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最后一层心障

他和阿浪一大早跟随天后太子车驾,浩浩****从龙门返洛阳城,过了洛水已至午后。天后母子各自回住所安顿,李贤命长孙浪去宅中取来那五块雕马砖和六骏图卷,他要齐集六砖,再带二人进贞观殿去向天皇报喜。

回家换身衣裳的功夫,阿浪就消失了。宅中有些家务,还有些人情往来书札,狄仁杰一边处置一边等着,等到开始着急,阿浪才施施然回来,叫着他同入皇城。

“你要带的砖呢?”狄仁杰看他双手空空的,出言询问。

原来盛装这些物事的那只朱漆柳条箱,在昭陵被史元真偷梁换柱,阿浪随手丢掉了。再找回马砖书图后,他总算肯上心珍重,寻只木箱装好,又在箱内垫上好些麻布草包,稳妥携回洛阳。

就算他嫌那木箱笨重,给马砖书图换了个包裹,那也是好大一包,放在身上马上应该挺显眼的。面对狄仁杰的质问,阿浪只是笑笑说“狄公你不用管”,就这么同他进了皇城永福门。

李贤比狄仁杰还着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在东宫里呆不住,竟提早出来到离永福门极近的右春坊坐等。长孙浪狄仁杰一进皇城,便被东宫卫士拦下带到右春坊堂屋去见太子。行礼毕,李贤也不及说别的,直接问阿浪:

“那五砖呢?”

阿浪双手一摊,示意身无长物:“真不巧,我忘记放哪儿了。回家翻了一通也没找着。今日晚了,殿下等我几天,找着了再说吧。”

李贤勃然大怒,“砰”一声拍得面前案上笔墨纸砚齐齐跳起,一堆案卷唏哩哗啦滚落地面。他指着阿浪厉声喝斥:

“混账獠贼!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了,还容得你耍滑作乱!”

皇太子大发雷霆,外面侍立的七八名卫士一拥上堂。李贤命:“把长孙浪押起来!上绑!押他回宅去取六骏雕马砖!他敢再胡闹瞎折腾,立刻打死!”

唉唉,这可是阿浪这小子自找的,连狄仁杰都觉得他罪有应得。可他也不能坐视不管,忙上前好言劝说李贤息怒,又催促阿浪赶紧去把五砖带来。

阿浪也不反抗,由着卫士给他拧臂上绑,只抬头向李贤冷笑:

“要我想起那五砖放哪里了,倒也容易。只需一位无辜妇女和我同回宅子,此后都能留我那里奉养疗伤,我就能把那五砖拿过来。”

“什么无辜妇女?”李贤怒问。阿浪仰脸答:

“就是宫中上官才人的生母郑氏夫人,现法名圆觉的那位尼姑!”

上官婉儿之母是东宫抓走的?

狄仁杰吃了一惊,再看李贤脸色一滞,没立即出言反驳,便知此事为实。

被当面点出阴私,李贤的怒气消散不少。他重新坐回案后,又挥手命众卫士退下,沉着脸问阿浪:“你怎么知道的?”

“太宗皇帝托梦告诉我的,还痛骂此举不仁不义,只有不肖子孙才干得出来。”阿浪冷冷回答。狄仁杰却知道他和婉儿昨夜曾在龙门石窟私会过,想必是那小女官从哪里打听到的讯息,告诉了阿浪。

李贤被顶撞得脸上阵青阵白,眼见又要大怒。总算他还知道自己理亏,强捺着没再发作:

“太子妃为卢舍那大佛开光,发愿自作经疏。听说石窟寺圆觉尼乃上官才人之母,文理佳妙,特请她到我内宅讲经开解……”

“讲经?就讲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整个人只剩一口气,眼见活不了?”阿浪讽刺。李贤一怔:

“你这又是听了谁的谣传?圆觉尼下山时跌倒,受了些伤损不错,可根本没危及性命啊……”

阿浪也愣了一下,随即道:“不管怎么说,圆觉尼在东宫手里,没错吧?无论她伤势是轻是重,也不该受罪当人质。想要六砖齐聚,二郎你就让我去把她接走,一手交人,一手交砖,干脆利索两清!”

李贤鼻子里哼出一声,后仰靠在三足抱腰几上冷笑:

“长孙浪,你从小贬窜边荒,不知礼法,我又看在老舅公家和二十一姑母面子上,向来对你容让有加,越发给你脸了是吧?二圣和整个内宫朝廷都在等我进献六砖,你觉得这时候正好能要胁我遂你的苛且私通心意?你也忒小觑我东宫无人了!”

