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家长里短
我奶奶小时候,农村小姑娘还流行裹脚,和我奶奶年纪相仿的老太太,大部分都有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两手也跟着左右摇晃,那模样像极了大型交响乐的总指挥。然而我奶奶却从没裹过脚,一双大脚丫子和我的大小差不多。关于我奶奶没裹过脚的这一事实,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奶奶比较开明,懂得裹脚是对妇女一种不人道的残害;其二是奶奶小时候家比较穷,只顾干活了没闲工功夫去裹脚。当然,我比较欣赏前一种解释。
我妈不太喜欢奶奶,而对姥姥关怀备至,并不是因为奶奶不像姥姥那样有一双三寸金莲,而是因为我妈从小就是姥姥最疼爱的一个女儿,不管我妈做错了什么事,在姥姥眼里都是对的。
我妈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我妈的两个姐姐分别被我称为大姨和二姨,一个弟弟被我称为小舅。姥爷最疼爱的是小舅,而姥姥最疼爱的是我妈。妈妈小时候,正赶上20世纪50年代末的大饥荒,听她不止一遍地给我们讲,那时候每个人每顿只能喝一小碗杂面稀饭,人人都饿得饥肠辘辘面黄肌瘦。小舅那时还不懂事,处于重点保护对象,在吃上就没大挨饿。当时姥爷在生产队当会计,每天晚上给小舅买一块小红薯。姥姥剥一点儿皮塞到我妈嘴里,然后,再把一点儿红薯肉塞进小舅嘴里,妈妈和小舅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而大姨和二姨两人却在旁边眼巴巴看着馋得口水直流。
妈妈说,那时候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每天晚上蹲在姥姥身旁等着吃红薯皮,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吃上一小块红薯肉,不多,就小手指头那么大。如果姥姥偶然把一小片红薯皮塞进二姨嘴里,那么这对二姨来说,是要比过年还要令人兴奋的。但这样的情况不多。由此妈妈得出的结论是,那时候的红薯比现在的香甜。
把红薯皮分给我妈,红薯肉留给小舅,这是规律定理,天经地义,谁都不会认为哪里有毛病。虽然当时姥姥从没把红薯皮塞进过大姨嘴里,但大姨在姐弟几个里面却是最孝顺的。姥姥和姥爷这些年的生活几乎全是在大姨的帮助下度过的。
如果姥姥没有像奶奶那样在我的胳膊上烫一个蝴蝶形的疤痕作为疼爱我的证明,我是会竭力反对的。只从内心的感觉里认为,姥姥都要比奶奶亲切,至少姥姥的厨艺要比奶奶高出一大截。在奶奶家吃饭总是玉米糊、咸菜、青菜,没有一点儿味道,而在姥姥家则不同,除了能吃些在奶奶家见不到的零食,还常常吃些鱼肉,就算没这些,姥姥也能把同样的青菜做得味美可口。这些都是小时候的想法,用我现在的观点应该这样表达:奶奶懂得怎样才能吃饱,姥姥懂得怎样才能吃好。
大姨每月都会给姥姥一笔丰厚的零花钱,嘱咐她一定要花完,可姥姥总舍不得花,常把省下来的钱偷偷塞给我。姥姥给我钱并不是以此来贿赂我让我喜欢她,事实上我从没收过姥姥的钱(压岁钱除外),但我照样喜欢她。所以如果投票选我去做官,也肯定是个少有的清官。
那个被我称为姥爷的老头,是所我见过的最正派最敬业最标准最懂得什么是脚踏实地的农民,姥爷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把光溜溜的锄头。那把锄头从我记事起就被他握在手里,至少已有20年的历史。那时候姥爷的锄头又宽又大,在撒满姥爷汗水的土地里来回磨了二十几年,到现在已变得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小茬茬了。姥爷没事的时候常常从屋里拿出他这个宝贝在地上比画几下。
我小舅这个大流氓不知干了什么坏事,大批地往家拿钱,他常对姥爷说:“别要那些地了,种什么地啊,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这时姥爷却不高兴了:“败家子儿,农民不种地干啥!”
