前两年时一般模样。就是读书太过刻苦,叫长辈们看着不落忍。你大表嫂那里时常抱怨,倒是宁愿孩子们偶尔调皮些。”

乔大老爷闻言,神色讪讪。

自家儿孙,被自己严防死守,日夜盯着,还能寻机会偷懒耍滑;沈家这里,沈沧夫妇做了放手掌柜,可架不住过继来的嗣子懂事乖顺。

嗣子身份,委实敏感。

尚书府这样的门第,那乡下来的嗣子岂好待的?下人们明着叫一声少爷,背地里说不得怎么摔脸子。

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来承嗣的,等到嗣孙落地,就算是功成。他们想要在沈家站住脚,早日有了功名不是坏事。

“我丢了官如今只算是民,家中子孙却是无一人能支撑门户。但凡他们有瑞哥、珏哥一半争气,我也不发愁了……”乔大老爷唏嘘道

这会儿功夫,就见管家过来禀告,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到了。

沈沧立时叫请,乔大老爷却有些意外,这老二、老三怎么联袂而来?这在外头碰上,还是早就这般亲近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胞弟,一个是他信赖的异母兄弟,他倒是更在意二老爷一些。

看着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随着管家进来,沈沧神色肃穆下来。

不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屏气凝神,就是已然在座的乔大老爷也挪了挪屁股,嘴角抽了抽。

宾主见过,

随着沈沧的肃穆,客厅里的气氛就跟凝固了似的。

乔二老爷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哪里像是要说喜事的模样?瞧着这模样,不会是打算与乔家彻底断绝吧?”

三老爷也觉得不对头,隐隐地存了不安。

他看了乔大老爷一眼,想着是不是乔大老爷去年官司没收尾,如今又有什么不对劲。

人都到齐了,沈沧便也不卖关子,直接将乔氏去年腊月时所作所为说了一遍,也将养娘一家与秋香的口供还有沈洲的回信都拿了出来。

乔家三位老爷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或姐弟,乔氏是什么样的小性子,他们这些当兄弟的最是清楚不过。乔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打小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长大,兄弟也多谦让,倒是让她成了外表柔顺、内里主意正的脾气。

也是乔氏这辈子有福,嫁了沈洲这样的丈夫;要是嫁到旁人家,上不能孝顺公婆,中不能打理中馈,下不能教导儿女管理下人,早就不知什么下场。

这哪里是娶了妻子进门?这就是请了一尊活菩萨。

就是他们兄弟私下说起沈洲说,都感叹沈洲的长情与不容易。他们兄弟都相信,就算乔氏一辈子不懂事,沈洲那样爱重妻子,也定能包容她一世。

无需看沈沧给出的凭证,乔大老爷旁的都放下一边,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起沈洲的回信。

等到看完,乔大老爷真是欲哭无泪,望向沈沧带了几分恳求道:“大表哥,珞哥他娘虽是心思糊涂,可念在她只是预谋、并未造成大错上,能否饶了她这一遭?”

京城地界,又哪里能存的下秘密。不管乔氏被沈家用什么理由送到庄子上去,只要有蛛丝马迹露在外头,说不得就有事泄那一日。乔家出来这样不慈的蠢妇,以后乔家女儿的亲事都要跟着受连累。

乔大老爷这样想了,便也这样说了,时而还望向二老爷、三老爷,这两位家中都有未嫁女儿的。

当然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自己原准备背靠沈家做个自在闲人、就是子孙教育上有心央求沈家照拂之事,乔大老爷自己知道就行了。

经历了牢狱之遭,又经历乔老太太停灵时的前冷后热,乔大老爷已经晓得靠山的重要,且早已将沈家视为自家坚实后盾。

乔二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原本忐忑的心里也算踏实下来。自打乔老太太去世,乔家与沈家的联系就是乔氏;等到乔氏被送走,两家难道还能寻常往来?

他自己攀不上沈家,也就不乐意看着兄弟得意。

乔三老爷眼下却无心去考虑女儿以后说亲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中将乔氏骂个不停。

作死也没有这样作的。

即便沈珏是嗣子,乔氏身为嗣母,有权管教,可这寒冬腊月直接让在雪地里跪着,这是管教还是“要命”?

