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原籍文水县西依吕梁,东临汾水,在太原之南,有官道直通,骑马前往十分便捷。一路上,阿浪瞧着梁忠君父女由生疏渐渐亲近起来。
父女俩上次离别时,梁百岁年方六龄,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之后她吃了太多苦,戒备心很强,前几天极少开口。她也不会骑马,梁忠君扶腰把手一点点教,前一二日她明显腰腿不适,估计磨破了皮,但少女一声不敢叫痛,后来马上姿态才慢慢看着顺眼了。
她手脚很勤快,可能习惯成自然,人马停宿下来就忙着打水拾柴、敲火煮羹、收拾行李衣物,恭恭敬敬地唤阿浪“使君”,以婢女自居。
阿浪说了几次,叫她不用忙那些,他有从东宫带出的僮奴服侍。梁忠君也跟着劝女儿,反复给她讲自家经历:
“你是良家子,原不在贱籍上,阿耶本来也是朝廷将官,后来……唉,造化弄人,既然得搭救,你就脱出苦海,不用再做那些营生了。”
阿浪问过梁忠君,准备带女儿去哪里。他的背军逃亡罪名一时不好消赦,又已经籍注死亡,回老家去跟二哥争家业不现实。梁忠君也没那个意思,他原打算还回西北去牧马:
“陇上地广人稀,盘查不似中原严密。我在那边几年,识得牧人不少,也有相熟买卖牙人,就算不能再替官牧监做工,有了东宫赐的那两条金刀子,自己买些羊马,慢慢放牧经营,我父女两个总能挣一口饭吃。”
这盘算其实不错,阿浪也赞同,但提醒他要避开豳州长武那一带。索元礼和索七娘之前虽在洛阳,但不知现今回去了没有,也不知他二人情变争产的事闹成什么样了。梁忠君夹在中间,很难有好果子吃。
“索元礼随着丘义武敏之去东都,找人托门路,这我能想到。怎么七娘也在洛阳?”梁忠君惊问。阿浪便向他讲述七娘其实是吐谷浑可汗庶女、投奔父母又到前太子妃身边的经过。
他也是听婉儿约略说了一些,并不知详情,在洛阳也没机会与索七娘相见,这时讲起来便含糊不清。梁忠君听得着急:
“我这些年在长武和宜禄监,受七娘照顾,恩义深重。她这次落难,也有我很大责任,我不能只顾自己父女团圆,撒手不管……还有长孙郎你的大恩,我也还没报答……我再跟你走一阵吧,看有没有能效力之处。”
不知不觉间,梁忠君对阿浪的称呼已经变成“长孙郎”,态度也比在浅水原那边尊敬得多了。阿浪以敕使身份出行日久,渐渐习惯。
想想这海东逃将对太宗皇帝战史十分熟悉,又亲身走过那些旧战场,识得路途,和他一起找寻“六骏砖”会方便很多,阿浪也就答应下来。
在马邑城外的萧家别业里,阿浪也和萧嗣业老将军讨论过山西战场上的“特勤骠”马砖会藏在哪里。萧嗣业曾多次奉见太宗皇帝,按理说对先帝的行事作风会比较熟悉,但……老将军很乐意给阿浪讲他与先帝的过往,也象阿浪认得的所有人一样,对太宗文皇帝歌功颂德感慕不已,却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消息。
甚至在萧家别业外的突厥人营地中,阿浪也没忘了问问“特勤骠”那马,他还记得“特勤”就是突厥王族名号。听他说起第一任“天可汗”,那帮突厥人也很兴奋,立刻有歌手弹琵琶拉琴唱起长歌,男男女女都下场舞蹈,大意也是赞美天降大英雄,阿浪也被他们拉过去一同载歌载舞……问话是问不到什么了。
那块砖头,究竟会在哪里呢?
