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苛合不伦

李贤侍立在父母所坐御床边,不时抬眼瞥一下对面屏风旁的上官婉儿。沉住气,沉住气,他告诫自己。天塌不下来。

明崇俨正跪坐在床下回事,神色语气仍一如既往地沉稳安详。他入殿之前,李贤就在父母身边了,听明崇俨一一禀报过自己到乾陵踏勘督工的经历,又说他这一路先后遇到霍王元轨及蒋王恽家人,絮絮叨叨,至今还没提及“六骏”不肯现身的缘故。

霍王元轨正在高祖献陵为自己夫妻开造陪葬墓,蒋王家人则在昭陵办这差事,明崇俨说了一大通帝室宗庙气运之类的玄通,总的意思是高祖太宗子孙近年来将有大批人魂归祖茔——这是废话。那些老亲王一个个到了岁数,又大多一辈子花天酒地淘空了身子,不死掉归葬,难道能成仙飞升?

李贤腹诽着,绷紧心气准备听到明崇俨告状。当然这术士不敢当面指斥自己及上官婉儿最好,哪怕他私下里向二圣吹风调唆,总也有个转寰余地。当面真闹起来,在场诸人,谁脸上都不会好看。

上官婉儿瞧着倒不很紧张,手拿纸笔偶尔记一下奏言,表情娴静。李贤觉得这小女子在天后身边呆久了,心性也历练出来了,遇事很能沉得住气。他和上官婉儿在回洛阳的路上商量如何应对明崇俨,主意也是她出的:

“殿下只需咬定‘宝国寺’三字。那寺院气脉异常,又是殿下悬弧之所,殿下亲身至此,搅动玄冥,被明阁主解读为任何术相都可说得通。如若他再进一步指明东宫内帏不谨、婢子闺房有私,就……咬牙不认好了。”

话说得委婉,但李贤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把明崇俨所控苛合不伦诸事,往天皇天后身上推。

宝国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宗妃妾武氏为太宗嗣子生男的地方,里面还夹杂着一个肯定已与妹夫有染的寡妇大姨子,然后那男婴还说不定是大姨子所生然后假托到其妹名下……相比起来,上官婉儿的罪名也就是“私通外男”,李贤自己的罪名也就是“狎昵男宠”,真不知道简单干净了多少倍。

明崇俨如果要提告这些,他也没啥证据。上官婉儿和长孙浪自然不会承认,李贤也严厉嘱咐过身边侍僮了,没人敢多嘴。争执到最后,就看天皇天后相信谁,李贤觉得以他父母的……宽宏大量,不会特别计较这等事,至少不会因此再废个太子。

“回宫之后,婢子得便可再向天后进言,明阁主似乎特别关注宝国寺二十余年那场降诞之喜。”上官婉儿又跟李贤说,“将来若有宝国寺里的人向宫中来使说些什么,也好掩饰过去。”

李贤又是一阵心虚。上官婉儿这是在帮他掩盖行径,他命史元真在宝国寺里到处寻找老人探问,二十几年前生下了他的妇人,到底是武氏姐妹中的哪一个……可惜他们问到的几人,当年根本不能接近御帐,也认不清那一群珠光宝气的妇人里哪个是武昭仪,哪个是韩国夫人。

探问所得中唯一有点玄机的,是当年寺旁菜园里一个老农所说的几句话:

“热闹过去几天,有两个干净标致小宫女进园子,问有没韭菜,说娘子想吃现割的。俺就乐,大冷天的地都冻实了,哪还能长菜?那两个小娘说宫里就有,瞎扯呢……”

李贤出生于隆冬季节,那时寻常菜地早寸草不生,但司农寺在禁苑开辟的温室菜圃仍能进奉鲜韭,不足为奇。他关注的是……刚生产的妇人,不能吃韭菜这种寒凉滑脱之物吧?

他再怎么不顾家,也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了,多少听过些产育禁忌。宫女说“奉娘子命”去找鲜韭,那口风应该是指武昭仪,而不是韩国夫人,韩国夫人一直没有什么能上台面的宫中身份。

所以,武昭仪产后几天就要吃现割的鲜韭菜?多少侍御医在旁边守着,就没人阻止她?