况且沈家小二房的嗣子与小长房的沈瑞不同,沈瑞之父不过是举人,沈珏却是沈家宗家子孙,远的不说,就是京城里,还有个同胞兄长为京官,还有个侍郎堂舅。

伤了嗣子,还能说乔氏是无心之过,只能说是五分错,可想要对沈家唯一真正血脉动手就是十分错。就是沈洲身为乔氏的丈夫,知道此事后,也没有为她辩解一句。

沈家三房就这一滴真正的血脉,爱重可见一斑。

乔大老爷想要留着乔氏做乔沈两家的纽带,才不乐意她被送到庄子上;乔三老爷却是在思量此事利弊。

瞧着沈沧模样,对于乔氏的处置法子已经有了定夺;要是乔家人拦着,会不会惹恼了沈沧?

乔大老爷没了前程,子孙又不是争气,十年八年用不到沈家;乔二老爷行商贾事,又因与沈沧兄弟并无血亲,还没有那么大脸面去沈沧面前说话;自己这边却是不同,不管是自己孝满起复,还是六哥日后进学,说不得都要求到沈沧身上。

“大哥别再为难大表哥!姐姐这想一出做一出的性子,要是留在府里难保下回出什么乱子。送出去静养,对姐姐并不是坏事。”乔三老爷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道。

乔大老爷闻言转过头,脸上满是震惊地看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满脸正气道:“姐姐已经年过不惑,并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是非对错,总要让她心里明白明白。她不过是给翁姑守过孝,属于‘三不去’,否则起了这样心思,就是被休了也不无辜!”

说这番话时,乔三老爷神色颇威严,振振有词,却不时有眼角盯着沈沧。

沈沧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不是为乔三老爷对乔氏的评语,而是为乔三老的表态。

乔大老爷向来脸皮厚,真要干涉沈家家务,拦着不让沈家送人,那乔沈两家就要直接撕破脸,连面上都的亲戚情也做不得了。

倒是乔三老爷,早年出京前还有一番风骨,如今在南直隶官场历练这些年,倒成了地道的官油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想着利弊,人情味剩的不多了……

*

府学门口,钟声想起,到了学子下课的点,三三两两的生员从府学里出来。

府学不远处,站着一儒服少年,虽只是寻常儒服装扮,可因其长相十分俊秀,站在那里分外引人注目。

沈瑞与同窗结伴出来,正想着今日夫子留下的课业,就听有人道:“沈瑞……”

第三零八章收因种果(三)

两年半时间,听着并不长,可不管是对沈瑞还是对面的少年来说,生活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瑞!”少年见沈瑞不应声,又叫了一声,走上前来。

与沈瑞一起出来的同窗,见眼前这英俊少年竟是来寻沈瑞的,就碰了碰他胳膊,低声道:“恒云,这是哪个?”

沈瑞轻声回道:“少年同窗。”

问话的人瞥了白眼过来,什么叫“少年同窗”,这七老八十的口气算什么,难道现下就不是“少年”?

“或许,你不认识我了?”少年见沈瑞神情清淡,没什么反应,忐忑道。

弘治十三年秋,沈瑞入族学没几日,少年就因打架受伤回家休养;等少年稍好些,徐氏省亲,沈瑞随徐氏离开松江。

真要说起来,沈瑞与少年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琇!”沈瑞开口吐出少年的名字。

来人正是沈琇,依旧是十分出色的相貌,却不再着红衣,也无当年的倨傲。

对于旁人来说,岁月或许是把杀猪刀;对于沈琇来说,岁月却是一把神器。曾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褪去青涩与倨傲,变得温润起来。

沈瑞早就知晓沈琰兄弟进京,也想过或许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可没想过沈琇会直接来寻自己。

“沈瑞,我是随兄长一道过来。家兄就在前边茶馆等着,想要请你过去说话,不知能否赏脸?”沈琇带了几分恳求道。

对于这兄弟两个,沈瑞没什么恶感,可为了不使事情变得复杂麻烦,也无心亲近。只是要来的只有沈琇,他还能直接摇头离去,既有沈琰在,就不一样了。

这兄弟二人齐来,肯定是有事,沈瑞就点点头,随着沈琇去府学路口一处茶舍。

此处幽静,正是说话的地方。

沈琰虽只比沈瑞年长几岁,可早年曾在族学授业,与沈瑞也是师生之谊。沈瑞方才没有直接离去的原因,也是因这个道理。

士林之中,最重师生之谊。要是有人不敬师长,那就要为万人唾弃。

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话在,即便沈琰与沈瑞没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如对大宾,可是礼数上还是周全些好。