文水县令姓齐,举明经出身,四十来岁,长了两撇鼠须,精瘦油滑。阿浪一行到县衙拜会,出示符牒说明来意。齐县令三言五语,将“私马市”“突厥蓝盐杀人”等推脱得一干二净,但却亲自带阿浪到城北数里的武氏庄上,去见天后一族如今最年长的健在老者武士棱。
武士棱和天后之父太原王武士矱是同族远房兄弟,今年八十多岁了,须发雪白,满口牙齿掉光,说话漏风,好在人还清醒,言语尚有条理。
他一辈子在家务农,从未出过山西河东界外,连太原城都没去过几次。但五年前二圣行幸文水,天后亲自搀扶这位叔伯辈的老人进宗祠行礼,又赐封他为宣城县公,在家养老,爵位比文水县令还高出不少。齐县令见面就说了一大套恭维话,武士棱却有点爱搭不理,只顾向阿浪问话。
阿浪本来也是二圣亲封的“采访使”,勉强可说肩负有观望民风的差事。武士棱先向他问候二圣安康,那些皇子公主贵人们可都好,二人又嗟叹一番先太子李弘早逝,皇后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子……场面话一说完,老人就转言问:
“长孙使君在京城,可见过俺那孙儿山山么?他就跟在二圣身边当侍官,都说威风得意得很呐。就是三年不回家,连家书都不肯写,唉……”
山山……阿浪愣怔着,忽见侍立在武士棱身边的他儿子拼命给自己使眼色,便知有异,含糊答应。
当时天色已晚,武家留“诸位官使”用饭。席上齐县令和武士棱次子武君致悄悄向阿浪说知,老人疼爱的那个孙子武敬山,三年前到京城去番上当飞骑,今年意外死了,尸体已运回来下葬。因怕武士棱受不得这打击,家里一直没敢让老人知道。
这倒也常见。阿浪顺嘴又问一句:“飞骑是二圣的亲从侍卫,一般只管陪着打猎出行,挺安全的啊。怎么意外死了?得病吗?”
武君致摇头:“说来惭愧,不敢欺瞒使君,山山死得不大光彩,我家也一向不对外宣扬。京里来人说他是犯了法,被周国公亲手斩首,看在是天后宗族份上,后来又把头身缝在一起,用传车送回来……因为这样,又因家父年老体弱,我们兄弟几人一商议,悄悄在祖坟地里点个穴,给他葬了,连丧礼都没办。家父要是再问起来,请长孙使君也帮着隐瞒则个。”
一听到“被周国公亲手斩首”,阿浪就愣了,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武敏之亲自砍头的武姓飞骑卫士……可不就是曾经在昭陵宿卫、后来挟私怨出告权善才伐柏、掀起这桩泼天大案的那人?
最早出现毒盐“突厥蓝”之地,有一个飞骑卫士上京值番,然后被武敏之砍了,然后那毒盐就经武敏之手到处害人……这么凑巧的吗?
阿浪张口就想问“武敬山是否曾和文水私马市有往来”,但一看齐县令在座,又把话咽回去。在县城衙司里,齐县令一直打哈哈不愿意承认本县有那个偷漏榷税的“私马市”,想必武家人也是一样。
“武敬山在家里,平素为人怎么样?”他换个方向问,“那个年纪的儿郎,只怕少不得淘气胡闹吧?”
果然,他这么一问,武君致诉起苦来。武敬山是他已故大哥的儿子,因父早死,寡母和祖父都溺爱,从小游手好闲,专一在外面赌钱吃酒打架。三四年前,他卷入和胡商及突厥人的冲突,死了几个人,惊动京城。周国公武敏之为此奉敕专门来了一趟文水,调停一番,亲自把武敬山带走去当兵。没想到山山在飞骑里还是不老实,终于又被周国公斩杀……
“周国公亲自来老家处置事故啊?那一定闹得挺大了,死了多少人?到底因为什么?”阿浪追问。
武君致与齐县令对望一眼,都有些不自在。齐县令只是笑说“某才到任两年,不知前任上的事”,武君致也含糊道:
“其实也就死了三两个人,主要因为其中有胡商和突厥马……突厥人,他们背后又有势力,连并州都督府都管不了,才上报京城。周国公过来的时候,也带了好些胡人,有姓康、姓安的商胡,也有姓阿史那阿史德的突厥贵官,各自约束本族,才把事情压下去。到今也没再闹,文水是个小地方,容不下那么多神仙……”
阿浪又想方设法绕着圈子询问,这二人却都口风很紧,只字不肯提“私马市交易”相关。饭罢安排住宿,阿浪一行男子下榻武家大宅客舍,只梁百岁一个少女不便。武君致说:“我家寡嫂带着两个小闺女住东院,她那里宽敞。要是不嫌弃,请这小娘子和我大嫂同宿一夜吧。”
梁忠君有些不大放心女儿孤身离开,阿浪却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当即答应。等武家人离开,他拉着梁家父女走到一边:
“梁阿兄,百岁小娘子,这次得靠你们帮忙了。他家大嫂应该就是武敬山的寡母,自己儿子被杀了,家里人还不让声张,想必她心里很苦,套话不难——套话会吗,百岁?”
