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小区楼下, 正巧遇上丁厌妈妈提着一袋水果回家,她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到了夏天就爱穿无袖长裙, 常年练瑜伽保养出的窈窕身材,长发漆黑, 光看背影不像在为儿子婚事犯愁的人。
但身为亲儿子的丁厌深知, 他老妈也是一开口就暴露个性的类型, 他还没开车门,就被她拧住耳朵骂道:“你还知道回家!”
“啊啊——妈、妈……”丁厌疼得不敢动。
“阿姨好久不见, 您又变年轻了。”楚瀛及时开口拯救了他。
“哟小楚!”丁厌妈妈撤了手,寒暄道, “你这孩子还是那么会说话!阿姨给你买了新鲜的莲雾, 你爱吃这种水果吗?这是你的车吧?真漂亮, 我家丁厌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丁厌揉着被揪红的耳朵, 抱怨道:“我都二十六岁了,你也不给我留点面子,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妈妈……”
“人的面子都是自己挣的!你这头发留这么长不剪?你老板不扣你工资?”
“我老板才不管……”丁厌下了车,还是乖觉地从她手里接过水果,“你看我一见面就心疼你提这么重的东西,你怎么不心疼我累死累活地上班呢。”
“哦哟我的宝贝儿, 这就委屈上了……”他妈用腾出的两只手抱了抱他,用力地拍他的肩膀, 恨铁不成钢道, “多大个人了!还天天撒娇, 惯得你!”
丁厌想不通他妈怎么总爱用欺压训话的语气跟他讲话, 他生闷气不吭声, 独自提着水果走前面去了。
留楚瀛在后面陪他妈聊天。
回到家里, 丁厌坐到空调出风口下方,抱着一盒冰箱里拿出的冰块,一口一个,嚼得咔哧咔哧。
他不怕冷,怕热,吃食物不吃烫的,喝水要喝冰的;解暑最快的办法不是吹空调,是吞冰块。
可没嚼上两块,又被他妈收走了,还指指点点道:“照你这吃法,没病也要吃出病!”
干什么都不行,所以他才不爱回家……
他爸在厨房里忙活,出来跟他们打了招呼,又缩进去择菜了。
丁厌更喜欢他爸的性格,话少,不爱瞎操心,虽然也有一堆毛病,但不那么唠叨。
看楚瀛应付他老妈举重若轻,丁厌决意给对方施加点难度。他指楚瀛带来的那只纸袋道:“妈妈,我说了让他别给你们买礼物,他偏不听,我也不知道他带的什么,你最好看准了再决定要不要收。”
这是暗示他妈,里面的东西大约很贵重,别收,收了还不起人情。
他妈一听,果然推拒起来,“小楚你太客气了!你也不是第一次来,叔叔阿姨都很喜欢你,你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不要送什么礼物,真的!”
楚瀛原意是找到适当的时机再拿出来,更妥善更自然。不想丁厌在这儿打乱节奏给他使绊子,不过也没关系。他笑着说:“虽然都是小东西,但也是我花了不少心思精挑细选的,如果叔叔阿姨不收,那我的心意就白费了。”
丁厌只是含了半块冰,却有种被噎到呛死的窒息。靠,还能这么说,学到了。
“哟……这、这……”丁厌妈妈一直把他当晚辈,这下始料未及,只能局促地僵着笑容。
楚瀛拿出袋子里的两只大小不一的扁盒子,先打开小的,取出一只绿到不真实的翡翠手镯,“这是我想买给妈妈的,可是我妈妈已经不在世界上了。既然阿姨说让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那我希望您能收下它,就当是代替我妈妈拥有它。”
说着极其注重分寸地拉起那只柔软的女性手掌,将阳绿色镯子套上了有着细细皱纹的白皙手腕。
丁厌的内心是崩溃的,当场原谅了他妈的叛变和溃不成军。这实在是……能拒绝的人心肠得是石头做的吧。
镯子的圈口偏大,挂在他妈纤柔的手腕子上下滑动,雍容贵气,华丽清雅。丁厌对玉石没有了解,但他知道越绿的越值钱……只能祈求他妈别带着做家务,这要碰碎了,还不后悔到下辈子。
有了这只镯子做铺垫,丁厌不禁好奇起另一只盒子里装的什么,看形状不像手表和瓷器……
“这个是给叔叔的。”楚瀛揭开木质盒盖,里面齐齐整整地码着十多支雪茄,“我爸爸喜欢这一款,不知味道如何,送来让叔叔尝尝鲜。”
“老丁!老丁!别忙了,快来看看,小楚给你买了烟呢!”
