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是个送行上路的好日子。
狄仁杰站在洛阳西门外的临都驿院内,瞧着大批车马套笼装货的忙碌场面,捻须微笑。在他身前,阿浪正和索七娘、裴秋千、野葱儿、梁百岁、武敬真一众人大呼小叫地问候招呼、送行话别。
索七娘一行本来早该往陇右牧场进发了,但一是因为武敬真受了笞刑,得将养几天才能动弹颠簸,二也是想等到阿浪回洛阳,有很多事需要和他当面交接商议。设法迁延着,近来忽然西北兵警大起,再不能耽误。狄仁杰掐指一算,告诉索七娘昨日可以出东都上路,在这临都驿住一夜,会有奇遇。
昨天黄昏,投驿后不久,“朝邑县开国男游击将军长孙浪”的马队也进了临都驿,两下里相见,自都大为惊喜。索七娘当即向狄仁杰笑嚷:
“狄公你简直修炼成半仙之体了嘛!还当什么官,去找个道观做主持当神仙得了,闲了就给人算命,我看比那个明崇俨还强!”
咳,什么神仙不神仙的。阿浪从昭陵寄过一封书信给狄仁杰,说了他上路往洛阳走的日子,这就很容易推算驿程了。那小子性急,跑马过驿赶早不赶晚的,在临都驿遇不上,再过一天到慈涧镇也能碰头。
阿浪和索七娘几个女子约略说了几句,就走到武敬真身边取笑。武敬真臀股上的伤还没痊愈,至今骑不了马,只能躺在篷车里跟着行路。阿浪笑问他“怎么舍得放弃当国公驸马的机会”,那是方才刚听索七娘说的。
武敬真本不擅言辞,只板着脸答三个字“都是命”,就不肯再说话了。狄仁杰知道的内情倒还多些。那天武敬真在东宫受了笞杖,因皇室不愿张扬根由,李贤命把他抬到长孙宅,交由狄仁杰看管照料。
狄仁杰不太意外武敬真的选择,但仍对这少年的憨勇之举颇为震撼。他问过武敬真的心路历程,得知除了对百岁的爱慕和择交考虑外,这少年最近还又听说了一件事:
“就是长孙郎生母的遭遇。飞骑军营里听老卫士说的。二十一长公主挺惨,可她嫁的那个后夫,姓韦的,也够倒霉。好好一个世家高门子弟,就因为被逼着娶天子同母妹,把自己和家里人性命都搭进去。太可怕了。”
“你可别跟长孙郎说这话。”狄仁杰警告他。阿浪对母亲那韦氏后夫毫无好感,可能还视作仇人。武敬真居然同情韦正矩……好吧,他和韦正矩的境况,还真有那么点相似。
思前想后,武敬真毅然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狄仁杰既欣慰,又有些替他遗憾。他被抬到长孙宅养伤,现职倒还保留着,也依然领着那个巡牧监使的使职,准备与索七娘等一道去西北。
没多久朝廷下诏,授武承嗣为周国公,奉天后之父太原郡王香火,武三思授职右卫将军。这就禁绝了武敬真入继周国公的可能,他与那个位极人臣的爵衔擦肩而过,此生无缘。
梁百岁也在长孙宅居住。两个年轻人彼此还别扭着,百岁也不肯入房去探视武敬真伤情。但狄仁杰发现她眼圈总是红的,似乎夜里经常哭。这少女又常在武敬真卧室窗外徘徊,留意宅内下人进出服侍情形,每次都是被狄仁杰看到以后才匆忙走开。
索七娘第一次来长孙宅探视武敬真那天,忍不住向百岁取笑打趣,少女绷着脸回说“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关联”。但狄仁杰提议“你还是跟着七娘去长武比较合适”,百岁却又没反驳,一低头回自己房中去了。
她原打定主意留在洛阳等她父亲的消息,武敬真这一拒婚,她那念头明显动摇了。索七娘再劝几句,梁百岁也就答应随她西行。狄仁杰承诺会将她的景况写信寄到海东军中,告诉她父亲。一旦得知“成三郎”的消息,也会尽快通知索七娘。
“这一对小鸳鸯,别扭不了太久。我看到了长武以后,我就能着手给他们准备婚礼啦。”索七娘向狄仁杰抿嘴笑说,“西北天空地广,草场辽阔,人少马多的,最适合成家生子。别说百岁和敬真这一对,就算秋千,我估计过两年也能遇上如意郎君呢。”
裴秋千如今已完全混同于索七娘手下的婢妇牧女,常裹幞头穿胡服在马棚里劳作。她说自己很爱与马匹牛羊相处,比与人相处简单安心得多。孝敬皇帝这遗孀容貌本来也不算出色,又身量高骨架大,粗手大脚的,说她是个惯于做工的客女,毫无破绽。
“她心里还放不下她前夫,得慢慢来。”索七娘说道,“离开中原,到塞上去,日日骑马放牧,熬几年风霜辛苦,心思清明了,很多事也就想开了。秋千还年轻,心地又好,好人会有好报,她定能再遇上一个投契合意的夫君。”
