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裴秋千

秋千倚着车厢壁障趺坐,支颐隔帷望向窗外,尽量不去听阿姐又在叽喳唠叨些什么。

盛夏暑热已有消褪迹象,疾风不时拂过两京官道边的浓密树冠,刷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交织在车外护送兵卒的脚步声、马蹄声、辘辘车声中。秋千希望她们一家人到洛阳后,有司给准备的屋子能高敞凉爽些,别象父亲在京赁的那个破宅院那么卑湿湫溢。

她跟同车的阿姐说过这话,回答是一阵嘲笑:

“好妹子,你也太没识见啦!你当你要嫁的是个村夫么?就算大婚以前,你还住不进东宫,那什么礼部鸿胪寺的官儿,谁敢亏待明年的太子妃、将来的大唐皇后?阿耶将来就是国丈,阿娘么,就跟刚死没多久的杨老夫人太原王妃一样位份,你阿姐我和弟弟们也都是正经皇亲国戚了呢!咱家里哪个人心里不痛快,一翻脸,不够那些官儿喝一壶的?他们不敢怠慢,肯定给安排舒服住处,放心……”

秋千只能报以苦笑。对于她自己被选为皇太子妃、即将聘入东宫这事,全家上下谁都比她兴奋热切,她本人倒是最淡漠的一个。

很多个早晨,她醒来以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恶梦。

梦中的她,家世平常,男相女身,肩宽腰粗胸小胯大,浓眉大眼高鼻梁的长相倒不能说丑,放在男人堆里还能被夸一声“姿貌俊伟”。

对了,她不但长得象父亲,十五岁以后身高也跟父亲差不多了。

所以左金吾卫中郎将裴居道第二女秋千,今年十八岁。夏天以前,连婚都还没定。

她出身闻喜裴氏,其实门第不错,本不愁嫁。秋千的同母阿姐十三定亲十四出门,几年间连生二男,春风得意。

阿姐长得美,又能说会道擅长小意哄人,在娘家夫家都受宠,秋千么……

几年来上门相看的媒氏,瞧了裴家第二小娘子的举止尊容,就没一个不叹气的。

夏天阴雨不散的那阵子,忽然有中使到裴宅,传唤秋千进宫,全家上上下下都惊呆了。那几个宦官女官也懒得多做解释,一声令下,把秋千塞进牛车,绑架似的带到大明宫不知什么殿内。

一队如狼似虎的半老妇人又把她里里外外剥个赤条精光。

要不是秋千日常喜爱骑马跑跳,身子强健,准得当场哭喊吓晕。与她一同被扒光赶下浴池的,还有四五个少女,其中一个直直栽倒在齐胸深的热水里。

秋千踩到了脚下人体,憋着气潜下去拉她起来。几个少女七手八脚一起推到池边,那晕过去的娇弱女子才幸得没溺死。宫婢仆妇们逼着剩下的四个少女从头发到手脚浸泡洗净,又用大手巾替她们一个个擦干,却还是不准穿衣。

水汽腾腾烟雾缭绕当中,一声“皇后至”,秋千膝盖一软,和另三个女子并排跪伏下去。

又被仆妇们抓肩膀捉手拉起来,捋直。

十八岁的裴秋千,耳畔嗡嗡响,脸烫得象装了一盆火炭,长发披肩,**,行动不得,眼睛只敢盯着自己脚尖。衣裙悉窣、环珮丁当,一队宫装女子转过屏风走近她们,浓烈沉郁的衣香也随之袭来。

秋千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洗净剥光宰杀好的猪羊。

她不敢移动视线,下巴却被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顶住,迫得她抬头。透过满眼泪水看出去,一张中年美妇光洁白净的面孔扭曲晃动,她发髻上的珠翠也在不住摇摆,金碧辉煌光怪陆离。

“这是裴家那个?”中年美妇问旁边女官,立刻得到恭敬的肯定回答。她又问秋千:“你小名叫什么?几岁?”

秋千哽咽答了,努力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泪水掉落好几串,她总算看清顶着自己下巴的是一柄碧玉如意——如意云头从她颈项下滑,沿着她肌体一路勾勒,美妇唇边漾起微笑:

“这个不错,应该能生——她家女人怎么样?宜男么?”