沈瑞就先执了弟子礼,沈琰还了礼,请沈瑞坐了。

沈琇则是坐在沈琰下首,看着沈瑞身上的儒服,又看了看自己的。、

同样是秀才,沈瑞坐在那里,却是自有一番气度。要不是面容稚嫩,还真是看不出他比自己小了两岁。自己十六岁过童子试,名次还是不上不下;沈瑞十四岁过童子试,还是“小三元”。

他不禁有些恍然,两年半年第一次见沈瑞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当年沈瑞还不是尚书公子,不过沈家四房嫡子。各种沈家的传言中,他性子顽劣不成器,被优秀庶长兄压着喘不过气,生母已故,长辈不待见,是个可怜可恨之人。

没想到,露了面的沈瑞从容自在,跟沈琇想象中的顽劣阴郁少年截然不同。

加上沈瑞成了吕双的同桌,更是刺了沈琇的眼,使得沈琇极为厌恶。

自打真正知晓自家这一脉与沈家的渊源,沈琇就没了底气。要是能选择,他宁愿离沈家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

可是阴错阳差,自己长兄被乔三老爷看上,将来要娶进门的嫂子是乔氏女,乔家又是沈家的两重亲戚。

无需刻意留心,只要沈家想要知道,就能随时知晓他们兄弟的消息。

早先沈琇还觉得虽同姓沈,可只要自家这边别再惦记归宗,不过去碍尚书府的眼,两下就不相干;等到进了京,入了春山书院,师兄弟等人志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常谈起功名仕途,沈琇才晓得自家兄弟二人的处境是如此岌岌可危。

这个错误,是从沈琇祖父起就错了。

科举仕籍上,需添祖上三代履历,官府的人会核实。不过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考官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去核实考生身份。

不过真要有“冒籍”、“匿丧”等违律的地方,只要有人举报,后果都十分严重。

即便考中进士,入了官场,也不例外。

沈琰、沈琇虽不是“冒籍”,可籍贯上曾祖父一栏写的已故都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早先沈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便他们这一支没在族谱上,可也是曾祖父血脉;如今对功名仕途了解的越多,却是越发现其中的不妥当。

只要沈家二房愿意,随时都可以出首,举报他们兄弟两个籍贯造假。当年的事情过了一甲子,学官核实的法子,就是去沈家查阅沈氏族谱,他们兄弟不是假的也成了假的了。

等到他们兄弟有幸中了进士,入了官场,能用这一条拿捏他们兄弟的就不单单是沈家人。就算是别人,要是知晓这段渊源,有心害人,也随之能让他们兄弟拉下马,陷入官非。

沈琇都能知晓此事的弊端,何况沈琰?

沈琰向来是识时务的人,自发觉到不对,是想着如何消弭祸根。

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

要是只有他一个,他说不定就听天由命。他最是知晓自己分量,得中举人已经是侥幸,想要中进士,十年之内都不用指望。

说句不好听的话,沈尚书夫妇两年已经有了春秋,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两说。

沈家其他人,距离那段往事太遥远,难有切肤之痛,关系倒是好弥合。就像宗房那边,对他们兄弟抱有善意的族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可他还有弟弟,沈琇在读书上又有天赋,在科举仕途上走的会比他这个兄长更远。越是如此,他们兄弟越应该早除后患。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能得以归宗,可这就过不去尚书府这一关。

沈琰怎么敢去赌一个十年?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待察觉沈琇也为此事开始惴惴不安后,沈琰就有了决断。

“三年不见瑞哥比我还高了,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有了字没有,是哪两个字?”沈琰问道。

沈瑞点点头,道:“家岳去年赐了字,为恒云二字。”

“那我就托大,直接叫一声恒云。今日我带舍弟过来,是想要请恒云帮忙在大司寇樽前回禀一件事。”沈琰正色道。

沈瑞虽早就觉得沈琰兄弟是麻烦,可也没想到沈琰好大胆,直接点到沈沧身上。

他诧异地看了沈琰一眼,道:“请问何事?”