唉唉,这其实不合礼法。女子再醮本来就败坏名节,而且裴妃还差一点当上大唐皇后呢,怎么能随便跑到边地去再嫁个粗鄙牧子,那岂不是要把先孝敬皇帝和大唐皇室的颜面都丢尽……狄仁杰这一席劝阻还没说完,索七娘就大笑着仰脸走开,根本都懒得听。
收拾上路。索七娘在洛阳经商这一年,居然又攒下不少家产,牛马牲畜就有几十匹,还有十来个奴婢随行。狄仁杰送他们到临都驿,长孙浪又给索七娘带来个好消息。
他回程路上经过长安,去和西京留守的几位重臣见面,拿到了一卷判决文书,是关于索元礼和索七娘争产的纠纷。因索元礼捉拿史元真家人时卷涉了一些豳州牧主及羊马市商胡,长安留守官吏断案,顺便连索元礼之前的遗留营生一起解决,结果对索七娘颇为有利。
索七娘“私卖官马”有罪,罚没了一些家财,剩余房屋、财物、产业、牲口大部分发还给她,并命她继续经营长武县官牧场。索七娘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怎么长安的官人忽然这么照顾我了?之前他们一直哼哼哈哈的推托,不敢得罪索五啊……”
“据说是收到了天后手敕,命他们赶紧完结这案子,让你能安生去整顿马政。”阿浪告诉她,“索元礼被召回洛阳另有任用,看着前景不妙,长安官府也不怕得罪他了。”
“天后万岁万万岁!”索七娘开心得一蹦三跳,跑去向几个女子说了,野葱儿和她一起手舞足蹈,梁百岁和裴秋千都在旁边欢喜拍掌相和。
狄仁杰却惕然而惊,心想天后这邀买人心的手法未免过于直白大胆,看来她和东宫太子的争斗已经不再避着官场,算半公开了。那样的话,朝中官员恐怕会被逼着明确站队,再没多少敷衍转寰余地。
阿浪走到狄仁杰身边,二人谈些长安官场动静。索七娘美够了又过来,把阿浪扯到一边,和他低声说了好一阵子话。狄仁杰大致能猜到是什么内容,也不理会,替索七娘督促下人套马装车,准备好离开临都驿,向西北进发。
驿馆备有饯行酒食,一众人等洒泪挥别,互嘱珍重。狄仁杰和阿浪并肩立在驿馆外,目送那队车马和马上几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驿道远端山峦之间,方才慢慢回首,进洛阳城回家。
路上阿浪向狄仁杰讲了自己在昭陵截住史元真及之后的详情,狄仁杰也说了上官婉儿之母又失踪的事。他从北邙山裴家坟园回城第二日,又和百岁去了一趟龙门石窟寺,果见房舍空无一人,家什凌乱,象是遭过劫。
他们在附近寺观里打听,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知有一天夜里石窟寺亮起许多火把,又人声嘈杂,有哭喊尖叫声,象是有一队兵士过来押走了寺中所有尼姑。夜中上下山崖不便,龙门又是皇家禁地,其余僧尼不敢轻举妄动。天亮以后,石窟寺就空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又在石窟寺附近山路上查找,找到一些尼姑丢失的僧鞋、挂破的僧衣布条等,一处陡坡下还有血泊,似有人受伤。如今结论,应该是高位者派兵士来押走了石窟寺众尼,是不是为了胁持上官婉儿之母,则还不能肯定。
“你要自己再去石窟寺瞧瞧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但得赶快。马上要到卢舍那大佛开眼典礼,龙门那边会被禁军封锁看严,那就不好再进去。”狄仁杰向阿浪说。
因着在裴氏坟园发现的“奉先寺琢刻”石佛碑,他那次和百岁查完石窟寺,也去奉先寺看了看。奉先寺就是卢舍那大佛所在的寺院,也建在半山坡,上下窟洞林立,造像刻石极多,佛像、人物、雕花、飞禽走兽皆有,短期内无法一一详查。
狄仁杰倒是想过在奉先寺住几天,认真过一遍各种造像。他心里有个念头,觉得剩下的一块雕马砖“什伐赤”说不定就隐藏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小石雕里。但大佛像已经造好,专侯天后来拨冗开光,有禁军守卫,寺内已不许外客留宿,狄仁杰只能怏怏回家。
阿浪摇摇头:
“我觉得我不用再去龙门。论勘察做案场的本事,狄公你比我强太多。我在昭陵听你那旧相识刘七说了些事,打算先去三清观瞧瞧。”
他向狄仁杰说了三清观夜中作法,以自己和上官婉儿的姓名祭祀“六骏”的事,又说阎庄当年曾与明崇俨同在蒋王府里商量陇山鹦鹉相关,“六骏出走”这疑案的布局,只怕明崇俨也有份。狄仁杰点头道:
