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修筑在海池南岸的山坡上,槛外湖光潋滟,有清风徐来时舒爽又敞亮,没风的闷热天气里,就……水汽蒸腾得活似被架上了大灶炊笼。
李贤跪坐在正殿廊下,守着眼前的瓷风炉银药铫,手中团扇没精打采胡乱挥掳,主要是为了驱散从炉膛里飘向自己的风烟热气。
他在给父亲煎药。这苦活本来用不着他自己干,但他宁愿伏天酷暑里蹲在火边流汗,也不愿意进室内去,承受御床边母亲冷若冰霜的目光。
要自辩的话,他也能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但那没意思。他惹祸了,就这样。
他应该早早发觉姬温的异样,果断阻止他面君,让父亲免受这一番羞辱刺激。
从昭陵回京的路上,那老陵令的状貌就很不对头。一身待罪的布衣素服,麻帻裹头,颈拷连枷,倚靠在槛车囚笼里,不言不动不吃不喝,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几次。
李贤这一路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照顾阎立本,生怕老宰相支持不到进宫面圣。姬温安静不找麻烦,他倒庆幸。但无论怎么说,当天子坚持要亲审此案犯人,他就该警醒忧虑,至少该向大哥报知“姬温举止不妥”,让皇太子出面拦下父亲的心血**。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每到夏天就会气疾发作、身心衰弱,国政大多甩给皇后或者太子经办。李贤其实很盼着父母会依惯例启驾去东都离宫避暑,或者就缩在蓬莱殿不理政也行,可唯独关涉昭陵的案子,无论家人怎么劝说,皇帝执意不听:
“此案非同小可,事关先帝宗庙啊……我本非长男,亦于社稷无功,能承大位,全靠先帝母后骨血荫佑……如今山陵崩摧,六骏失踪,在在都是祖宗示警的征兆,我哪还敢偷懒不理会……你们别劝了,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呢……”
于是天子亲御紫宸殿,举行内朝,命带姬温、权善才、范怀义三人上殿面君。权范二人还罢了,姬温进殿刚跪伏下身子,就将头上裹着的麻帻一把扯掉,披头散发,四肢抖颤,一如上了刑场马上要赴死。
李贤真该那一刻大步上前,把该死的老头子扯出殿外打杀。
“臣罪万死。臣于显庆年间奉职昭陵,其时,陵上已频现灵兆,至今十余载连绵不绝。臣贪生怕死,不敢如实上奏朝廷,致使先帝感应积郁,终有六骏之变!臣姬温上负皇唐列祖,下负万姓臣工,今唯愿死前一尽忠悃,不负太宗文皇帝殷勤重托!”
六十多岁的老人全身震颤不停,跪地慷慨大言。按他的说法,早在永徽六年天子废原配王皇后、立武氏为后时,昭陵山寝便半夜响震不止;显庆元年又废太子忠为梁王、武后长子弘入居东宫,当月陵上大风拔木,砸坏了寝宫屋瓦;显庆四年,太尉国舅长孙无忌得罪贬流死于蛮荒,昭陵多处山崩;麟德元年,朝廷以废太子忠与上官仪勾结谋反废后,兴大狱杀了皇长子,昭陵夜间有山魈出没,杀伤人畜,弥月乃去……
他是横下一条心将全家生死置之度外了,居然吐字清晰、语音响亮、条理分明,桩桩件件全部直指“先帝不满武氏动摇宗庙、惑乱朝政”。李贤兄弟几次想打断他,都被御幄中的父亲挥手制止。
皇帝陛下就盘膝坐在御榻上,静静地听一个五品臣子当面斥责自己昏庸不孝、**宫禁、惊动亡父在天之灵痛心疾首不得安宁。他灰败的面庞上没有表情,李贤离得近,能清楚看到汗水一滴一滴从父亲颔下滑落,渍湿他的楮黄常袍衣襟。
“……臣知此身罪不容诛,唯求陛下开耳目、绝乱源、奉宗祧永固、副天下之望!臣言尽于此,待死朝堂!”
