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心障

婉儿拿着几卷写好的诏书草稿,去呈给天后。转过帷帘,却见明崇俨正跪坐在御床边为天皇望气诵咒。天后向她挥一挥手,示意她先退出殿门。

明崇俨疗疾时一般都不让无关人等在场,婉儿也习惯了。她把草稿放在一边书案上,轻步退到门边,忽见明崇俨起身换姿态,转头向自己投来一瞥,目光锐利如刀。

她心里一哆嗦,立刻想到是不是这术士已经向二圣密报过自己与阿浪私通……天后倒是没露过什么口风脸色,但天后的深沉心机哪里是自己能揣测的……

直到退出贞观殿寝室门,立在阶下,看不到帘内那三个身影了,婉儿才略为安定。不禁又纳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自己还要过多久?她不是真的应该赶紧和阿浪一起逃走?

回洛阳之后,她还没有跟阿浪单独相处见过面,也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自己那出家的母亲。他们倒是商量了一些能互通讯息的办法,其中之一就是……

“上官才人,”也立在阶下等候的明崇俨大弟子智建凑上来,“家师有些话,命我私下和上官才人谈一谈。”

看他使眼色的样子,只怕这些话绝不只是明崇俨命他私传的那些。婉儿和智建走到略偏僻避人的地方,一边留意殿中传呼,一边压低声音私语。

“家师命小可请问上官才人,前大理寺丞狄仁杰,原籍并州,且在并州都督府任职多年,他可曾向才人提过与突厥人的交往经历?”智建这一问,听着倒真象是在替明崇俨传话。

婉儿回复说狄仁杰提及突厥等事,大多都是他在西域所知,他在并州似乎没和突厥人打过交道。智建点头道:“家师推测也是如此,但他请上官才人想一想,并州是北疆藩篱,又是文水县的上级治所,与孝敬皇帝薨逝干系甚大。昭陵六骏失踪,也是狄仁杰奉调入京之后,与现太子一同前去发现的……嗯。家师的话只说到此处,命小可传与上官才人听。”

“明师不是有话问我,”婉儿一笑,“是在暗示我,这两宗大案是狄仁杰受太子指使,谋划布局做出来的吧?还有文水县……难道那突厥蓝盐,也是狄仁杰拿到手里带入京城的?”

智建摊一摊手,示意自己无辜。他和婉儿在昭陵多次交谈过,都明了彼此立场。婉儿之前也问过他这问题,此刻忍不住再问一遍:

“孝敬皇帝之薨,如今已查明,要么死于明阁主的毒丸,要么就是他自己身子太弱,禁不住导引丹药崩逝。明阁主若是往丹药里加毒,你们真的一点都不知情?事后他也没命你们销毁些什么?”

“这话,小可回复过东宫官长们好些遍了,实在没有。”智建苦笑,“家师呈给孝敬皇帝的那一炉丹药,炼成后分作三份,另两份分送给了英王和周国公,事发后都曾追回校验,毫无异样。丹药本身真没事,除非家师在呈给孝敬皇帝之前,瞒着我等又向药丸里添加了什么,那个小可就不知道了。”

“都炼成药丸了,还能添加什么?滚一圈突厥毒盐么?”婉儿随口回道,智建也随口答道:

“九仙阁里可没那种突厥蓝毒盐。药柜都是我掌管,从来没见过。”

“哦?”婉儿想想,又释然了,“那毒盐来得不容易,大概明阁主从文水秘密得到后,一直随身珍藏着,连你们都不知道吧。”

“大概如此。不过……上官才人从哪里得知家师去过文水?”智建神情困惑,“小可追随家师十几年了,一直侍奉身边,从来没去过文水那一带。”

“是吗?”婉儿也疑惑起来。再仔细想想,是阿浪告诫她要小心离明崇俨远一些,因为那术士手中有突厥盐,神不知鬼不觉间就能下毒害人然后脱身而去。她当时也问过此一说的来历,阿浪说是狄仁杰转告,而狄仁杰则是听史元真说的,史元真又是听他大伯父史莫咄说的……会是层层传话之间走样误听了吗?

“四五年之前,文水传出突厥和商胡在私马市上相争死人的消息,朝廷派周国公武敏之带领萨保和突厥部酋长去调停,那时明阁主你们不是正在外云游吗?”婉儿问智建,“或许明阁主早打定主意要去偷着弄到那毒盐,找个借口支开了你?”

