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站在小室门外,默默听了许久。
他不是一个人。李贤和武敏之自矜身份,不便公然听壁角,却都派了心腹来,跟狄仁杰一同窥探。小室木板门薄旧,几道大裂缝既透风又传音。
阎立本昨夜梦见太宗文皇帝,他一早就知道了。老宰相醒来流泪不止,口口声声“先帝还没忘我这一把老骨头”,狄仁杰当时也不觉有异,只在旁劝说服侍。老人家入睡浅、思虑多,六骏失踪对他刺激太大,夜有所梦很正常。
可他忽然坚持救下阿浪,还一口咬定太宗是要叫这盗墓小贼去寻回六骏,这就……狄仁杰不好擅自判断是非真假,只能静听,阎立本转述的太宗言语,那几句“我家外亲在此”“着其寻回六骏”“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都钻进他耳中。
与他实地勘查所见的六骏失踪情形合在一起想,狄仁杰越想越是心惊。门内那宫婢上官氏所述实录内容,狄仁杰也知晓。他在安西绝域,常与军中将帅讲述议论大唐战史,那些兵将最爱听的就是太宗皇帝东征西讨、百战百胜的故事。
所以当门内三人都不知道寻找“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该从哪里下手,狄仁杰便忍不住接了话茬。他已确信阿浪不会威胁阎老相性命,自己推开板门走进去,叹着气问:
“上官小娘子既熟读实录,就不知道浅水原战胜后,先帝命收拢烈士遗骨,立昭仁寺刻碑纪念吗?”
小宫婢摇摇头,嫩脸微红。坐在榻上的阎立本招手道:“怀英你也来,好好,西北那边的路你熟……你说昭仁寺啊,我听着有点耳熟呢……那碑文好象是谁给写的,欧阳老猴还是虞永兴来着……”
“是永兴公。”狄仁杰答言,“仁杰去往安西路上,在豳州驿馆与驿将等攀谈,问及当地名胜,他们都推荐我去长武昭仁寺,瞻拜御碑。我还记得他们所说,那碑文乃是谏议大夫朱子奢奉敕撰述,书者虽未署名,寺中和尚坚称是虞永兴公手笔,往来文人墨客众说纷纭,也算一桩未定公案。”
阎立本呵呵一笑:“当年虞公和我老头子侍奉在先帝身边,一个书字一个画图,经手著作不知有多少,你就算拿着那碑去问虞永兴,他自己都未必能记清……这么说来,怀英你也没去过昭仁寺啊?那你怎么叫这小子去那地方找白蹄乌?”
狄仁杰望一眼阿浪,这小子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
“令公,仁杰只是据理推断。当年先帝领兵,在浅水原与西秦薛家父子的殊死拼斗,前后拉锯经年,多个城堡反复易手,伤亡数万,战场上白骨累累。太宗即位后命收拢遗骨安葬,立昭仁寺祈福,只怕‘白蹄乌’的马骨亦在冢中。再者,令公言道,先帝命昭雪那一仗的战败之罪……先帝性情,令公最清楚不过,那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肝胆,向来不屑诿过于人。武德初期,高祖执政,或有时务隐情,诏敕定罪给殷、刘二将,以全主帅颜面。如今事易时移,先帝在天之灵对此不安……”
“就弄出这么一个六骏跑掉的案子,只为了给两个死掉几十年的将军洗清冤屈?”阿浪双手抱胸,好笑地接话。
狄仁杰其实也不确定自己的话有几分猜中,但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忽然别有洞天:
“几十年前,为了保全先帝威望,朝廷冤屈了两位将军。几十年后,为了尊崇先帝威灵,眼看着又有两位将军要人头落地啊……”
所以这事的首尾,是先帝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为阻止当今天子滥杀权善才、范怀义,才召走六骏,又托梦给阎老相叫他传话查案么?狄仁杰越想越困惑,立在当地只是发怔。
“要是先帝真有心给殷刘二将翻案昭雪,那在昭仁寺碑的碑文里留个话,或者在白蹄乌的葬坟里埋个啥,倒是挺可能呐……”阎立本仰着老脸,不知忆起了什么,笑得慈祥,“先帝那个脾性哟……”
“成。既然令公和狄公都这么说,我就往昭仁寺去跑一趟,又不费什么。”阿浪摊摊手,“不过眼下,我一迈出这门,就会被卫士抓起来吧?”