除非……刚生了孩子的妇人并不是她。

怀着疑问,李贤回洛阳后又命人私下去问尚药局奉御“会否让刚产育的妃嫔吃鲜韭”,回答果然是“绝不会”……

“……献陵、昭陵、乾陵这一大圈走下来,明师可有什么新感应?恭陵也要具奏竣工了,明师不妨再去一趟缑氏望一望气。”

天皇忽然提及这话,事涉大哥陵墓,李贤竖起耳朵。明崇俨答道:

“皇唐四代圣主吉地,臣本也有意依序瞻拜一番,以解眼前迷雾。陛下既敕,崇俨明日便动身。”

“也不必如此急促。明师在外辛苦,好生调养几日再启程不迟。”父亲叹息,“朕也身子不适,借重明师仙术,缓解缓解……”

他们都在回避那个话题,李贤忽然意识到。二圣和明崇俨,都一直避免谈及“六骏并未现身长孙无忌墓穴”,还有“五砖书图在昭陵失踪”。这两件他为之尴尬挫败最深的事,他们都小心绕着走,并不想当着他的面讨论。

而李贤并不觉得这是父母保护爱重自己的迹象。他只觉得心底越来越凉。

他向父母禀报“五砖失踪”那事时,按照上官婉儿的建议,也没指控明崇俨是杀人盗砖的凶手,只往“昭陵灵应”上推。他一样没什么实据,而把明崇俨逼急了撕破脸,对自己又没好处。目前双方是个各有顾忌相互试探的局面,彼此都留有余地。

明崇俨又说了些别的,便拜辞出殿,自去调息。李贤也便告退,天后忽然叫住他,问:

“那奖拔幽素科制举,试卷判完了没有?结果出来没?”

“回天后,昨日臣问过一次,文思殿那边说已经糊名判完,正在整理第等。”李贤知道那日天后忽然派人进文思殿去把所有考生文卷都“糊名”操作一番,给格希元等主策官找了不少麻烦,老夫子们怨声载道。他自己也觉得这番做作纯属多余,又是母亲成心跟自己为难罢了,敢怒不敢言。

天后点点头,转向天皇笑道:“妾兴起了个新主张,让判卷考官们只看文章取士,瞧不见举人的姓名籍贯。听说这一科开考前,坊间早就定出当今文名最盛的十几位才子,列为‘书辞榜’,又议选出门第最盛的十几个考生,列为‘趋奔榜’,鼓掌喧笑,以待二榜差异,看朝廷笑话。这次糊名判卷,看他们还怎生讥议时政!”

父亲只笑笑,没答话,反向李贤投来忧虑一瞥。

李贤眼下顾不得科考的事,告退出殿回到东宫,一边处置手边政务一边命人去找狄仁杰长孙浪。他一直惦记着昨夜那二人的行动,回来没见到他俩来禀报结果,心里很是不快。

直到太阳偏西,狄仁杰才跟着史元真进东宫来见李贤,长孙浪仍然没现身。不过狄仁杰带来了好消息:赵道生确实不是杀害蒋王的凶手。

“蒋王尸身上的出入伤口,绝非赵供奉所携那东宫小刀子所刺,倒是与那御赐宝刀‘日月照霜雪’大小形状颇为吻合。后来他被发现时,胸口插着赵供奉的小刀子,那是有人为了嫁祸,在蒋王死后换掉了凶器。”

李贤大大松一口气:“怎么换的?愿闻其详。”

“臣推断,蒋王尸首刚被发现时,他靠坐在内室**,身上正插着那把宝刀,从前胸直透后背,所以他背后滴下了大滩血渍。嫁祸人将尸首留在原地,在赵供奉饮食中下了麻药,将他搬运到内室,然后将蒋王身上的宝刀拔出,洗擦干净放归原处,在原伤口改插入赵供奉随身腰带上的刀子。这还不算完,嫁祸者又将二人衣衫扯乱、造出些微伤痕、泼上酒水,弄成醉后斗殴杀人的模样。二圣若不肯相信,殿下便可奏请下旨,正式开蒋王棺验尸,臣仁杰敢以性命担保结果。”狄仁杰神色严肃。

李贤点头:“狄公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可……道生没杀人,那杀人凶手会是谁呢?狄公有线索吗?”

“有一些想法,尚未得实证……”狄仁杰捋须沉吟,“潜入内室杀人也罢了,能给赵供奉下药,又在王府之内搬动来去,且熟知‘日月照霜雪’的平时安放地点,此人恐怕是蒋王身边近亲。”

李贤也觉得内鬼作案的可能很大。别的不说,赵道生办事向来谨慎小心,他去劝说蒋王投效东宫,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差使,知道蒋王身边有这么个东宫秘使可以嫁祸的人本来就不多。他想一想,问:

“七伯父的长子和次子,看着不大和睦,会是他二人当中的一个么?”