姥爷干得再辛苦再勤奋,从地里收获的粮食或是其他土产都通通送往小舅家,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为儿子操值家业是老子的义务。这是姥爷的思想。
在我们村,如果你问谁家田地里没有杂草?随时都会有人站出来给你正确答案,当然是我小舅家。姥爷无时无刻不在小舅家的田里精心侍弄,哪怕烈日炙烤,汗流浃背。姥爷所做的并不像那个被我称为大婶的泼妇做拉爷爷的材料那样的无用功,如果说他从地里收获的那些东西小舅根本吃不到或是因不屑而不吃的话,姥爷还因此在全村留下了最崇高让不管老一辈还是小一辈都最尊敬的荣誉。比起姥爷,爷爷无时无刻不让我脸红。
姥爷也像爷爷一样不喜欢说话,但他绝不会像爷爷那样蜷缩在朝南的墙根抽着旱烟眯缝着眼看太阳。姥爷没这份闲工夫,他一有空闲便在家整理院子,小舅家的院子被他摆弄得整整齐齐,而他自己家的院子,则是我所见过的最整齐最漂亮最具**力的农家小院。姥爷是个种花高手,他的小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月季、芍药等等。
我并不是个喜欢用“最”来形容别人的人,因为我感觉没有什么人能担当得起“最”这个字,但只要说起姥爷,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会用一大串的“最”。我在姥爷身上用的“最”,比在其他所有人身上所用的都要多得多。姥爷是我所见过的胸怀最宽广的人。
姥爷是个烟鬼兼酒鬼,但那又怎样?只有乘着酒劲儿干活,做出来的活才最细致,也只有吐着烟圈看自己的劳动果实才最具有成就感。英雄与酒,永远不会离得太远。
邻居家的老头老太太没事的时候,爱跑到姥爷家的院子里打牌,那是一种塑料制成的长方形的牌,上面印有燕青宋江卢俊义李逵等梁山好汉。小时候,我就爱坐在姥爷家的院子里看他们打牌,从5岁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看到现在,那种牌我还不认识,我看不懂哪跟哪,什么一条三丙四万和了,乱七八糟的。我看他们打牌,就看他们的那种场面和气氛。我姥爷很少上桌,一般是坐在旁边观看。这时我就为姥爷抱不平了,辛辛苦苦打理的院子,花啊草啊的,这美好的环境都让别人给享受了。
别以为老家伙们打牌只是玩玩儿,他们也是赌博,与其他的赌博没什么两样,虽不像那些贪官一样豪赌,却一样会为一张好牌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候,他们面前堆满了一分、二分、一毛的硬币,如果见到一张五毛的纸币,那就是巨款。一分、二分的硬币现在好像不流通了,所以他们面前的最小硬币已由一分升级到一毛,纸币的最大面值也由五毛提升到了五块。我姥姥上桌打牌的时候,姥爷就在旁边参谋,姥姥撅着还剩三颗牙齿的小嘴,念念有词。我如果在场,姥姥就会在她面前捡一张最大的纸币给我,让我拿去买糖,像一位大款在付给酒店服务员小费,模样潇洒极了。但我喜欢姥姥并不是因为她经常像这样给我小恩小惠,众所周知,我这个人对钱是看得很淡的,对于我不能喜欢的人,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一定会喜欢他们(这句话不一定准确)。我喜欢姥姥是因为……我喜欢姥姥……反正不是因为她给我钱,为什么你管得着吗?哼!