“老夫去和雍王说项。”阎立本费力起身,狄仁杰忙过去搀扶,“看我这老脸还值几个钱……阿浪你跟着我,不许乱跑啊。”
那小贼阿浪倒没趁乱再逃的意思,扶住了老宰相另一边手肘,随他出门。狄仁杰留意到小宫婢上官婉儿犹豫片刻,竟也跟上他们一行,默不作声随在后面。
门外几名亲随都散了,跑着各寻其主去禀报。阎立本几人找到李贤时,他也正在听心腹密禀,看样子已大致知道了小室内的谈话主旨。老宰相一开腔为阿浪说情,李贤便摇头:
“令公,不是我驳你老人家颜面,这小贼盗掘新城长公主墓一事,我已写在前日书状里上达天听。当今以孝悌治天下,令公也是知道的,绝不会轻轻放过昭陵里撒野的贼子。只怕诏敕很快就会下达,命将这小贼一并押回长安,与盗伐陵柏的权将军同审治罪。我可不敢擅自主张赦了他。”
“没叫大王赦他,戴罪立功总有先例嘛。”阎立本叹气,“我受先帝梦中托付,不能不尽力嘛……莫非二郎信不过我?”
“不敢。”李贤脸现踌躇,“令公是三代老臣,二圣平素说起来都尊礼有加,贤乃晚辈,怎敢造次。只是……先帝托梦和那外亲之说,终属阴冥渺然,宗室外戚皆登录属籍,由宗正寺……”
“唉唉唉,二郎啊,别这么死板不知变通。”阎立本又开始倚老卖老,“老夫做了那么多年宰相,能不知道宗正寺属籍?那流放在天涯海角地界的几家子,随便生个娃娃,漏报瞒报太容易了!就算这小子真是一介贱民吧,他犯的也不是多大罪过,真能找回六骏来,不比抓牢里去打烂脊背有用得多?这样吧!”
老宰相一顿脚,指戳着阿浪喘吁吁道:“叫这小子查访六骏去,我跟大王一起回京,当面向二圣禀报这事!这小子要是逃了,或者作奸犯科了,罪过我来承当!先帝既然交下差使,我哪里还敢爱惜这条老命……”
李贤和狄仁杰同声唤“令公”劝解,阎立本只是摇头不听。眼见年轻皇子一脸为难,狄仁杰想想问:
“大王,二圣手敕大王明日回京,把谒陵使的职份暂时移交给周国公,手敕中没提及这盗墓小贼么?”
“还没。”李贤也有些诧异,“我明明在急报中写明了这小贼盗掘长公主墓,虽然未加详述……”
“大王的急报,是直送御前,原件呈给二圣亲启的吗?”狄仁杰再追问。
李贤摇摇头:“是先送东宫,由太子转呈的,这是我兄弟间的惯例。”
“原来如此。”
狄仁杰意味深长地与李贤对视片刻,又转向阎立本,老宰相手抚白须,呵呵笑出声:“懂了吧……依着老夫的想头,太子说不定也梦到什么了呢……毕竟是先帝嫡孙……”
言下之意,先帝为了给阿浪这盗墓小贼开脱,大动干戈召走六骏,又连着托梦给老臣和嫡孙……这宠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阿浪才是先帝留在世间的独苗骨血呢……
目光不觉转向那年轻工匠,这小子总算学乖了,进室后一直叉手立在屋角,没再乱说话。那小宫婢上官婉儿躲在他身后,更不敢出声。
“这样吧。”李贤以手轻敲膝上夹轼,“明日我启程回京,伐柏和六骏这两桩案子,暂交给巡陵副使狄公处置。狄公你得了什么消息、要去哪里访查、带谁随行,那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陪着令公去面圣,之后再有什么诏敕,随时驿传给狄公就行了。”
他这算是让了一步,趁着朝廷还没给阿浪公开定罪,默许狄仁杰带着他一起去查案。将来要追究责任的话,他也容易推托。
阎立本吭吭咳嗽两声,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这样也行……怀英你明日早点动身啊。雍王一走,昭陵这边就全由周国公做主,到那时候,你们怕是连出陵园大门都难喽……”
狄仁杰哭笑不得。他对托梦这档子事其实还将信将疑,帮着恩相说话,劝李贤放阿浪去昭仁寺,也只存了个“万一有所发现”的期冀,而且在他想来,李贤必定会派人押着这小子去“将功赎罪”。怎么说着说着,这押官忽然变成他自己了呢?