直到姬温一番谏言说完,天子微启双唇,一口血喷出来,噩梦般的场面才告结束。
随后便是内殿忙乱,扶病人传御医,皇后命打杀姬温三犯被太子拦下……从那之后,父亲没再下过床,太子弘、雍王贤、英王显三兄弟也都在御前侍奉汤药,大部分时间闷头扮孝子。
“二哥。”
走出寝阁的年轻人肩宽体壮,圆脸膛上满是稚气。他凑到李贤身边一屁股坐下,连席褥都不用,随意地叉开双腿,又从李贤手里抢过团扇给自己扇风:
“阿娘又开始数落大哥了,连我都听不下去,心里憋得难受。本来好几天睡不实就头疼……真亏得大哥好耐性。”
李贤叹着气瞧三弟一眼。英王显还不到二十岁,平时贪玩享乐,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就叫苦连天。离开御床到偏殿休息一会儿,他能马上倚着隐囊打起呼噜。其实李贤还挺羡慕他这没心没肺到处能睡的本事。
他真正忧心的是大哥李弘。皇太子本来也体弱,却还要一边当孝子表率一边处理国务,每天不知进出蓬莱殿多少趟。黄汤暑热的天气,他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拿碗喝口水手都在抖,但就一声不吭一丝不苛,幞巾裹得整整齐齐,紫绫袍圆领扣系得严严实实——李贤和李显两个,在阁外早都把衣领翻开透风了。
“我进去看看吧。”李贤不能让大哥独自承受母亲的苛责。这祸本来是他惹出来的。
把药铫子交代给三弟看守,李贤撑地起身。英王显却又叫住他:
“二哥,有件事啊……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跟你说说。”
“什么?”李贤回头看三弟。
“跟东宫纳妃有关系。”李显招手,声音放轻许多。李贤一听立即上了心,缩身又坐回原位,兄弟俩开始交头接耳。
李贤带队出发去昭陵之前,二圣刚颁下敕旨,选定左金吾将军裴居道女为皇太子妃,择期完婚册封。虽然一应典礼事项由有司备办,东宫上下也得忙碌迎接主妇。等天子发病,三兄弟都入宫侍疾,婚礼好象是由皇后指定给雍王妃和英王妃妯娌操持,李贤没特别在意。
“你这几天没回家,可能二嫂没跟你提。”李显低声说,“我昨日听你弟妹讲,裴家宅院里和太原王府上都闹了鬼,人人都说是……那个死去的杨氏女回来索命呢。”
“死去的杨氏女?”李贤下意识反问一句,然后也想起来了。
严格说来,又是他自己惹出的另一桩祸。
约两年前,帝后择定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为太子妃,六礼备行,只差亲迎。那女子也是太原王妃杨老夫人的本家侄孙女,宫中都传说她举止端庄、文才出众又有国色,李贤和弟妹们都爱拿此事打趣大哥。
李贤那时也刚成婚,发妻房妃容貌平平,他心里有所不满,便十分好奇未来大嫂的颜色。三弟显更是个爱热闹的,他们的幼弟小妹尚不懂事只会起哄,商议之下,李贤找个行香的机会安排布置,扯着大哥和一众亲戚“恰好撞见”未来太子妃母女。