丁厌爸爸一听是烟,围裙没脱就擦着手跑到客厅,被那只盒子吸住神魂,眼睛转不动了。
丁厌倒吸一口冷气,好了,不用看了,他爸也妥妥的栽了。
***
这顿晚饭的规格是按照丁厌过生日做的,大菜是清蒸扇贝和生蚝,还有糖醋鱼和烤羊排,以及几样清热爽口的小菜;味道总体偏清淡,不烧喉咙。
桌上菜多,没有准备米饭,楚瀛的主食是那碗一整根不断的长寿面,加了荷包蛋。
丁厌今年还没吃过老爸亲手做的寿面,这会儿又想了,从楚瀛碗里挑出面条咬了一节吸溜完,评价道:“嗯,还是我爸手艺好!”
这面是他小时候看电视,电视剧里演过,于是缠着他爸给他做;他爸随手煮了一碗清汤挂面打发他,被他摔了筷子说“要那种一根不断的!断了的我不吃!”
这家里就他一个祖宗,必然是有求必应。做这碗面可不容易,他爸也是失败了好多次才搓出了一根既不会断,又不过分粗糙难嚼的面条。此后二十年越做越熟练,如今已达到了餐馆招牌菜的水准。
丁厌刚吃了一口面,被他妈弹脑门儿道:“你怎么回事儿啊!人家让你吃了吗?”
“他不介意……”丁厌手背挨了挨自己的额头,那块被弹得红红的,“我们是好朋友,吃口面怎么了,你别老打我。”
“丁厌说的对,我不介意的阿姨,你别怪他。”楚瀛用筷子将面条从中夹断,挑了半根到他碗里。
丁厌爸爸乐道:“长寿面不能断,断了就要折……”被老婆眼神一刀,不敢往下说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真是……”丁厌妈妈训完丈夫,又绽开笑容,举杯道,“来,从今天起咱们家就有两个儿子了!祝小楚生日快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四人碰过杯子,丁厌再单独用自己喝过的杯口碰了碰楚瀛的杯沿,“生日快乐。”亲亲你。
***
夏天日落时间晚,饭后去遛弯儿散步是丁厌自小养成的习惯。
和父母分开走,他就能堂堂正正地挽着楚瀛的手了。
“我知道你有钱,但你光送贵的东西是没用的……”丁厌说,“不对……我没跟你说过我爸要抽烟,你怎么发现的?”
楚瀛侧目看他,“你家有烟灰缸。而且你爸爸拿筷子的姿势,和他的手指关节,都能看出是经常抽烟的人。”
“这也能看出来?你是侦探吗?”
“这不难,只是你不抽烟,所以你不会注意到。”
丁厌扣着对方的手指根,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送的那两样……价值多少?”
“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
楚瀛反问:“你觉得,我是买东西会看价格的人吗?”
丁厌在他手心里挠了挠,“那大致的价格区间总该有吧……”
“我真的不记得了。”楚瀛并非有意隐瞒,是他买过的相似物件多不胜数,基本是用来送人;他对自己缺乏仪式感,但旁人过生日节日,他的礼物和祝福从不会缺席。
送给丁厌爸妈的两件是他在书房柜子里找出来的,确实精挑细选过。他知道一般情况是礼尚往来,丁厌会在意价格是情理之中;但他既然打算送出手,就不会去考虑回报率。
“我妈喜欢买包,对珠宝没什么兴趣。”丁厌记得他妈每年要送自己一个名牌包,那些包质量普遍不好,或者质量好的不够漂亮,漂亮的磨了蹭了就得送去护理,娇贵得要命,用旧了的还舍不得扔,几万块呢。
所以他再有钱也没想过在包包上挥霍,穿女装是为了美,搭不搭配包无所谓;图方便还是得穿男装,兜多着呢,矿泉水都能塞得下。
“你送她一只镯子,她可能真不知道价格,也就当成玩具戴一戴。”
“那不正好?如果你妈妈知道价格后不敢戴了,那反而有违我送她的初衷。”
“……有钱和没钱,消费观还真是完全不同啊。”丁厌叹道,“我妈的观念,珠宝是投资,像买黄金,谁会天天戴六位数的项链手镯上街,被抢了不就没了吗;可是不戴的话,就全无意义了,所以她宁愿去买金条和理财产品。”
“这种观念很正确。”
“对了,你觉得我妈妈是怎么样的人?”
“很有亲和力,很温柔。”
“温柔吗?她明明对我那么凶。”
“那不叫凶,她只是……”楚瀛掂量着用词,“很想控制你。”
“你也觉得吧!”丁厌深表认同,“我妈人到中年后,控制欲越来越旺盛,我真吃不消……今天也就是你在,她才没催我找对象的事,要是你没来,我又要被她逼着去加那些我不认识的女孩子了。”
“你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吗?”
