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味道下马走进洛阳城西门外的临都驿,心里直呼侥幸。皇太子车驾如果再晚到一天,他就没法及时来见长孙浪和狄仁杰,以及……上官才人。
那个消息再拖后几天的话,不知又要惹出什么祸。
怪他自己,被裴行俭一家的召见和许诺弄得心思恍惚,考虑欠妥,轻率发信……嗯,但愿阿浪得知实情以后别动手揍他。
揍也揍得轻点……哎哟!
阿浪一拳打到他肩膀上,苏味道踉跄后退,手脚挥舞几下没站稳,还是仰天栽倒。一边的狄仁杰忙上来拉架,阿浪破口大骂:
“你这什么猪脑子,还河北大才子呢!这种事你也好随口乱扯?还隔这么远特意送信来骗人?你叫我怎么跟她说!混帐杀材畜生!”
“哎哎哎,苏大也不是故意的,何况还是好消息,你消消气。”狄仁杰劝他,“也不用你去和上官才人说。把那小娘子请过来,让苏郎当面跟她解释就好了。”
苏味道揉着后脑爬起来,一声不敢抱怨。阿浪果然命人去临都驿后院请上官才人。驿馆毕竟不是宫中,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密,同居一处院墙内,串门方便。不多时,上官才人戴了帷帽轻步进来,狄仁杰忙去关上他和阿浪共居的这间客舍房门。
几人见礼,苏味道自知理亏,长跪不起,向上官婉儿一揖到地:
“味道罪该万死,祈请小娘子恕我轻率孟浪,误报令堂悲音……”
“什么?”上官婉儿一把扯掉帷帽,瞪大双眼,“误报?你是说我娘还——”
“婉妹,你先坐下,别太激动。”阿浪把她扶到房中坐**,苏味道也挪过去,老着脸皮,再讲一遍自己与野葱儿、梁百岁在石窟寺中的遭遇。
他们去寻找婉儿之母郑氏夫人的棺材,还用野葱儿随口编的那个故事,说百岁是郑夫人的幼妹,来投奔长姐,不料听说长姐去世,特来拜祭。
石窟寺位处龙门山的半山腰里,偏僻幽静,连木屋房舍都没有,常居尼姑只寥寥十几人,都住在几处由洞窟修造成的禅房里。进了乌头寺门,一处最大的浅窟外搭些檐柱,扩充成厅厦,便是供佛的大殿。出面接待他们三人的知客是一位中年尼姑,听苏味道讲完故事,目光在百岁脸上打个转,摇头道:
“本寺并无郑夫人此人,生前死后她都不在此处。几位施主想是听错了,请别寺去寻吧。”
说着就要送客,苏味道忙搬出宝应寺医尼法空,说是她指点来石窟寺寻人的。野葱儿见势不妙,又捧出一贯通宝,作为捐给石窟寺的香火钱。中年知客尼却仍是摇头不收,坚称本寺没有郑夫人,且告知他们因寺院地方狭小,向来不收容异乡棺厝停放,寺内没有任何棺木。如果不信,苏味道他们可以自己查看。
苏味道不死心,带着两个少女上下查找,很快转完石窟寺,果然没看到任何停放的棺木,当时便以为那医尼法空记忆不实,给他们指错了寺名。苏味道想向那中年知客尼打听附近有哪些寺院可以停放棺木,他预备一家一家找将过去,转头一看,那尼姑却不见了。
“怎么?”上官婉儿问,眼珠一转便又问:“那位中年比丘尼,生得是何模样?”
这小娘子真是聪明,苏味道暗赞。他老实回答:“那位比丘尼皮肤白净,眉目纤细端正,吐属文雅,气质亦是饱读诗书的官宦人家娘子模样。我三人因是去找棺木的,一开始没留心她。后来她回避不见,我们才觉得奇怪。向寺内余人打听,她们也不肯说太多。只一个小尼姑不忿,说那位知客也不是什么比丘尼,虽然年纪不轻了,却刚出家不久,连沙弥戒都还没受,且听说也没度牒,不过是个私自剃度修行的俗弟子而已,所以才在寺中做知客这等粗浅活……”
“家母剃发修行了?”上官婉儿叫出声,泪水迅速涌上眼眶,“她没故去,但却出家了?”