杨家小娘子端雅清丽,的确令人一见忘俗。她那天跟在母亲身后,素服进寺,未施脂粉,连首饰都没多插戴,愈显得肤如凝脂、一头乌黑秀发浓密光艳。李贤还觉得她气度有点眼熟,那种淡逸自若的风姿,显然也很合太子的口味。之后李贤几个弟妹围着大哥说笑,李弘难得脸红了。
他们那时可不知,看中了杨家小娘子美貌的,不仅仅是太子一人。
隔日皇后母杨老夫人就将未来太子妃接到自己家里教养备嫁。他们再听到杨家小娘子的消息,竟是她在宅园里玩耍,失脚跌进水池溺亡。李贤觉得这话连鬼都不信。
多方打听,太子兄弟渐渐知道杨氏之死与贺兰敏之——继周国公武敏之,有直接关系。既然连他们都探听到了,李贤不相信母亲武皇后能被瞒过,然而为了娘家脸面,武后竟强压下这命案,又将杨思俭贬官到外地了事。
这等惨绝人寰的内闱丑闻过后,武敏之仍象没事人一样继续日夜狎妓作乐,升官发财,名利双收,什么都没耽误。为了自己的体面、尊严、权势,武皇后能牺牲多少,亲情人伦在她眼中算得了什么,李贤兄弟又一次深刻领会母训。
“你说杨氏回来索命?”李贤问三弟,“那她该找武敏之啊,去昭陵才合适……”
“谁知道呢,大概昭陵有皇祖和那么多文臣武将镇守着,她一个女鬼不敢去吧。”李显搔搔后脑,“阿赵可是给吓得够呛。她那天在裴家,正跟大嫂说话呢,青天白日的,忽见窗外一下子黑了,有女人的哭声和尖叫,好象喊‘东宫’什么的,你弟妹直接给吓昏过去……救醒了一问,这事在裴家不是第一回了。”
李贤很熟悉三弟妹英王妃赵氏,那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之女,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胆小易受惊。要按辈份说,她其实算李显的表姑,但小夫妻俩年岁相若,刚成婚不久,李显对娇美的妻子颇为疼爱。
“天一下子黑了,是赶上雷阵雨了吧?”李贤猜测着问,他记得前两天正午有一场雷雨。李显点点头:“可能吧。后来阿赵又问过二嫂,二嫂这些日子常去太原王府拜祭外婆的哈,她说府里那个湖水,晚上经常出鬼声鬼影,给外婆守灵的官吏和仆役都见过,也有人听见女人哭,念叨着贺兰敏之的名字叫他偿命……二哥,我寻思着,这么折腾,恐怕大哥的婚礼还得出事。那就……不好了吧。”
“是啊。”李贤点头,也担心起来,“这事咱们不能瞒着。东宫大婚已经出过岔子,经不起再闹一回。”
“我也这么想,可阿耶身子那样,阿娘脾气那样,大哥忙成那样……”李显无奈摊手,“我只能先找你讨个主意。二哥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
李贤静心思索。女鬼接连显灵,见者众多,要瞒是瞒不过去的。武敏之作恶,他也一点不想替表兄掩盖。但事涉皇后家族,谁捅到御前,又必然得承受他母亲的怒火……
打个寒颤,李贤有了决断:
“佛光,咱俩一起进去,趁着耶娘大哥都在,当面挑明这事,省得以后再生枝节。不过你记住,只说‘杨氏显灵搅闹’,一个字都别提武敏之、周国公、太原王妃什么的,记住了?”
