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君早上走得匆忙,元礼未及相送,恕罪恕罪。”
索元礼叉手行礼,言语举动仍然客气,脸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恭敬温善。阿浪躲在狄仁杰身后,只觉头皮发紧,目光不断在索元礼腰间长刀、旁边兵卒身上弓矛之间逡巡。
中年胖官员倒还镇定,也回礼说些场面话,又请问索元礼来意。胡人镇将回答:
“昨日在桥头,州兵查获马队有私,狄君曾亲眼目睹。此事后经我细问,又发觉些不妥。狄君从京城来,恰在这时候路经我豳州,主动热心参与查马……元礼只想赤诚动问,狄君所奉公务,是否与我陇右马政直接相关?”
“狄某要是说无关呢?”狄仁杰不动声色。
索元礼做个侧身让道的提示:“那元礼便不敢耽搁。只好心提醒一句,这一带山路险阻,前头有豺狼虎豹出没,还不时有浮浪盗贼劫杀往来客商,狄君路上小心。”
以及还有官兵假扮的盗贼,专杀下来查马的敕命巡使吧……阿浪在心里替索元礼补完“好心提醒”。狄仁杰也苦笑一声:
“那狄某要是承认差使与马政有关?”
索元礼偏过脸,几乎是用他硕大的鼻孔从上到下再打量狄仁杰一遍,伸手一指:“请借一步说话。”
他把狄仁杰引向山坳更深处。阿浪迈步刚要跟上,却被索元礼挥手斥退。眼见在场其他三个兵丁也没跟过去,阿浪犹豫一下停步。
两个官员的窃窃私语声音,他是听不到了,注意力便只集中在附近的……逃生路径上。
如今对方在场的,加上索元礼是四个人,哨亭那边还有两个守着,六男俱都身强力壮手执长大兵刃,他阿浪一人绝对打不过。看狄仁杰的身材,战力堪忧,自保无能,一会儿动起手来,他肯定救不出那胖官员,想都不用想。
他唯一的指望是仗着灵活敏捷,自己能单独逃出去……比如一见前方势头不妙,立刻跳上马,往外疾速猛冲,指望兵卒只拦下马而他还能跳马脱身……
或者抓住山壁上垂下来的这些藤蔓爬上去?他倒是有信心在场人没谁能比他攀爬得快,但……目光扫过守兵,他摇摇头,这些人带着弓箭呢。
“……海东逃兵?”
山坳里,狄仁杰一声惊呼,音量大得阿浪能听清楚。索元礼摇头示意,又回首警告瞥扫在场人众,那三个守卒都望向他处。
阿浪依稀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海东逃兵”这话,一时却记不起来。只见狄仁杰神色严重,与索元礼又交谈一阵,二人并肩走回来。中年胖官员向阿浪点点头,让他安心:
“牵马来,回州城。”
回州城?索元礼要在城内动手吗?
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阿浪牵来二人的坐骑走骡,索元礼也上了马,连同从人,一行调头折返,日中过后又进了豳州州城。
早在见到应福寺大佛之前,狄仁杰和阿浪就进过这州城,并在城内驿馆过了一夜。这州城也建在泾水一段较宽的河谷里,依山筑了一圈夯土墙环绕,城内地方不大,官衙、驿馆、市场、民居、兵营都挤在一起,原也只图打仗时能守住城池卫护一方民众,没什么规划可言。
天下太平几十年,这种内地州县城防都松懈得可以,土墙渐渐坍颓,外壕早干涸无水,有的连城门吊桥都起落不灵了。阿浪和狄仁杰都见惯不怪,跟着索元礼一队人驰近城门,忽见城外官道河滩上扎起了一片营帐,上百马匹停留在营中,人马都看着眼熟。
再往前走,他遥遥望见又换回一身男装的索七娘,带着二婢正安顿牝牡。看样子,这队人马是刚从应福寺内挪移到豳州城外。阿浪觉得奇怪,他们“私马官运”的罪过已经被好多人知晓了,怎么还敢往州城官吏的眼皮子底下凑?
他纵马靠近狄仁杰,轻唤“狄公”,示意他留意河滩上的营地。回来这一路上,狄仁杰没怎么和阿浪说话,此时也只扫一眼过去,轻微点头,仍然不语。
索元礼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呢?看样子,不象要杀人灭口啊……或者不象要很快动手。
这疑惑,直等到他们进了城才解开。
一行人先到州衙门外。阿浪眼尖,瞥见门里有个少女细瘦身影一闪而过,很是熟悉。刚一怔觉得自己看花眼了,却见索元礼自行下马,指定一个随从带领狄仁杰和阿浪去……州狱。
要先把他们关押起来?狄仁杰再怎么也是朝廷命官,闹大了能有什么好处?