苏味道点点头:“这么一说,我三人都猜想那位知客尼就是令堂。她不肯承认身份,大概是怕我们从宫中或别处来,要对你母女不利。百岁拿出上官才人你给的那根黄杨木簪,我们又说好话求人,把簪子传递给令堂,在寺内等待好久,郑夫人……她如今法名圆觉,才出来又接见了我们……”
圆觉尼显然哭过一场,双目红肿。她把木簪还给苏味道三人,又说了一番“剃发出家,皮囊离世,便已斩断凡尘亲缘,我如今没有女儿了”的义理。苏味道也读过不少佛经,明知其意,不和她争辩这些,只问她是如何从长安掖庭宫到石窟寺的。
其实说来非常简单。掖庭局把婉儿从她身边带走后,她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奄奄一息,看着要不行了。掖庭局处置宫人病亡本有制度,管事的怕她过病气给别人,叫人把郑夫人抬出掖庭,送到宫人斜那边的往生寺里调养,如若不治,抬出门去掩埋下葬方便。
往生寺里也有通医术的尼姑,因郑夫人言语温雅举止蕴籍,医尼尽心救治她,竟帮她调养得病情略有起色,离开了鬼门关。但寺内荒凉穷困,郑夫人每日只能吃两碗稀粥,始终昏沉无力未能痊愈。这般在往生寺里住了一阵,忽一日有内官口称奉天后敕令,到寺里找到郑夫人,将她扶上车带往洛阳。
“掖庭宫人出入,本来都该在名籍上有记录。我问过太子,不知为什么,自你离开掖宫之后,你娘的记录就是一片空白,她竟凭空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阿浪插口向婉儿说。婉儿微微苦笑:
“我知道为什么。宫中没多少能读书写字的户婢,以前记注这事,向来是家母在做,或者由我代写。我母女双双离开,掖庭里一时找不到人接手,就撂荒了。再过一阵,人事调动转移,连知情人都不知上哪里去找问……所以还是天后的人有办法,抢先找到了我娘么?”
苏味道点头:“令堂说,她被带到洛阳大福先寺的悲田坊养病,宫中来人嘱咐过,那寺里医僧待她很好,单给她设了一间小屋居住,针药汤饭都经心,她身子慢慢好起来。后来在寺内还收到了上官才人你的书信,她特别高兴,回信给你以后,自觉又有心气活下去了。”
“我看到了我娘在大福先寺的题壁诗……可她后来为什么又出家?”婉儿擦泪问。
“这一段令堂说得有些含糊,我也没深问。你们母女后来又好一阵子没音讯,大福先寺内又来了不知什么人,打听郑夫人,僧人不准她透露身份,闹过几次不快。再后来,大福先寺整修,郑夫人和其余女病人一起,都被送到龙门这边病坊。她病情又有反复,一度又垂危,天天听着寺中梵唱,看着对面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像,忽有一日大彻大悟,了断凡心,自己剃发求度……”
话没说完,见上官婉儿掩面饮泣,苏味道也就住嘴,从袖中取出绢帕包裹的那根木簪,递给婉儿:
“令堂让我把这个还给小娘子,作个念想,叫小娘子只当她已经故世了……她自求出家,内宫还没应许,也没给她度牒,但天后的人应该还在监视掌控她。我跟她说了长孙郎要带你们母女离开宫禁脱出苦海,令堂只是摇头不信。她出家的心志很坚定……我劝不动她,等上官才人你回宫以后,想法去龙门石窟寺见见令堂,亲自劝她吧。”
一席话说完,苏味道长吁出一口气,觉得总算“赎罪”了。阿浪替婉儿接过绢包,打开瞧一眼,塞到婉儿手里,也劝她:
“你别难过。既然知道你娘在哪里了,你我找机会一起去见她,好好跟她说清楚,详细策划逃脱法子,还怕她不依从吗?这世上,她也只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就是,计划好以后,你得照我说的去办啊,可别又打退堂鼓。”
苏味道不明阿浪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见小女官看他一眼,脸颊微红,低声应了。狄仁杰则在旁边笑了一声,摇头叹道:
“妇人女子,身不由已,又长于深堂内室,事到临头害怕退缩也是寻常。阿浪你也不必计较,既然已知郑夫人下落,周到安排才是正经。东宫那边,诸事尚无头绪,你也得考虑该如何全身而退。”
“无论如何,苏郎帮了我的大忙,婉儿感恩铭谢。”上官才人说着向苏味道屈身下拜,苏味道忙称不敢,伏地还礼,心中舒畅了些。
还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娘子举动娴雅明理,哪象长孙浪这等粗汉,动不动就伸手打人……他肩膀那一块还疼着呢。
“味道惶恐,之前因粗疏轻狂,擅报假丧讯,惹得小娘子伤心,罪无可赦。此回算是将功折罪,小娘子肯恕我便已喜出望外。”苏味道说着又长出一口气,“明日味道上殿应奖拔幽素科制举,今日能完此事,某也可专心考试了。”
“制举明日开考?”狄仁杰问,“考场不是设在文思殿么?那苏大你半夜三更就得带齐食水,到皇城门外排队侯场啊。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城去准备吧,别犯了夜禁关在洛阳城外,那可要误大事。”
苏味道提这事,就是想告辞了。上官婉儿又说些感谢的话,又称赞苏味道文笔华美词藻浓艳,必能高中及第。苏味道听着只是苦笑,摇头道:
“这场奖拔幽素科的考策官是格希元老夫子,他……唉,不必提了。都是命。”
他还想向狄仁杰长孙浪提一下“裴侍郎应允我奖拔幽素科登第便许嫁次女”,期望他们能再在东宫太子之前出力游说,这可是他苏味道一辈子最重要关键的大计了。但此事要说起来,头绪甚多,他真怕会拖延到洛阳城门关闭,回不去就会误了考期。正两难之间,上官婉儿微笑道:
“苏郎不是已和裴侍郎家小娘子有婚姻之约,只待制举高中,就能迎娶佳人?格希元也是深孚众望的当代大儒,必能赏识苏郎大才。你只管放心回去应考,我明日入宫,自有一番道理。”
苏味道惊异地望一眼这纤弱少女,只觉得方才那几句话,根本不象妇道人家口吻,或者象是天后武氏忽然附到了上官婉儿身上……他写给阿浪的那封报丧书信里,也提及了那天自己去裴行俭府上所遇,所以上官婉儿知道那事不奇。但她一个小女官,在这上头能有什么“道理”呢?