他在昭陵内还有一堆待办的细务,无论是伐柏案还是六骏失踪案,都有好些人证未加审问,好些地点未经勘探。天子委他“巡陵副使”职,原是为了做这些,不是为了叫他带着一个身份难明的小贼去给老糊涂宰相圆梦……
但他瞧了瞧阎立本的气色,只含糊敷衍应诺,暂不纠缠了。窗外已隐约传入鸡鸣声,老恩相本来身子不好煎熬不得,又已决定天亮以后就随李贤上路,再不让他赶紧歇息一阵,老人家平安抵京都难。
李贤下令,叫人先把阿浪看押起来,又命各人散去休息。狄仁杰上前扶起阎立本,没料到那小宫婢上官婉儿跟脚过来,盈盈下拜:
“婢子唐突,请大王与令公恕罪。婢子愿随狄公前往昭仁寺查访白蹄乌……婢子熟悉前朝实录,或有可用之处。”
她这请求的确唐突冒撞,李贤皱皱眉,不等阎立本狄仁杰开口,便道:“荒唐!你和周国公的事,还没审明白呢,到处瞎掺和什么!你先回宫人队里去吧!”
小宫婢脸色煞白,眼神绝望,狄仁杰看着略感不妥,但他也没什么理由干涉雍王教令。这时被快扯出门外的阿浪喊了一声:
“她去昭仁寺,比我有用得多,这小娘子肚里有一库书呢……”
这倒是实话,狄仁杰方才也被上官婉儿的腹箧惊到了。然而李贤自己也饱读诗书,怎会在意这个,他连着日夜折腾,着实累了,没什么耐性地挥手命人散去。
狄仁杰把阎立本扶回卧室,服侍他躺倒睡下,自己也和衣打了会盹,很快天亮。陵署里一早喧闹起来,雍王从人准备上路回京,与他同行的阎立本、姬温等也自有家人侍从忙碌。
阎立本被吵起来后,就抓着狄仁杰絮絮叨叨,不住叮嘱他带着阿浪去寻访白蹄乌诸事。狄仁杰只随口应付,他还是打算先在昭陵这边把自己该管的公务办完,再考虑要不要去昭仁寺走一趟。
让他认真对昭仁寺之行上心的,是随后进入陵署的明崇俨。
雍王临时回京,还揪走了昭陵令姬温,这一大队来谒陵的人马都得重新安排任务。周国公武敏之奉敕接管陵署,坐镇指挥查案,他原来担负的“为当今天子选陵址、为祖母太原王妃选墓地”职责,则分别移交给九仙阁阁主明崇俨和内官郭尚仪。
时间紧迫,李贤昨夜就命人上山重回北司马院,通知在那里的明崇俨一早下山来陵署相会。未及正午,那术士带着两个小僮飘摇进门,向李贤行礼毕,先微笑道:
“崇俨幸不辱命,昨夜施法,大有所获。”
昨夜九嵕山尖峰之后,一缕缕青白光雾上腾星斗银河,人人亲眼得见,无不敬畏。此刻听明崇俨如此说,在场人均心下凛然,李贤忙问:“明师作法役鬼,向阴间询问六骏下落,有消息了?”
明崇俨点首:“事机通玄,不便多言。大王只记一句罢了:六骏已返魂魄离生之地。”
“魂魄离生之地?”李贤重复一遍,与阎立本、狄仁杰面面相觑,三人神色都渐渐肃穆起来。
狄仁杰更是惊讶。这话从字面上解释,就是“六骏原先死于何地,现又回到原地”,比如死于浅水原大战的“白蹄乌”,那就真是回到浅水原——或者可能埋着它遗骨的昭仁寺去了。
与阎立本的梦中见闻全然契合。
“六匹马都回到他们战死的地方去了?”身后有人也问出这一句话,狄仁杰回头去看,见是下到院内的武敏之。
年轻俊美的周国公微皱眉头,表情仪态又与雍王贤几乎重合翻版。他瞧着刚进门的明崇俨,又问:
“明师,这人的魂魄能重新投胎,马魂是不是也一样?他们要回了战场,就会在附近投胎到驹子身上吧?所以要找回六骏,就是要在那六个战场附近找六匹这几天出生的小马驹子?”
明崇俨微笑不答。武敏之自言自语:“那六马死的地方,应该离这儿都不太远吧?”
不太远。狄仁杰暗暗叹息。
只不过要走遍大唐半壁江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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