“此说有理。六骏失踪之后,明崇俨推算六马回到了各地的魂魄离生之地,也就是太宗开国经历的各大战场。这一算,准头还是挺高的……”
“高什么啊?”阿浪抱怨,“已经找到的五块砖,也就只有‘飒露紫’算是在那马死掉的原地。‘白蹄乌’在唐军大营,太宗不可能在自己营里杀自己坐骑吧?‘特勤骠’干脆都不在河东之战的战场上,而在战前做准备的地方。‘青骓’离敌军营地更近,没听说先帝有坐骑死在敌军营外吧?‘拳毛䯄’呢,在洺水城外,好吧,我们也不知道那马是死在啥地方,可能是太宗被刘黑闼大军围攻的时候中箭死的?那也勉强能算……”
狄仁杰听着,只是笑:“你要求太高了,难不成想让明崇俨把每块砖的埋藏地点都给你标出来?依我看,除了长春宫的‘特勤骠’不大符合,别的砖确实都在各马死亡的战场上找到,这就算很准。明崇俨那人,确实有些门道法术,可要说他是役鬼通神,纯靠术数推算出来的这结果,我却不信。他应该是事先得了些讯息,知道阎庄和姬温要搞这么一出,故意配合他们作的预言。”
“所以,明崇俨也是他们的同党?”阿浪问,“他明知是怎么回事,还成天吓唬我,说我找着了六骏就得死,那等同于他明着扬言想杀了我嘛。”
狄仁杰摇头:“说明崇俨与阎庄姬温同谋,尚无确切证据。从明崇俨的反应来看,他也不象是全盘明了此案布局、调动娴熟的模样。孝敬皇帝生前,明崇俨仰承天皇意旨,一度与东宫走得很近,或许是在那时候与阎庄等人有些交流,猜到了些什么。他那样人,就是靠着揣摸猜度、灵活圆解的本事吃饭的……”
二人一路谈说着回到长孙宅,阿浪略事休息,第二天两人同去三清观,夜里阿浪自己又去探了一次,却没发现异状。刘七所说供有六马画像的那座偏殿,阿浪找到了,但祭案火盆都是空的,看上去近期没做法事。
再过一日,就到了卢舍那大佛的开光礼。在洛阳驻锡的所有大德高僧都奉敕参与,开坛讲经说法,天后率内外命妇,太子率百官依次至奉先寺进香跪经供奉。
狄仁杰和长孙浪也都身着公服,随着东宫官员出城至伊阙,一路只见幢幡飘扬香花堆案,丝竹鼓乐声未曾稍歇。天后和太子都是摆着仪仗卤簿出行的,各命妇官员也自有仪例,长长的车马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官道边,卫队和县吏组成的人墙,拦阻百姓冲撞,却还是有不知多少虔诚信众设供案叩头焚香祷告,也算参与了这场盛事。出城走了大半天,狄仁杰和长孙浪才依序进入伊水岸边的龙门山。遥遥望见半山那尊巨大佛像,狄仁杰忽听阿浪叹一口气,问:
“狄公,你觉得那佛像的面容,到底象男人,还是象女人?”
他二人都来奉先寺瞻仰过大佛了,已没了初见时那种震撼惊怖感。这场开眼大典是近来洛阳官场的热议话题,十人里倒有九人乐于宣扬“大佛面容乃是按照天后形象仪态塑造”,狄仁杰却知未必。
“我问过工部和祠部主事,他们说这大佛初凿于贞观末、永徽初,那时候只怕天后还在感业寺里呢……这佛像本是天皇及一众帝子皇孙、王公妃主为太宗皇帝祈福所建,上回我来,还在奉先寺几个石窟里看到了贞观朝韦贵妃、魏王泰等的造像碑记。工程太大,耗费巨亿,建建停停,一直拖拉到咸亨三年天后捐脂粉钱助资,才能收尾。这么说下来,要按北魏以来‘拜天子即是礼佛’的惯例,佛像身容依照当朝圣上雕刻,那么这卢舍那大佛的面容,只怕更似天皇,或者太宗皇帝……”
他说着,与阿浪一起举首遥望。阿浪摇摇头:
“佛面太秀美端庄,怎么看也不象天皇,我那九舅可没这么好看。外公我没见过,画像看得多,阎老相画的太宗皇帝,大多都是威猛硬汉,这佛像可连胡须都没有。要说象武后,又太过男相了……这大佛啊,就是个类似男子的女人脸,或者温柔秀气的男人脸……”
“佛祖本无性,其庄严宝相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苟不净,无男女,无生死,众生是佛,佛是众生。”狄仁杰笑起来,“你要是执着于佛像的男女区分,那就坠入下乘了。”
阿浪似乎没听见他这话,直盯着大佛像自顾思忖,半晌才缓缓道:
“狄公,我觉得最后一块雕马砖‘什伐赤’,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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