少女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茫然不知所措。阿浪叹一口气,和她父亲一起教了她许多话,又想像着武家寡妇会如何回应,一来一往地演示。
这种时候他会想念上官婉儿。那小娘子虽也羞涩幼稚,眼神还不太好,但聪明伶俐口齿便捷,还特别擅长背书写文章……或者索七娘更好。论起跟人连哄连骗斗心眼的本事,索七娘能给阿浪当师傅……
时间有限,阿浪和梁忠君紧急教导了不到半个时辰,武家内宅就出来侍娘,请梁百岁带着自己包袱入内安歇去了。好在这小娘子也没蠢笨到家,第二天天亮,她出来向阿浪和父亲回说,武家寡妇夜里跟她讲了好些话。
武敬山卷入死伤冲突,果然是在县里的“私马市”上。武士棱这个长孙,在天后宗族里还算有点名头,他心思活络,也是最早和胡商突厥人接洽、带着他们的牛羊马队免税闯关的武家人之一。在文水私下交易小半年,就有塞外单于都护府的突厥部族来寻衅滋事,因这边的价钱和利润比官马市高了太多,严重破坏他们收益。
两边越闹越凶,武敬山本来是出力说和的,好容易设了一次宴席,把两边的人请到一起把酒言欢商量怎么补偿。然而酒宴结束后半天,突厥部族里有几个人相继发病,说是中毒,最后死了三人,都是全身发蓝的可怕模样。
这下双方积怨更深,都动起了刀棒。那时的并州都督府先是发兵过来控制住局面,然后报请京城,周国公武敏之亲自带了突厥贵族武官和商胡萨保来文水调停。
各方人都指责武敬山,他在家也呆不下去了。反正朝廷早有恩旨,天后宗族子弟可以直入三卫禁军,武敬山就随武敏之一同去了京城。开始他还往家里寄过几封家书,无非是说过得挺快活之类,后来慢慢就不写了。
他母亲托人打听过,说三卫里好多京师贵家子弟,向来爱欺侮乡下人。再后来又听说武敬山被调去替先帝守陵……最后,他的尸身被装在一口薄皮棺材里送了回来。
“三年前武敏之带走武敬山以后,文水当地还有毒盐杀人的事吗?”阿浪问。梁百岁怯生生地摇头说不知,她也没问。梁忠君在旁道:
“这类事容易打听。被那毒盐害死的人,既然全身发蓝十分罕见,但出一桩案子,都会在左右邻里耸动哄传。我们几人出去在乡里打问打问就知道。”
说得有理。阿浪便命几个东宫僮奴和梁忠君一起出门去询问乡人。齐县令天一亮就告辞回县城去了,阿浪让梁百岁也回内宅去陪着武家寡妇,看能不能再问出些有用消息,自己则又上堂去求见武士棱。
可喜今日天气和暖,中午阳光明亮。武家人在正堂阶下放了一张大绳床,又给武士棱裹了床被子,让老人躺靠在户外晒太阳。阿浪也在他身边坐下,陪着老人有一搭没一搭聊闲天。
天很蓝,云淡风轻。武家大宅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堂前庭院土地夯得坚实,还种了几株树,有花草槛,在乡间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排场。临近冬至,草木凋零,金黄的太阳光穿过树杈洒在八旬老人身上,照映得他雪白须发和满脸皱纹熠熠生辉。
大概这么爱听自己念叨陈年旧事的年轻人不多,武士棱很高兴,阿浪有问,他必细答。阿浪故意把话题往“太宗皇帝在山西战场上打仗”引,他算过年纪,秦王与刘武周宋金刚大战时,武士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很可能参加过那一战。
但很可惜,武士棱一辈子没上过战场。他告诉阿浪,自己十几岁放羊摔下山,跛了一条腿,因此逃过无数次点兵征役,“村里人都羡慕俺哩,有的还故意打断自个儿一条腿一条胳膊,就为了和俺一样不用离家上役”。
阿浪听说过这种“福手福足”的故事,只能苦笑。武士棱又道:
“不过哪,俺没打过仗,可给太宗皇帝送过粮,还得了一张奖励状子在家,正堂壁上挂着哩……啥时候?俺想想啊,和现今一样,冬天的事……对,往南边送粮,过了那些山,净走小道,还得瞒着定杨军,被守城的宋大帅抓住就没命啦……对对对,太宗皇帝在的那个营叫柏壁,你这么个小人家,知道得还挺多嘛……”
“老丈去过柏壁大营?”阿浪一下子来了精神,“见过正在指挥河东之战的先帝?”
“太宗皇帝么,俺是没福份见。一群送粮的穷汉,哪有那个资格拜见主帅……就是营里管军需的官儿,收了粮,给俺们一张状子,就打发走啦……那军需官叫啥,俺也记不起来,唉,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你老人家还记得在柏壁大营里都看见啥、听见啥了吗?”阿浪耐着性子问,“有啥是老丈现还能记起来的?当时觉得特别希罕,觉得太宗皇帝就是靠那个能次次打赢,后来统一天下坐了江山的?”
“有啊。”武士棱的昏浊老眼瞅着面前年轻人,微微发笑,“俺记得呢……就是在柏壁大营里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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