“真的不理解。”
“那从头说起吧,”楚瀛神情放松道,“人因为有了自我意识,所以在生存之余,不停地探索未知、测算将来的事,并由此认识到了宇宙之浩瀚、个体之渺小。古往今来,人类的科技和医学的发展无非两个方向——扩展生活的可能性和延长有限的寿命。这一切的一切的根源,来自于人对于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焦虑。”
“你会发现,人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皆是源于恐慌,因为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相同的灾害会不会重来,所以迫切地想要掌控事物发展规律和因果关系;未知,即是最深层次的恐惧。极尽所能地计算出未知数、把不可控因素造成的风险降到最低,这个过程会使人获得短暂的心理慰藉和安全感。
“然而命运无法被测算,也不能由人自己掌控——扯远了。我是想要说,每个人都在尽可能地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生活,比如早起锻炼、按时吃饭,又比如认真学习、努力工作,我们都希望每一步能按照自己的预期进行下去。这种掌控感是无孔不入的本能,是个人意志的写照。
“但有的人能掌控的东西很多,有的人能掌控的东西很少。现实中失权严重的人,就容易对着细枝末节的小事大动干戈,因为他们所能主宰和支配的,就只有这些小事而已。我举个例子,会有点尖刻。”楚瀛给他打了预防针,得到他的默许,再说道,“和你爸爸相比,你就是那件小事。我第一次来你家的那天晚上,你爸爸并不在家?”
“对,他去打牌了。”丁厌说。他爸就这点爱好,输赢也不多,就是解解闷。
“你妈妈应该并不喜欢你爸爸夜不归宿。”
“没有哪个妻子会喜欢丈夫夜不归宿吧……”搞婚外情的另说。
“嗯,可即使是在当今社会,妻子想要掌控丈夫仍然是很难的,这个缘由从头追溯就过于冗长了,但算是没什么讨论余地的基础共识。那么当无法控制自己的丈夫和婚姻走向时,她们就会转而去控制更为弱小的孩子。你妈妈约束不了你爸爸的某些行为,这会令她抓狂,所以她必须要在你身上寻找补偿。你的听话服从,是她最好的安慰剂。
“当然,这不能否定她对你的爱。我之前说过,爱与支配,一向形影相随。当你足够爱一个人,你就会不停地想要控制他,确认他已经被你据为己有,是独属于你的。孩子早晚会成家立业,脱离父母而活,那时你的生命中会出现更重要、或与母亲同样重要的人,你会离她越来越远;你妈妈不能把你永远留在身边,所以只能加强对你的控制,缓解这份焦虑感。”
楚瀛说:“这可能不是你妈妈的主观想法,她的本意是想为你的人生保驾护航;但这种想法究其根本,是人骨子里的控制欲作祟。”
丁厌问:“那你会想要控制我吗?”
“我已经很早就醒悟了,我什么都控制不了。我想要的是更……”楚瀛停顿了许久,好似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精准的形容词,“算了,我也不知道。”
丁厌:“其实你还是想控制我!你心里一定非常希望我辞职,你只是怕把我逼得太紧,我会讨厌你。”
楚瀛承认道:“是的,我害怕你讨厌我。所以不是我在控制你,是你在控制我;只要我还抱有你会讨厌我的恐惧,我就不会做任何你无法接受的事,你简直把我压制得死死的。”
“我哪有!”丁厌打他,“你怎么那么会恶人先告状呢!你怎么不想想你对我威逼利诱的时候!”
“是啊,这不就是我为当初的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吗?”
说不过,说不过啊!丁厌气得甩开他的手,跳到他的背上,勒住他的脖子要他背,“你知道错了就好,罚你把我背回去!”
“这下不怕被人发现我们是一对了?”
“少废话!信不信我勒死你!”
背到半路上,朝他们投来古怪目光的路人实在太多。丁厌不好意思了,让人放自己下去,然后风一般地跑回了家。
楚瀛在后面追他,那种逃跑与追逐的刺激感勾起了他的童心,掏钥匙开门时手指都在发抖;楚瀛仅比他慢了一步,他想把对方关在门外,可惜失败了。
然后他被人拦腰抱起,关进了卧室里。
由于要提防着爸妈突然回家,所以从浴室到被窝,每一分钟他的皮肤与感官都兴奋到战栗,天气炎热,楚瀛也不喜欢床,两臂搂着他的小腿将他抵在墙上。
丁厌感到脑子在发烧,高温让蛹中的蝉孵化,不绝于耳的鸣叫声搅碎他纷乱的思绪,眼前只剩炫目的白光,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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