“但愿能借上官才人吉言吧。”他叹息一声,与室内众人一一告辞。几人都起身相送,他留意到阿浪仍然扶着婉儿手臂,二人相依相偎,身体姿态自然又亲密。看来长安之行,使得这一对小情侣更形如胶似漆。
他苏味道和裴侍郎家第二小娘子渠黎,能不能也有这么一天呢?
唔,还是别了。他忽然记起来上官婉儿的封号身份,长孙浪这是在“与天皇嫔妃**呢”,时刻都有掉脑袋的风险。他苏味道可没这么大的胆量,而把裴家小娘子跟皇妃相比也甚不吉利。还好天皇早就不行了,宫中已经多年没选封过嫔妃……
一路胡思乱想,他赶在日落鼓响之前进了城,回到长孙宅下处,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就开始准备带入考场的行囊。野葱儿和梁百岁也七手八脚帮他的忙,将水葫芦、干粮、坐席、笔墨砚甚至厕筹草纸诸物一古脑打进包袱,又准备两匹马让长孙宅下人送他到皇城门外。
制举因是临时加科开考,其实程序已经比每年开考的“常科”简便了许多。常科是“帖经”“杂文”“试策”三场取士,耗时整整三日。制举只考“试策”,一日可毕,只是天色刚明时就要坐定开考了,一般会持续到天黑收卷。
苏味道持着文解家状、保辩识牒,半夜出坊门,到皇城左掖门外,只见数百举子或坐或立,等着尚书省考功吏出来验籍引入。依照举格,应试者无论有无官身、品级高下,参加制举时都须身穿麻衣,烛光照处是白花花一片,如同经历国丧,还挺吓人。
不一会儿官员卫士手持火把出来,大声唤名,一个个核对搜身,将数百举人带入皇城,又从明德门入宫,经会昌门、章善门入文思殿。
此时天色微明,苏味道抱着包袱,一路东张西望,跟一众同年走进门,只见这是一座宽敞院落,四面都有回廊,院中有两座前后相连的高大殿宇。正对举人的前殿台阶上摆了香案,供着孔圣人画像,案下有几位主考官正坐,为首者正是须发皓然的格希元。
苏味道暗暗叹口气,没敢再抬头,混在人群中稀里糊涂上阶拜过孔子,便顺着导引到东廊下一处书案安坐。
院中四面回廊下摆满低矮书案,应制举的士人们依次盘膝坐定,先同着格希元等一众考官焚香敬诵叩谢皇恩,又聆听完众位“恩师座主”关于朝廷抡才求贤之道的训示,三道考题由吏人一一发放到案上。
三道对策题目写在一张白麻纸上,卷束系绳。苏味道稳一稳心神,先不忙解绳看题。他打开包袱,将坐席取出铺好,又把笔墨砚台放到书案上,端正跪坐,一边倒水磨墨一边吐纳呼吸。直到神思完全静下来,他才打开试策题目。
“试策”与考验背诵功夫的“帖经”、考察文笔词藻的“杂文”颇有不同,一般是由考官甚至天子亲自就现实政务发一询问,提一杂难科题,要应试者答写解决方法,既考验文采,也察其吏干。苏味道瞧着自己手上慢慢展开的纸卷,第一道题目是:
“朕闻:经国体野,取则于天文,设官分职,用立于人纪,名实相副,自古称难。则哲之方,深所不易,朕以薄徳,谬荷昌图,思欲追逸轨于上皇,拯群生于季俗,俾用才委能,靡失其序,以事効职,各得其长。未知何帝之法制可遵?何代之沿革斯衷?此虽戋戋束帛,每贲于丘园,翘翘错薪,未获于英楚。并何方啓塞,以致于兹,竚尔深谋,朕将亲览。”
题目不是很偏很怪,基本上就是“如何能选拔真正贤才”的意思。苏味道盯着“名实相副,自古称难”这句寻思,这一道对策试题,到底是谁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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