他三弟毕竟没蠢到家,点头答应。兄弟二人又对一对说辞,等到汤药煎好,命个宫婢来端着,进蓬莱殿面君。
还没走进二圣寝阁,先听到皇帝的咳嗽声。转过帘幕,就见武皇后和太子弘分坐御床两头,正给天子抚背顺气,李贤李显也赶忙过去奉盂执巾。一通折腾完,皇后扶着皇帝慢慢躺倒在大隐囊上,拉起薄衾盖好。李贤这才注意到父母一直手牵着手,武后放开指握,让丈夫倚靠得更舒适些,光洁脸庞上满是温情关切。
自那天皇帝在紫宸殿内朝上吐血,被扶持回寝殿,武皇后就从未离开过这暖阁一步。李弘兄弟还隔三岔五地被轰到旁边偏殿去休息,他们的幼弟小妹每天被带来向父母问个安即走,只有他们的母亲,每时每刻都在御床边照料病情。缓过这几天,皇帝的身体也明显见好了些。
这情形反反复复十几年,一家人谁都见惯不怪。李贤兄弟重新行礼,先侍奉父亲喝下刚煎好的汤药,见殿内气氛尚可,李贤示意三弟说话。
英王显结结巴巴禀报“杨氏还魂搅扰东宫大婚”,李贤眼见母亲的脸色阴沉下来,还好并没说什么。皇帝想了一想,叹息道:
“想是那孩子的阴间魂灵还放不下,她明明要做皇后的,却有命无运,这口气的确等闲咽不得啊……唉,要是明师在京就好了,他善能役鬼问冥,区区一个年轻女鬼,他焚个符就能击个魂飞魄散……没法子,叫太史局或者太医署找个咒禁博士去驱鬼试试吧……”
“内道场有大德高僧,也有道法仙师。要是咒禁博士不顶用,也不妨让他们出手试试。”武皇后补充。
皇帝点头,向第三子示意:“佛光,你去传敕,别耽误……你大哥的婚期占卜了那么多次,好容易定下来,轻易不要更改。”
李显答应一声,起身出殿。皇帝又转向次子,惨淡微笑:
“阿允……你觉不觉得,近期那么多神怪鬼工,都一起闹起来了啊……”
李贤有点心虚地低头称是。殿中一时安静下来,错金银兽香炉冒出的伽楠香气越发浓烈,和药香混在一起,熏得李贤头疼起来。
他一向没太多耐性,抬眼先望一眼大哥,太子弘的苍白脸孔依然沉静安详。不敢看母亲,他又转向倚靠在床头的父亲,却见皇帝陛下怔怔盯着床屏,不言不语,一径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床屏上画着山石花鸟,设色娇艳笔致工整,李贤从小看熟。瞄一眼,忽然想起来这是谁的手笔,心头一惊。
“阎立本随你回京了,对吧?”父亲询问,李贤点头称是。天子叹息:“我这几天病得厉害,也没顾得上见他,眼下精神好些,明日你引那老货来,跟我说说话吧……”
“大家。”武皇后出声阻止。皇帝摇头微笑:“皇后放心,我不跟他谈人事政务,就随便聊聊。那些故人旧事,如今也没多少人知晓了……阎老儿向来不爱搬弄是非,你也是知道的。”
“话虽如此,毕竟劳神。大家刚缓过来,不妨将养几天,再见外臣。”武皇后建议。皇帝仍是摇头:“别拖着了,不是刚说定了,你我要去东都么?也没几天好剩,这么多事呢……”
“圣驾要去洛阳?”李贤一愣,他三弟更叫出声:
“阿耶眼下这身体,哪禁得住旅途劳顿折腾?在家静养不好么,东都又没什么要紧事等着办!”
“佛光!”皇帝斥责三子一声,又叹息着问:“你知道如今长安市面上,米价已经多少钱一斗了么?”
“啊?”这考题来得突兀,李显张大嘴巴,答不上来。
“阿允,你知道么?”皇帝又问次子。李贤也摇头,他这几天一直在宫里侍奉父疾,被母亲训责,哪有心思关注米价。
“无量奴?”
太子倒接上了话:“前日张大理提过一句,东市粮行斗米百钱,太贵了。今夏关中雨灾,庄稼怕要歉收,户部正议出仓粮平粜,以免百姓受饥。”
“嗯。粮价太贵了,我记得十年前关中丰收,斗米才五钱呢。”皇帝叹着气望妻子一眼。武后点头:“是啊。谷贱会伤农,米贵又要饿死穷户。眼见今年关中缺粮,至尊不顾圣体虚惙,率百官到洛阳就食,连家人卫士奴婢,应该能带走几万张嘴。这是舍身救万民的慈悲心肠,你们要体会圣心。”
三兄弟齐声称是。皇帝淡淡一笑,目光投向窗外:
“就不知先帝在天之灵,能不能体谅我这个不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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