“嗣蒋王似乎人品尚可,且与东宫反目成仇,对他也没好处。”狄仁杰思索着道,“对他来说,能平平安安继承王位、安享下半辈子荣华富贵才最要紧,他没必要凭空诬陷东宫使者弑杀其父。蒋王府乱起来,能得利的是……”

“庶长子?”李贤疑问,“可他前几年也加恩赐封为博陵郡王了,那比嗣蒋王只低了半阶,几无差距,足够后半辈子享福。他闹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臣也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动手弑父,还是包庇真凶诬陷东宫,都是十恶不赦重罪,寻常人等轻易不敢犯。臣以为,犯此大罪者,对东宫必怀有深仇大恨。整个蒋王府里,这样人恐怕只有……”

“常乐阿婆。”李贤悚然一惊。

狄仁杰点点头:“据赵供奉所述,之前他已经力劝蒋王把常乐大长公主送回括州去了,但他所知也有限……臣请殿下再宽限一些时日,容臣慢慢审讯蒋王府其余人等。”

李贤应了,蒋王一案暂时回完。狄仁杰转头看向东宫左卫率史元真,大胡子将军一直侍立在旁听着他们说话,未曾出声。见狄仁杰示意,他上前一步跪倒:

“二郎,臣有要事禀报,请殿下先恕过元真欺瞒之罪。”

“怎么了?”李贤问。狄仁杰显然知道史元真要说的是什么,也不必令他回避。

史元真的神色看去有些忧郁。他将裴妃在合璧宫绮云殿婚床下找到孝敬皇帝所留钥匙、转交上官婉儿又转到长孙浪狄仁杰手里、三人如何计议、如何在庄敬寺中找寻锁门却无进展、昨夜长孙浪在寺中办差使偶然发现井中有秘道的过程讲了一遍,其中有些关节较为含糊。李贤不及追究,只问:

“你们在秘道里看见了什么?”

“臣今日上午与狄公、长孙浪进入秘道,用那钥匙开启门锁,门后又是一条隧道。持火把走到头,进了一间地下秘室,秘室中满是大木箱,年头不短了,朽坏不少……”

“大木箱?”李贤的心怦怦跳起来,隐约有不祥预感,“箱中盛放的是什么?”

史元真看了看狄仁杰,脸色沮丧。狄仁杰向他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史元真叹一口气:

“有一些弩,角木都腐败了,已经不能用。还有十来捆长矛马槊,木杆也有好些坏了的。但大部分箱中放的是……铠甲,有几百领。”

“一个武库?”李贤定定神,“在庄敬寺藏着一个武库?弩、矛、槊、甲都是严禁民间私有的……等等,你说钥匙一直在我大哥手里?”

他一推书案站起身来,只觉得后心一阵冷飚飚沿脊骨而上。他那仁孝恭谨、朝野赞誉的大哥太子弘,在东宫旁边私蓄了一座兵器库?

“唔……禀殿下,不止是在庄敬寺里,”史元真吞吞吐吐,“那寺院与东宫只隔一堵墙,井中秘道又延伸不短,秘室其实是在……东宫马坊下面。室内角落还有一张梯子,梯顶有翻板门,自下顶开不难。臣上午登梯开门,立刻坠下一大堆草料……从那门钻上去,是马坊里的一个草料库。”

好的,那么就是他大哥在东宫地下私建了一座武库,取用更加方便了。李贤立在案后,双手握紧拳头,咬着下唇,竭力控制自己:

“还有吗?秘室里还有什么违禁物事?能让我全家灭门十回八回的?”

史元真叹气。他对孝敬皇帝也一直忠敬有加,不用说一样很难接受现实:

“二郎,那武库还不是隧道的尽头。武库另一侧,地洞还在延伸,臣本欲亲自去探一直延到了哪里,但那时卫士找来了,说殿下传召。我等商量,兹事体大,臣与狄公先行回来禀报,长孙郎继续往前去探。臣虽然不知那隧道通向哪里,但看其方位地势……”

“通进了宫城,”狄仁杰接过话,他比史元真冷静自持得多,“很可能一直通到贞观殿。”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