现在我是不去看姥姥了,我不去看她有一个很奇怪的理由,这个理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回家的时候不去看姥姥,是因为她现在住在小舅家,当然做爹妈的住在儿子家并没什么错,再说我去看看小舅也是应该的,唯一遗憾的是小舅家喂了一条凶恶无比的狼狗。小舅家里除了姥姥其他人经常不在家,姥爷去田里干活,小舅及舅妈不知去处。我刚走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那条灰色的狼狗就朝门上猛扑过来,单是它扑来时所带的那股杀气就能把我扑出三米多远。这时我就会赶快拉紧门,心惊胆战地从门缝里往里瞅。
我从没有被狗咬过,可是我的脑子里却总有这样的念头:凡是狗总是会咬人的!我知道我这样想的时候,把我家那条见谁都摇尾巴的小黄狗忽略了,但我实在怕被狗咬。
说实话,我没去看姥姥就是因为那条可恶的狼狗,我在小舅家的门缝里往里瞅的时候,每次都看见姥姥迎着暖和的阳光坐在堂屋门前,眯着眼睛,怀里抱着那根红色的拐棍。这时我就用力地敲门,希望小舅或是有除姥姥之外的人在家。我敲得越厉害,那条狗叫的声音就越大,遗憾的是每一次都只有姥姥一个人在家。
上一次见姥姥的时候她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现在我把门拍得哗哗响,狗汪汪地大声叫,她竟没一点儿反应。
其实,我小舅家的大门用手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如果我推开门再走十几步,就可以站在姥姥面前。如果我站在姥姥面前,姥姥必定会提着她那只浅绿色的小布兜,拄着拐棍,迈着小脚去拿她藏了很久但不舍得吃的东西给我。每次我看见姥姥走路的时候都像在看杂技表演,心提到嗓子眼,为她担心,她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跤。我没能站在姥姥面前,仅仅是因为怕小舅家的狗咬我一口。
虽然小舅家的邻居对我说,没事,他们的狗不咬人。我却始终没敢实验过一次。对于我不敢冒险去看疼爱我的姥姥这一事实,如果有人站出来骂我,我实在无话可说。因为我不敢冒着被狗咬的危险去看望姥姥,有时候却敢冒这样的险去做一些其他的事。
我和S围着我们村转悠的时候,就连狗都不怕。非但不怕,当知道前面有狗的时候,我还会挺身而出护着她从“汪汪”直叫的恶狗面前走过。那场面现在想来都有点儿惊心动魄,用英雄救美来形容我当时的表现一点儿都不为过。
我奶奶和我姥姥住在同一个村,这现象在我们那边的农村很少见。小时候过年走亲戚的时候,小伙伴最高兴走的一家亲戚就是去姥姥家,因为他们的姥姥家总是在很遥远的地方,提起他们姥姥家,总有点儿神秘色彩。而我去姥姥家,根本就不用跟着爸爸妈妈,我自己就能走到。小时候能独自走到姥姥家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太熟悉了,有时候就表现不出“走亲戚”这一过节形式的热烈而亲切的气氛了,所以有一阵我是极羡慕小伙伴们有一个遥远的姥姥的。
我爸与我妈年轻的时候,一直年轻到他们还没结婚那时候,如果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从来都是请媒人从别的村给介绍,因为自己村里的人都太熟悉,搞起对象来大家容易脸红,不好意思。千万别在这里提起自由恋爱,被别人发现那就大事不好啦!如果男女青年偷偷谈恋爱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发现,那么第二天,他们准会分手,但现在这种现象就不会出现了!
我不知道我爸与我妈是怎么跑到一块的,我想也是经媒人介绍。我一口咬定我爸能得到我妈不是因为他施展自己的本事把妈妈勾引到手而是经媒人介绍自然有我的道理,瞧我爸那熊样,如果用他形容我的词语“呆不拉叽的”来形容他自己我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那样要是能吸引到哪个女孩子那才怪,谁会至死不渝地爱上他这样一个穷光蛋呢!当然,用我形容我爸年轻时候的模样来形容现在的我也同样有效。我说我爸与我妈没结婚的时候住在同一个村,而不是因为自由恋爱结婚,我能讲出一个最有力的事实来证明我的推理是正确的,这个事实是:我爸非但从没搞过婚外恋,连一句这方面的流言蜚语都没有。
我想,我爸没有过婚外恋,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搞,众所周知,作为男人谁不想有一段刺激而浪漫的婚外恋情呢!我爸他根本就不解风情,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勾引到女人。我说这些并不是提倡让我爸搞婚外恋,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说我爸没有婚外恋,只是想证明我爸和我妈在没入洞房以前住在同一个村并没有搞过自由恋爱,他们也是经媒人介绍才结婚的。
我很少见奶奶和姥姥在一块说过话,或者说我根本就没见过她们两个在一块过,她们之间就像有一场深仇大恨。在我的想象中,奶奶总是孤独的,姥姥家至少常常有很多打牌的老头老太太,而奶奶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常常冷着脸的小婶。这样想着,我就很同情奶奶了。