沈家长辈不许他们兄弟归宗的,早在三年前就有了表态,要是他们兄弟重提旧事,就是自讨没趣了。

沈琰直接将考籍信息不妥当的事情说了。

沈瑞听了,看了沈琰一眼。

这样的事情揭开来说,沈琰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笃定二房长辈是君子,不会与他们兄弟计较,才想要“欺之以方”?

就听沈琰道:“此事,虽是已故父祖不谨,可我们兄弟也有错,不该将错就错,如今想要到大司寇面前为此事请罪。”

别说沈瑞听着,猜不到沈琰用意,就是沈琇心里也稀里糊涂。

等出了茶馆,目送着沈瑞骑马去了,沈琇担忧道:“大哥,要是那边本没留心此事,现下反而留心了可怎么好?”

沈琰轻笑道:“若不是为了如此,咱们作甚要来寻沈瑞?”

沈琇皱眉道:“大哥真的要去尚书府登门请罪?我倒是觉得那边长辈,未必乐意见咱们。”

沈琰也不以为意,道:“见与不见,顺其自然吧……”

沈琇心里直犯嘀咕,既是顺其自然,为何还将此事揭开?

沈琰看了弟弟两眼,道:“二弟也十七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等你嫂子进门,就让她帮你相看,你想要说个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

沈琇听了,眼睛漂移,脸色不自在道:“大哥怎么说起这样来……”

沈琰正色道:“或早或晚都随你,只是田家小娘子不行。”

沈琇脸色一白,定定地看着沈琰。

田家书香门第,小娘子没有抛头露面见外人的道理,不过因沈家兄弟如今在书院读书,与田家几位老爷都是相熟。

沈琇倒不是主动去奢想田家小娘子,而是看上了田大老爷的为人。他丧父时,年岁还小,如今见田大老爷君子端方,就起了慕孺之心。

少年人热血冲动,沈琇在乐意亲近田大老爷的同时,不免生了些小心思出来。想着岳父也是父、半子也是子,田大太太又是宽和慈爱之人,夫妻两人都令人可亲可敬。

这份心思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沈琰。

沈琰晓得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否则落在沈家二房长辈眼中,就要当他们兄弟二人故意谋算沈家,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沈家姻亲纠葛不清。

就算沈家长辈再宽和的性子,也受不了这个,到了那时,说不定只要抬抬胳膊,就能将他们兄弟打入深渊,除了“后患”。

沈琇不是傻子,见了兄长的态度,自然晓得此事根源是什么,慢慢地低下头,紧握着拳头,低声道:“大哥,为什么咱们要姓沈呢……”

*

沈家,西院。

看着三个兄弟都过来,乔氏惊喜中带了意外,忙迎上前,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不成?怎么两位哥哥与三弟都过来了?”

从去年腊月至今,乔氏已经被禁足将近半年。

最初时,乔氏因不知沈珏病情如何,惴惴不安,清减不少;至于三房那边的算计,早就顾不上。

等到后来沈珏康复,来西院门口请安,乔氏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至于三房那边的谋算,被关在这院子里,想也是白想,就被她丢到脑后。

换做旁人,这样被禁足难免郁结于心,可乔氏这里却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并不觉得关在院子里有什么拘束。加上之前在南昌时,过的就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倒是让她很快就适应。

至于身边服侍的婆子婢子又换了一茬,乔氏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两年来她身边来来去去的,本就都是新面孔。倒是秋香,伶俐活泼,又会奉承卖好,倒是有些可惜。

不过乔氏晓得,沈珏之事总要做个交代,舍不得也得舍得。否则她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无心之过,去跟嗣子认错。