也不知怎么地,索镇将在时,人人都噤声不大想说话,包括阿浪在内。他那雄纠纠身影消失了,阿浪只觉咽喉一松,象有只冰冷大手刚移开似的,迫不及待问:“狄公,去州狱干什么?”
“嘿,狄使君这家僮,话可真多。”狄仁杰没答话,那随从先瞅阿浪一眼,笑道:“放心,五郎交代对狄使君不得无礼。使君进去了,啥时候想出来都行,你别害怕啊。要有犯人看上你了,你小子喊救命就行……”
这随从一路目不斜视沉默寡言,看不出来居然也是个碎嘴子……等他贫完了,狄仁杰才淡淡回答阿浪:
“我要去亲审成三郎。”
“谁?”阿浪又差点忘了这名字,“哦对,那个带领马队的牧长,索镇将的……抓的逃籍浮浪人。”
他差点脱口而出“索镇将的情敌”或者“索镇将抓来背黑锅的”,猛想起身边还有索元礼的心腹随从听着,忙临时改口。狄仁杰却摇摇头:
“他可不只是个寻常的逃户。你知道‘海东逃兵’吗?”
阿浪摇头。他懒得去想了,反正这中年胖子很爱给他讲古教书,就让他讲呗。
“贞观十九年,先帝为惩高句丽逆臣犯我中原,提兵亲征辽东。那高丽王城僻居海东大岛,山重水远,地候极寒,陆上行军不便,先帝命造大楼船,英国公、薛仁贵公、刘仁轨公数代名将跨海征东,前赴后继二十余载,终于灭其国俘其君臣,将辽东及岛北收归王化,置安东都护府统管。可当地气候、物产、言语、人心均与我天朝大异,各地叛乱蜂起。岛南那个新罗国也暗地里怂恿支持,我军不得不年年派遣重兵上岛驻守平叛。海东守军离家太远,又常粮草衣被不继,打仗打得苦,逃亡很多……”
“哪个都护府的守军都逃亡很多吧。”阿浪顺嘴讽刺一句。狄仁杰苦笑:
“没有象海东那么严重的,那边是连中高等将校都开始逃亡了,唉……本来军人逃亡,罪过就比百姓大不少。象你阿浪这样的,不管是杂役还是良民吧,浮浪他乡也就是按日打板子的处分,顶天了三年徒刑。军人逃亡,逃一日就得徒一年,多一日加一等,逃满十五日就得绞死,临阵脱逃的更不用提。就这样,还管不住海东逃亡成风,前些年朝廷下诏,又加重了刑罚……”
“还能加重?”阿浪纳闷,“都死刑了,还怎么重?五马分尸?诛连九族?”
“没到那个份上,可也相差不远。”狄仁杰叹息,“朝廷定了个自首期限,规定如果逃兵们逾期不出首,他们的家人全没官为奴……诏令是针对所有逃兵,可三令五申,特别要严查从海东岛上逃亡回来的那些,还定了赏格。如今各地捕亡人都盯着海东逃兵,发现一个抓一个,不肯轻放的。”
“成三郎就是个‘海东逃兵’?”阿浪终于明白狄仁杰想说什么了。
中年胖官员点头:“按索镇将的说法,他八成是,我说我得亲口问一问,听他怎么说……”
这句话没能说完。他们已跟着索元礼随从到了州狱院门外,还没下马,就听到院内一片鬼哭狼嚎,呻吟喊声沸腾如地狱。
阿浪吓了一跳,抢在狄仁杰身前推门进院,有意无意遮挡住中年官员的胖大身子。只见监狱院内黑压压一片人头,约有四五十人坐地拘押,头上身上几乎都套了枷具,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不一而足,戴枷人痛苦难当,半死不活地号叫不绝。
狄仁杰进院一看,眉头也皱起来,问那随从:“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犯人呗。牢内没地方了,暂时先关外面,也放放风。”那随从很无所谓地笑着:“狄使君看着新奇吧?我们索镇将办案特花心思,也爱琢磨造作枷具。这些枷都是专一找了十几个木匠,按着五郎指挥造的,五郎还给新式枷各自起了名呢,这个叫‘定百脉’,这个叫‘喘不得’,这个叫‘突地吼’……”
他炫耀自家奇宝似的一一介绍过来,阿浪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胃口直翻腾。狄仁杰脸色也不好看,但明智地没说什么,三人进牢门入狱。
成三郎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木槛里,也戴了木枷,倚壁蹲坐着闭目养神,看上去倒没受别的皮肉之苦。那随从在槛外向他呼喝几声,他眼皮都懒得抬。狄仁杰见状,上前手扶栅槛,向内道:
“成三,我乃是从京城来的朝廷命官,有话问你。你若顾惜家人亲友、不想连累无辜,就老实答话。有什么冤情,本官为你做主。”
昨日在应福寺桥头,他们原见过面。成三张开眼睛,先扫向那随从,又摇摇头。
这意思很明显,狄仁杰转向那随从,要他去门外等着。那随从还很不情愿,好说歹说,总算退出了槛室外火把照亮的圈子。
他一走,不等狄仁杰发问,成三先起身过来,木枷抵住槛杆问:“七娘她们如今怎么样?索元礼那贼子有没为难她们?”