他抬起一只手,指住堂口:

“我给你两条路走。一,老实飞马回去把五砖给我拿来,然后跟我进宫去见天皇,要是能哄得他老人家开心高兴,回来可以继续商量别的;二,你死硬不从,我叫人把你绑起来扔给索元礼——正好他也从长安回来了……”

一提“索元礼”,阿浪脸颊肌肉禁不住抽搐两下。他是见识过那酷吏手段的。狄仁杰也见识过,一想就心悸。他费力地咽口唾沫,继续解劝:

“殿下息怒。长孙浪隐藏宗庙重器,还与储君哓哓置辩争执短长,确属狂悖,理应治罪。可……就算索元礼将他带下去审讯,不也得费上一番功夫?天色不早,夜禁将至,六骏齐聚音讯早已传出,二圣在宫中翘首等待二郎献砖呢!长孙浪又是天皇外甥,素来简在帝心,他若被拷掠得血肉模糊,天皇一召见,殿下又当何以自处……”

“我就想请问二郎一句,抓上官才人的娘干什么?”阿浪打断狄仁杰的长篇大论,“上官婉儿就是个十几岁小闺女,在宫里也就会写写文章。她母亲更已经削发为尼不理尘俗,连女儿都不肯认了。二郎连个出家人也不肯放过,不怕伤阴功遭天谴?东宫有什么差遣,冲我长孙浪来!反正我父母早就——”

“阿浪!”狄仁杰听他越说越冲动,赶紧出声喝止,“休得胡言!”

李贤也冷笑出声:

“有什么差遣,冲你长孙浪来?那好啊,你为博美人一笑,自愿以身相代,那也别怪寡人刻薄狠心了。”

他还是沉吟犹豫,又向狄仁杰瞧了一眼,似乎有意命他也退出,只留阿浪密谈。狄仁杰刚要知趣告辞,李贤又叹口气:

“算了,你二人是忘年交,怎么也会相互通气……长孙浪,你要想把上官之母接回家奉养,不是不行。你得去办一件惊天大事,还得办得干净隐秘,绝不能牵连到东宫。”

“什么?”阿浪沉着脸问。

此时堂上只有他三人在,李贤还又左右回顾一下,确定无人旁听,压低声音:

“明崇俨屡屡口出狂言,挑拨二圣,蓄意害我。此人一日不除,江山一日不宁。阿浪你去杀了明崇俨,我就让你接走圆觉尼。”

狄仁杰其实已猜到几分,但见李贤公然将这话说出口,他还是倒吸一口气。阿浪也皱眉不语,虽未立刻拒绝,明显表情不悦。

“殿下请三思。”狄仁杰忍不住开劝,“暗室行刺,非正大至公之举,既坏阴德,更招清议。且明崇俨乃天皇近侍,这数年缓解御体苦痛,略有微功。杀一明崇俨事小,他去后,天皇再发作病痛,还有何人能撑持?殿下生性至孝,到时候恐怕要悔痛无极……”

李贤摇摇头:“我之前一直隐忍明崇俨,也是为他能解天皇病痛。可昨日展拜奉先寺大佛时,我心中忽有一道亮光闪过,豁然开朗。那时我还不知‘什伐赤’那砖就在我足下,如今想来,或许是皇祖太宗文帝在天昭示吧?”

“二郎想到了什么?”阿浪问。

“明崇俨能缓解天皇病痛,便也能加重天皇病痛。”李贤轻声道,“自十数年前这妖人入宫,论我父病势,大体上是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李唐帝室福泽深厚,高祖太宗功德戴天,天皇奋四世余烈、承父祖恩荫,践祚以来,勤心庶政,本也该享国长久,然年未半百,便已劳乏衰弱成这般模样。明崇俨侍奉天皇,众人皆以为他是治病,却不知这病很可能便由他而起、由他操纵!杀掉明崇俨,清除宫中这股妖气,只怕天皇的病症便能够根除,从此康健复常!”

杀了明崇俨,能不能根治好天皇,没人确定,但那些“太子不堪承继、英王貌类太宗、四郎相最贵”之类的谶语应该是不会再造出来了。狄仁杰瞧着李贤叹息,却听阿浪道:

“叫我去杀明崇俨,不是不行。反正那妖道一直看我不顺眼,三番五次的铁口直断我得给六骏殉葬。我要是不肯去死,他没准儿还得想法弄死我,不然他的招牌不就毁了?可他长年在宫里,我要去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二郎不是着急要那五块砖吗?”