几位乔家老爷看着乔氏,却是都带了意外。

他们本以为乔氏闯了大祸,既被禁足,肯定要吃一番苦头,可是瞧她的模样,面容红润、气色颇佳,倒是比去年刚进京时精神还好。

“大哥你们快坐呀!”乔氏忙招呼兄长们坐下,又吩咐婢子出去奉茶。

等到茶水上来,乔家几位老爷即便对沈沧夫妇心有不满,也不得不赞沈家宽和厚道。

看来“禁足”归“禁足”,在饮食上沈家并没有苛待乔氏,吃用还是常例,否则也不会有刚上市的新茶吃。

乔氏素来心思细腻,如今细看几位兄弟,却是瞧出不对头来。

“大哥,可是家里有什么事?你们过来这是央求大伯?”乔氏忧心忡忡道。

虽说与嫂子弟妹不亲近,可长兄与三弟是她的同胞手足,手足之间感情甚好。

乔大老爷看着乔氏,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乔氏固然有错在先,可毕竟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要是乔家能做她的靠山,她也不会被沈家人彻底嫌弃。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沈家也不例外。

乔大老爷胸口堵得不行,第一次明白了沈家也厌弃了乔家;就连沈二老爷都不站在乔氏这边,乔氏已经无法继续在沈家立足。

他不由生出怨恨,带了激愤道:“小妹,你大归吧!”

乔家长房的女儿都已经出阁,孙女还在稚龄,乔氏大归,影响最大的是二房、三房。

二房、三房为了不得罪沈家,不是默认自家姊妹被送到庄子么?这样不念骨肉亲情的东西,何必还要再为他们着想。

乔氏当年出阁时,正是乔家正兴旺时,加上乔老太太有心压着孙家、为女儿做脸,一副嫁妆置办的十分丰厚,除了乔老太太的大部分私房嫁妆,乔家祖产也陪了不少。乔家大太太、二太太不喜小姑,也有这个的缘故。

乔氏拿着这副嫁妆,在哪里都能过的好好的,何必在沈家被嫌弃,去庄子上吃苦?

乔大老爷越想越是这个道理,拍着桌子道:“即是沈家不容你,那就家里去!沈洲也不是个东西,当年情深意重的模样,拐了妹妹过来,却是任由妹妹受委屈。他定是嫌弃妹妹老了,想要讨个小好生亲儿子呢!你快随我家去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闻言大惊,齐声道:“大哥!”

乔大老爷瞪眼道:“不用你们担心,我会接妹妹回我家去,不去占你们的便宜!你们且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反正你们也是不顾旁人死活的!”

乔三老爷皱眉道:“大哥切莫乱出主意!姐姐好好在沈家养老有什么不好,作甚要不要名声地大归?大哥说这个,不过是上嘴碰下嘴,家里大嫂、侄儿们、侄媳妇们怎么看待姐姐?到时合家不安,大哥让姐姐如何自处?”

有乔三老爷在前头打头站,乔二老爷就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乔大老爷却是来了劲,冷哼道:“不劳你们操心,我既是一家之主,就能拿得了这个主意!谁他妈不乐意,就给老子滚蛋!我还没死呢,轮不到小崽子们当家!”

他实在受不了自家老三这道貌岸然的说教样子,又觉得二老爷“背叛”自己巴结当官的老三去了,心里直恨的不行。

要说方才不过是心血**,这会儿为了膈应两个兄弟,他已经下了决心要促成此事。

乔氏本被乔大老爷的心血**惊的懵了,待醒过神来,就发现几个手足成了斗鸡眼。

“大哥,您这是说什么?沈家怎么就不容我?什么大归不大归的,这也能挂在嘴上?”乔氏满脸疑惑,口中带了几分埋怨道。

乔大老爷叹气道:“你谋算抚养四哥的事情败了,大表哥给沈洲去了信请他处置你,沈洲那家伙变了心,直言要将你送到昌平庄子‘静养’!”

至于沈珏那个便宜外甥,乔大老爷是提也不想提。沈家二房都要散架了,嗣父母反目,沈珏却不闻不问,依旧若无其事地去下场应童子试,就能看出那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这样一想,乔氏大归的好处又多了一样,那就是将来不用便宜了沈珏。否则沈珏虽是嗣子,却记在乔氏名下,有权继承乔氏嫁妆。

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便宜他这个哥哥;毕竟那些嫁妆里,不少都是乔家祖产。

乔氏脸上血色褪尽,喃喃道:“因为四哥么……”

想着那肖似沈珞的小儿,乔氏心如刀割,尖声道:“我就是算计了又如何?那也是为了四哥好!沈润福薄,生而丧母,又克嫡母生父……当年要不是他说什么珞哥当娶三妇,也不会将珞哥克没了!四哥留在三房,迟早要被他克死!”说到最后,已经是嘶喊着,状似疯癫。