智建也仰脸想了半日,最终摇头:“没有。那一段家师在长安大明宫内的九仙阁丹房里,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未出,为天皇融炼‘太一精白丹’。丹成之后,家师精神耗尽凡体萎靡,命我飞驰洛阳,将丹药献至御前。那日正遇上周国公办差回来,天皇很是高兴,特赐太子、雍英二王、周国公各一盏‘太一精白丹’,所以小可还能记起来那事……家师那阵子没去过文水。”

婉儿“哦”一声,没再说什么,闪睫瞧智建一眼,心下掠过个念头:

这个人,到底是真心实意要投靠太子贤,还是仍在为明崇俨做探子,故意误导引诱他们走入歧途?

“明阁主在昭陵说,六骏不肯现身,是因东宫和……男女闺私不谨。”婉儿问智建,“这话,明阁主是否也奏明了二圣?”

九仙阁大弟子摇头:“小可不知。但家师于回洛阳的路上,曾叮嘱我等,不许在宫中随意议论此事,若他听到风声,严惩不贷。想来明阁主无意到处宣扬,但有否向二圣禀明……”

二人都抬头向贞观殿寝阁望去。婉儿心知明崇俨要向二圣秘奏些什么,他的心腹大弟子也未必清楚,不觉又一阵烦躁。

一口寒光闪闪的宝刀悬在半空,不知何时才会斩落,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婉儿甚至考虑是不是要先在天后面前下点话,就说明崇俨在昭陵诬她私会外男……但去昭陵的队伍里,应该还有不少天后耳目。婉儿如果轻举妄言故意欺骗她,查实以后会死得很惨。

所以她还是只有一条路可走:逃出宫,与母亲和阿浪远走高飞。

可……自己为什么如此不情愿呢?

“阿师这几天若能出宫,烦请到承福坊长孙宅去说一声,我问有没有新消息。”她向智建说,后者诧异追问:

“到长孙宅去向谁说?有什么新消息?”

“你只说是宫中上官才人问,有没有新消息,就可以了。”婉儿浅浅一笑,心下对他戒备更甚。此时殿中传召声出来,婉儿忙提起裙裾上阶,去侍奉天后。

过了几天,她在前殿见到狄仁杰。

狄仁杰跟着太子贤来叩见二圣,禀报“赵道生醉杀蒋王”一案的初步审讯结论。他把蒋王府此次跟来洛阳的家奴婢妇都单独审问了一遍,其中虽多有搪塞谎言,但许多曾进内室的奴婢都承认,蒋王后心有大滩血渍流下坐床、积聚地面,那伤口与随身小刀所刺不符。

李贤手里抱着一具宝刀,经二圣许可后放到案上,狄仁杰又说明,他怀疑真正刺死蒋王的,正是这具天皇所赐的宝刀“日月照霜雪”。

“依卿所言,只能说明凶器不对,却不能说明凶手并非赵道生。”天后出言反驳,“或许赵道生以长刀刺死蒋王之后,自知无法脱身,便故布疑阵,抽刀出来擦净放回,改以随身小刀再刺入尸首,然后装醉倒地,以求法官发现疑点、将他开释?他当然深知东宫里有狄卿这么一位断狱如流的神判……”

婉儿可不觉得李贤那男宠有如此复杂的脑筋以及勇气。天后的语气辛辣讽刺,似乎她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但她指出的可能,确实存在。狄仁杰举笏一躬承认,抬头望向李贤,象是在请求准许什么似的。

监国太子叹一口气,向父母拜手下去:“儿子先向二圣请罪。因破案心切,儿擅自准许狄卿采取非常手段……开了七伯父的棺,亲手验尸。”

婉儿小小吃了一惊。开棺辱尸,辱的还是天子亲兄,这罪过真不小。天后脸罩严霜,开口想说什么,看一眼丈夫,又忍了回去。

天皇倒没太大反应,只淡淡地问:“已经验尸完毕?发现什么了没?”

狄仁杰便将他在蒋王遗体上找到的伤口形状描述一番,又提到那断掉的臂骨、腕骨、指骨,最终说自己结论:

“臣今怀疑,蒋王乃是自尽的。”

“自尽?”二圣皆神情耸动。

“正是。臣问过蒋王府所有人,用尽方法试探,无一人说曾听到蒋王生前与人争执打斗的声音或看到人影,那么‘醉后斗殴’之说便很可疑。且王府将蒋王断臂断手之事隐瞒得严严实实,如果真有斗殴,此正可为证据,为何不用?自然是因为那几处骨折并非打斗所致,明眼人一看皆知……”