然而从这个角度想,我爸又极有可能是凭自己的本事勾引到我妈的。如果他们是经人介绍而结婚,奶奶和姥姥作为亲家应该都很高兴,和睦相处,没什么不愉快。而出现我奶奶和姥姥相互不理睬这一事实,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解释得通,那就是我爸勾引了我妈,或是我妈这小姑娘勾引了我爸,而且还已经达到了接吻的程度。当然,那时候她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爸。但不管谁勾引了谁,这样的事在当时是很令人脸红的,这种脸红不是害羞,而是自己家里发生这样的事,会被很多人指责为不正经的那种脸红,这叫败坏家风。做父母的哪能容下这样的事,所以只有相互埋怨对方的爹妈没把自己的孩子管好,但没办法,如果他们反对,以后他们的孩子就再也找不到对象了。我姥姥只好将就着把女儿嫁了,奶奶也只好将就给儿子娶了。幸好姥姥和奶奶当时都将就了一下,要不然就没有我了。
对于我爸和我妈的结合,显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虽然我没能得到妈妈的证明哪一种说法才是正确的,但我知道证明了也没用,因为我妈的说法一定不可信,她肯定是一口咬定和我爸结婚是经媒人介绍的。而且如果我有一点儿表示怀疑的表情,她就会扬起巴掌在我头上狠狠地来一下。然而不管怎样,他俩最终结了婚,然后有了我。
我怕被狗咬,因为怕狗咬,我已有一年多没见过疼爱我的姥姥了。我想我怕被狗咬是因为姥姥在我的心中根本就不重要,姥姥颠着小脚给我送钱送她珍藏的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这些情景竟也被我忽略不计了。怕被狗咬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如果无论什么事我都有同样怕被狗咬的习惯,我就不会自责。只可惜曾经有好几次几条狗比小舅家的狗更凶恶,而且连一扇门都没隔就在我脚下“汪汪”直叫,我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样子,而且那还是在漆黑的夜晚,说不定哪条饿极了就会扑上来咬我一口。
就在那些个有恶狗叫的漆黑的夜晚,我带着S在村子里或村子周围的小路上漫步,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们专捡没人走或是极少有人的小路走。当然,我并不害怕走夜路,我不知道S害不害怕,我想也是不怕的,因为她敢一个人在我家后面的一片坟头中间穿过去找我,有时候甚至就一个人站在那片黑乎乎小坟包之间等我。
我和S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走很远的路是为了走很长时间,只有走得远,走的时间才会长。当我们从别的漆黑的村子穿过的时候,就会遇到很多凶恶的狗在我们前面或是跟着我们汪汪直叫。每当这时,S就会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表现得小鸟依人,我也会做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模样,一手搂着S,一手插进口袋在恶狗面前从容地走过。这时候,如果S的头再向下靠一点,就会听见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如果是我自己走路,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只要前面有狗,我就会立刻转头从另一条路上过。
如果我去看望我姥姥时的胆子有与S一块出去散步的时候一半大,我就能知道姥姥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还会知道她的最后三颗牙齿有没有掉光。但事实让我失望,我没有轻轻地推开门向姥姥走去。有时候我想,走进去被狗咬一下又有什么,或许那条狗真的像小舅的邻居们所说的那样根本就不咬人。
我从小舅家门缝里看姥姥的时候,需要闭上一只眼,这样才能看得清楚,像我爸做木匠的时候在打墨线。这时候虽看得清,却看不完全,只是看到姥姥左半身或是右半身。如果要看全,就要把头一歪,让眼睛与那条门缝平行,这样虽能看得全,却总把姥姥看成是横坐椅子上,像一个隐退江湖三百年的武林高手在修炼独门内功。我看见姥姥的时候,她就坐在堂屋门前的一片暖洋洋的阳光里,安详而自在。这时我想,那就是我妈的妈妈,我的姥姥,因为一条恶狗,我无法走向她的面前,看看她,或是让她看看。
如果现在我还有机会和S那样的女孩子走前面有狗的夜路,我想我还一样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从容而镇定地走过去。如果现在我就站在小舅家的门前,或是正在从门缝里费力地瞅姥姥的样子,我一样不会勇敢地推开门,无视凶恶的狗的存在而走向姥姥的面前,我会像从前一样因为狗的存在,而没能好好地看看疼爱我的姥姥。我就是这样想的,然而我爱姥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不是我的虚伪,我都无义无反顾地爱着姥姥。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姥姥的那最后三颗牙齿有没有掉光。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