乔大老爷被妹子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来之想过妹妹会狡辩、会哭泣,会娇娇弱弱自陈无辜。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乔氏那点手段早在乔大老爷心中,就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疯癫模样,且心歪了,不仅丝毫不悔改,还如此地理直气壮。

这样的乔氏,娘家人瞧着都害怕,沈沧夫妇怎么放心将她留在沈家?即便没有沈洲的信,他们也会想理由将她送出去。

屋子里虽只有兄妹四人,可门口站着沈家的婢子,院子里还有其他仆妇。

乔三老爷觉得丢脸丢大发了,乔氏这些话传到沈沧夫妇耳中,又哪里有乔氏的好果子吃?

之前在客厅时,两家已将商量好,乔氏虽送到庄子上过活,可一应供给也是如同在京中,不会让乔氏受了委屈。

乔氏这样作死,真当沈沧与徐氏是好脾气的?真要节外生枝,还不知后果会如何。

乔三老爷太阳穴直跳,皱眉道:“阴夺人子本就是姐姐不对,如今事情败露,虽没酿成大祸,姐姐也当洗心革面、真心悔改才是正经,这样颠倒黑白是何道理?沈珏那里,既是姐姐嗣子,姐姐就该慈爱,实在亲近不了也当彼此客气,磋磨嗣子这样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姐姐还是少做!”

“哈哈哈哈!”乔氏笑出了眼泪:“徐氏这是改了性子不成,怎么做起菩萨来?这还真是体恤我了,这是找了我的兄弟过来给我定罪……”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姐姐且醒醒,如今沈家上下宽和,不过是将姐姐送到庄子上,只要姐姐知道自己错处,静心休养几年,等到姐夫回京,难道还不接你回来?这样胡言乱语,将上下都得罪光了,以后受苦的不还是姐姐?”

要旁观的乔二老爷说,乔三老爷虽有私心,可这番规劝也是真为了乔氏好,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不过以乔氏的性子能领情才怪。

“住口!”乔氏立起眉毛,高声呵斥道:“三哥当官当傻了,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了?我是姐姐,你是弟弟!我就算有千万不好,自有大哥在,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来教导我!”

乔大老爷听了,挑了挑眉,对三老爷嗤了一声,道:“妹妹说的就是!有些人开口闭口的大道理,自己却是不知礼,委实好笑的紧!”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乔氏:“妹妹不用多想,就按我说的办,咱们回家去。沈家既已经嫌了你,也不会厚着面皮扣你的私房嫁妆,回去自由自在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莫要听老三说教,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为了个好名声,让自己窝窝囊囊过日子才是难熬……再说了,就这样被送出去,提什么名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打小就没受过苦日子,作甚有娘家不回、要去荒郊野外过冷清日子?”

乔三老爷听兄长口无忌惮,越说越离谱,还真担心乔氏被说动,刚要开口,就见乔氏摇头道:“我不走!”

她脸上满是泪痕,可神情果决。

“妹妹哎!”乔大老爷跺脚道:“作甚不走?你还指望沈洲不成?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但凡依旧爱重你,也不会就这样将你送回京城……你可别指望了,那是靠不住的!大哥就是男人,最是晓得男人德行,没有不喜新厌旧!沈洲守着你这么些年,早憋的不行了……”

乔三老爷见兄长满嘴胡喷,忍无可忍,咬牙道:“大哥!姐夫送姐姐回京,是为了奔丧,此乃孝道!”

乔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道:“老三你甭跟我装君子!没听说哪家出嫁的女儿为了娘家的白事将丈夫丢在一边的!沈洲忍了这些年,说不定早就厌了发妻,这回也算是称心如意了。否则的话,只要他能顾及你姐姐体面,打发人跟回京接了你姐姐过去,将你姐姐与这边隔开,大表哥、大表嫂还能追着处置你姐姐不成……”

乔氏听了,如同醍醐灌一般,身子摇摇欲坠。

乔三老爷正好瞧见,顾不得与兄长理论,忙关切道:“姐姐!”

乔氏眼神空洞洞的,神色木然,声音飘渺道:“原来,他已经厌了我……”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