“五砖你自然得先送来,立刻送来。再去杀掉明崇俨,我便将圆觉尼送到你家。”李贤命令。

阿浪摇头:“那样我太吃亏了。如果把砖送来,交易条件又不算了呢?我和二郎又不是势均力敌的,二郎不怕我赖账,我手里除了五砖,可什么筹码都没有。得先让我去接到圆觉尼,我再把砖交给东宫的人,让天皇今日能见着六骏砖集齐。反正上官婉儿不是还在宫里吗?我和圆觉尼也逃不出洛阳,只能住在我家里。二郎要是不放心,可以再派一队卫士去围着我家宅子做看守嘛。什么时候我杀了明崇俨,这交易算完成,东宫卫士撤回,完活儿!”

听上去挺合理的。但狄仁杰深知阿浪为人手段,区区东宫卫士,可看不住他和上官婉儿母女。李贤也明白这一点,冷笑道:

“你当我是痴子?圆觉尼一到你手里,上官婉儿怕是当日就会失踪,然后你三人这辈子都不会在洛阳城内现身了!先拿砖来,否则一概免谈!你小子要是搅黄了二圣今日的期待,又害我丢脸,那什么都不用说,我拼着受天皇责骂,也会让索元礼跟你好好亲近亲近。他等这机会也很久了!”

二人怒目对视,堂上气氛又陷入僵局。狄仁杰捋须叹息:

“这样吧,殿下听臣一言。长孙浪这个拗性子,二郎也不是不知道,到最后两败俱伤就不好了。堂外敌人那么多,何苦自己人先闹成这样?不如殿下先让阿浪去探一探圆觉尼的伤势,如果并不严重,能静养治疗痊愈,阿浪也就安心,把五砖交予东宫,以全今日之献礼。然后怎么解决圆觉尼一事,再慢慢商量……”

见一面就交五砖,似乎阿浪又吃亏了。但狄仁杰边说边向阿浪使眼色,意思是只要你知道了圆觉尼如今在何处,还怕不能偷着救她出来吗?

也不知阿浪领会到没有,反正没拒绝此议。倒是李贤还不情愿:“不行,时间来不及。长孙浪也得跟我入宫去见天皇,六砖都是他找到的,天皇一定会召见他本人说话。”

“我不去!”阿浪冲口而出,语气很不好。眼见李贤又眉立,狄仁杰忙打圆场:

“也可以先拿砖。殿下让赵供奉领一队人跟阿浪走,阿浪先把五砖给卫士,赶紧拿回东宫。赵供奉带阿浪去见圆觉尼……二郎也知道,阿浪心里藏不住话,见了二圣,心情激动,还不定说出什么来。他不想入宫倒是好事,至于怎么向天皇解释……由臣来解释吧。”

他说着又叹气。这一对同年生的表兄弟,要累死狄仁杰了。

李贤望一望堂外日色,不敢再耽误时间,召入赵道生吩咐一番,当面说清“你带长孙浪去见圆觉尼”,没再玩什么花样。

狄仁杰就在堂上陪着焦躁不安的李贤等待,好容易等东宫卫士飞送来五砖,清点无误,装入东宫准备好的锦匣当中,立刻启程入宫去见二圣。

二圣也已等得很不耐烦,由英王冀王及几个亲近侍臣陪着,在贞观殿外堂接见他二人。李贤亲自捧着锦匣呈上御案,又亲手揭开匣盖,将那六块排列整齐的雕马砖送到父亲眼前。

众人啧啧称赞着传看一遍,天皇果然问到阿浪:

“找齐这六块雕马砖的功臣,不是我外甥长孙浪么?怎么他没进宫来见阿舅?”

李贤回头望向狄仁杰,狄仁杰忙跪上前禀告:

“长孙浪自在昭陵截获五砖之后,灵应强烈,自觉身上阴气浸重。他回洛阳,也是靠着心中阴灵感应,才找到最后那一砖‘什伐赤’。此阴气恐于生人不宜,天皇万金之体,长孙浪不敢靠近圣驾。他此时已入寺院沐浴斋戒去了,待涤净阴灵,方敢入宫。”

我编鬼话的本事只怕也快赶上明崇俨了,他在心内苦笑。刚才他着意看了一下,这场合明崇俨居然没来凑热闹发谶语,有点奇怪。

“涤净阴灵啊……”天皇缓缓道,“那恐怕还要有一阵子呢。马砖虽齐,六骏原物却还没未现身……狄卿有何思路想法么?”

“臣……敢请圣上将六砖暂赐臣下,寻一清净幽僻处细细观察感应,或可有些新发现。”狄仁杰只能这么回。

躺靠在御**的天皇陛下“嗯”一声,仅存一目注视着狄仁杰,语气幽然:

“明师日前也曾与朕议及六骏一案,许多关节已经真相大白,却始终未竟全功,原物也不肯回归昭陵。明师言道,除长孙浪之外,另一掌握此案关键者便是狄卿。所有内情,卿皆已知晓。只要你能勘破自己最后一层心障……六骏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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