你倒是有情有义……阿浪不觉一笑,只听狄仁杰沉声答道:“她们表面还安全,实际也身处危难之中。千钧一发,全看你是否老实回答我问话。”
“危难?”成三两道浓眉紧皱在一起,“我就怕这个。索元礼那个狠心贼,老早就惦记七娘家产了,我几次从旁敲打,七娘总是不信……唉,贵官你要问啥?”
索元礼惦记索七娘家产?阿浪倒没听说过这个,一怔之下,狄仁杰已问:“你真名叫什么?是否海东逃兵?七娘知道不知道你真实身份?”
“我……我叫梁忠君,六年前从辽东城外逃亡……没跟七娘或者其他人说过,但是牧场上早有风言风语,不知道七娘听过没,反正她也没问过我……要是问,我自不会骗她……”
“等下,狄公。”阿浪实在忍不住打断,“梁郎你说索元礼惦记七娘家产,是怎么回事?他两个不是好得……就快成亲了?”
真名梁忠君的长脸汉子转向他,冷然一笑:“七娘是这么想,那索元礼么……他要不是顾忌索家族里长亲还多,人人都比他有资格分产业,他早给七娘灌突厥蓝了。”
“突厥蓝”这词一出口,阿浪和狄仁杰同声惊咦。阿浪失口问:“你怎么知道突厥蓝这毒药?”
“近年常听北边来卖种马的突厥人说,我们牧场上人都拿这赌咒……这又怎么了?”梁忠君莫明其妙,略显急躁地催促:“贵官你说七娘他们身处危难,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才能救她们?”
狄仁杰一时没回答,凝思片刻。阿浪白天思考一路也没想通的事,突然就明白了:
“狄公,索元礼并不想杀我们,他是想借刀杀人!就着私马和逃兵这两桩罪过,叫你这个京城来的巡使,把索七娘和梁某人一起抓走治罪。他夺了七娘的家产,又有官爵又有财势,更能称霸一方。”
这话狄仁杰没否认,只是向槛内瞧了一眼,似是不愿在犯人面前说这等机密。梁忠君却叫起来:
“没错,这事索元礼干得出来!我……我是个早就该死的人,千刀万剐的罪我都认,可七娘她们没犯啥过错啊!就官运私马,陇右四十八监,哪家牧场不这么干?朝廷只顾征马,不给料草不给人,不是我们场上自己想法维持,连人带马早都饿死了……”
狄仁杰耐心听着,又问他牧场经营情形,与索七娘昨晚的话一一印证,两下里倒都没编多少假话。问完牧监又问他海东军情,没说上两句,忽听监狱门口脚步声响,那随从又走进来。
一见他,梁忠君立刻闭嘴不语。那随从也不在意,叫跟进来的牢卒开了木槛锁,笑道:“成三,你运气不错,又有贵人要见你。这底下味道太难闻,你也到了放风时间,出去转转吧。”
梁忠君的头项和双手都扣在一板长大木枷里,腿脚倒没上镣,行走无碍。犯人能见天光的机会很少,他犹豫一下,没拒绝,低头躬身出槛门,跟着那随从走出监牢门外。阿浪和狄仁杰又跟在他身后。
室外已经夕阳西斜。院里的大群犯人少了很多,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阿浪一眼瞧见索元礼陪着个三十多岁的武将立在当地,就着暮光,那武将细细打量梁忠君几眼,拍手大笑:
“果然是我的老同袍老伙伴!梁参军,有五六年没见了吧,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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