“他要是自杀,那右臂右手都折断了,还怎么拿刀自杀?”天后质问。

“那几处断骨,是死后造成的。”狄仁杰解释,抬起右手臂虚比成样,“天后请看,蒋王右手或双手反握住宝刀刀柄,刀尖向下,抵住自己胸口,对准心脏,用力一刺。那宝刀本就吹毛断刃锋利无比,刀身又长,这一下便能刺个对穿,戳出蒋王后背。血流也顺刀尖滴下,在他身下坐床和地面积聚成一大滩。这等死法,当时气绝,几无痛苦。”

“嗯……之后他胳膊怎么又断了呢?”天后问。

狄仁杰伸开双手比划:“当时蒋王是斜着倚靠在坐床之上,身边一侧是靠背,另一侧是扶手。他自尽气绝后,左手滑落,右臂却被扶手所抵,依旧握着刀柄屈在胸前。启禀二圣,人死之后,若有半天时间保持姿势不动,血液便会在体内最低处沉积,形成尸斑,肌肤腐尽之前长期可见。蒋王身上尸斑,便符合上述姿态。据他家人交代,那日午后,便无人再见过蒋王。他斥退侍人,独自退进内室,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有人敢入内侍奉,发现了他的尸体和赵道生——然而在那之前,一定早有人发现大王已逝了。”

“然后那个发现人,就掉换凶器、陷害赵道生?”天后冷笑。

“正是。最初发现人一见蒋王姿态,便知是引刀自尽。但他们一意要嫁祸东宫,于是暂且放着尸首不管,忙于麻倒赵道生做局。等到他们要从蒋王身上拔出宝刀,才发现尸身已经僵硬,那个握刀的手臂竟不好分掰开。有人心急使力,下手粗暴,直致折断三处骨头,才将蒋王的遗体摆成了被人杀害的模样……”

狄仁杰以自己的手臂为拟具,边说边比,讲得十分清晰详实,二圣都边听边点头。婉儿瞄一眼李贤,只见他脸上线条比之前松驰很多,如释重负。

天皇听罢,闭目叹息:“原来如此。七哥哪,有什么想不开,竟走了这样绝路呢……唉,还是我孝悌有亏啊……”

“臣讯问蒋王家人,知其情绪低落,已有好一阵了。”狄仁杰奏道,“先前常乐大长公主一家出事,蒋王与之来往频密,得知便颇为伤感。后来琅邪王奉其父越王之命至相州,与蒋王议事,再后来越王声言其子所述不实,几下又有些纠纷。赵道生奉东宫之命,前去调查常乐大长公主私离封地,蒋王便感烦扰极大。再后二圣命使也至相州,眼见又是一番讯问。蒋王长子和次子还长期不和,家宅不宁……几下凑到一起,蒋王酒后一时激动,引刀自刺,可以说得通。”

其实还不止如此,婉儿明白,她知道在场其他人也都心里明白。蒋王恽在任陇州刺史期间,与“六骏失踪”一案颇有关联,阿浪也对她讲了那一群宗室偷着乘船去定州劝霍王元轨起兵造反的举动。看样子这是终于事发,蒋王不敢面对朝廷使者的诘问,更害怕随之而来的二圣清洗宗室手段,干脆咬牙一了百了。

“若蒋王真是自尽,那也罢了。可又是谁在他死后做局,诬陷东宫的人?”天后追问。

狄仁杰回奏:“这是此案至今难明之处,臣正在仔细整理案卷、回读众人供词,冀此可有些新发现。伏请二圣再赐臣些许时日,查明回奏。”

天皇点点头,欣慰笑笑:“狄卿能在数日之内查清这多事,已属不易,十分辛苦,朕与天后没看错人。”

天后也接话道:“东宫与案无涉,我这做娘的也放心了。狄卿查问断案的手段,也属天赋异禀,凡人习学不来。陛下瞧瞧,还是明师说得对,狄卿就是上天降下来助我朝廷分剖是非、厘清浊迷的玉衡星君,只要能冲破他自己的心障,手头这些疑案,都能很快水落石出。”

玉衡星君?心障?明崇俨还向二圣说过狄仁杰的好话?

算是好话吗?婉儿看着狄仁杰脸上毫无喜色,反而立刻伏地逊谢,举止神色沉重忧郁。李贤也很不自在,又说了些余外的话,偕狄仁杰双双退出。

当晚天后处置政务,看完一卷奏章,递给婉儿道:

“这是我武家那个最年轻小郎君上奏的,恭陵的哀皇后墓修好了,可以启柩去安葬。你知道的……你明日去一趟合璧宫吧,看看阿裴如何,还有什么话说。那苦命孩子,怪可怜的……唉。”

婉儿手一颤,明白自己是要去向裴秋千传达她的死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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