“生母顾氏,生二女三男。同母姐裴氏,生二男。”旁边女官答。

裴秋千就这样被武皇后选定为皇太子妃。她仍然记得浴池旁边另四具婀娜白腻的身体,一直觉得她们都比自己娇美动人。但她是其中身量最高、腰胯最粗的,也就是最……“宜男”的。

宫中下敕,普天同庆。她家人自然由惊疑转为狂喜,父亲一夜间从区区司阶跃升为左金吾卫将军,已嫁的阿姐主动回娘家帮着母亲操办事务接待贺喜宾朋,三个弟弟也大呼小叫跑进跑出借机逃学。东宫和礼部鸿胪寺等都派人来裴家,教导一应准备和礼节,也送了二圣及东宫赐物。说起来也有几个月了,秋千还是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老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如果是梦,就赶紧醒吧。

每天,等她睁眼看到别人,就明白那不是梦了。家里下人已有私下改口称她为“东宫娘子”的,她母亲一边高兴得意,一边又替她担忧心疼:

“秋千嘴笨,不会哄人说好话,她婆婆皇后又那么厉害,进宫以后可怎么处哟,不知道得受多大罪……”

这种时候,总得靠着阿姐来安慰母亲。二圣离京去东都以后,下敕要在洛阳为太子完婚,秋千一家奉命由有司安排车马,也到洛阳候礼。母亲带着两个幼弟坐车随后,准太子妃秋千也由阿姐陪着,乘坐这辆朱轮画饰垂有丝络帷帘的华车上路。

“我听来家里的拜望的夫人们说,二圣可看重太子纳妃啦,专门在洛阳西苑里,新修了一座宫殿给你们完婚,起名就叫‘合璧宫’,你听听,多吉祥喜庆!等婚礼办完,你就是东宫主妇、合璧宫娘子,将来更不用说。啧啧,我家多大造化呐!”

阿姐这几句,秋千终于听进去了,扭头向她淡淡一笑:

“是啊,我家多大造化,能受得起这样的天降富贵呢?”

阿姐笑容一滞,终于停下滔滔不绝的兴奋畅想,轻拍秋千手背:

“你呀,别想太多了。耶娘都叫我好好劝你,一心一意服侍皇后,争取早生皇孙,别的都不要问,不要想,也什么都别说。你从小就心里有主意,外人不知道,家里人还不清楚么……女人家,伺候婆母相夫教子才是正业。我家正经闻喜裴氏,出个进太庙受香火的国母,也是祖上积德,当得起……”

秋千苦笑。她家出身的闻喜裴氏,说起是大唐开国勋名相裴寂的同族,她曾祖父、祖父也都在长安任过兵部侍郎、尚书左丞这等高官,可她父亲只是庶出幼子,半辈子都在卫府军里打转,一把年纪了,只做到左金吾卫司阶这区区六品武官,死活迈不过五品门槛。父亲的几个异母兄早亡,身后无人,亲族凋落,她母亲的门族也平常。

她用不着故意打听,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来贺喜的命妇们闲聊,毫不意外地得知其他几个入选最后浴池那一关的女子,家世出身跟她都差不多。能沾个高门大族的名头,细究起来却毫无娘家势力可言。

她也听说了上一任准太子妃杨氏薄命暴毙的事,甚至亲身经历了“闹鬼”场面,私心里颇怀疑前任是来警告她别跳火坑的……但有什么用?她自己能做得了什么主呢?

前方忽然传来马嘶声,紧接着车子一停,她和阿姐都身子前冲了下。

“出什么事了?”

阿姐比她沉不住气,撩开窗帷向外问。外面也乱了一阵,有人骑马跑到前面去看情形,半晌回来禀报:

“娘子不需担心。方才前头对面来了一队仪仗,要与我等争道先行。听说是这是东宫聘妃的车队,他们才避道让行,我等这就走。”

说着,车子果然又启动向前。阿姐又多问一句:

“对面是什么人,要和我们争道?”

秋千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这一队由东宫和礼部组织的扈从车队,旗帜鲜明护卫不少,虽然大婚之前还不好公开用东宫卤簿,一般官宦人家看这气派也就主动避让了。

“是个在藩亲王的进京马队。”外面人回答,“霍王进京,当今的十四皇叔。”

阿姐“哦”一声,转回脸向秋千吐吐舌头,嗤笑:“皇叔呢,好大威风!脑袋不知道还能在肩膀上安稳几年,还敢跟太子妃争道!”

秋千没说什么。她的车队已经开行,这时候叫停怕又会横行枝节。如果带队官先来问她,她会命令给对方让路。

当今皇帝的十四叔,那是她未来夫君皇太子李弘的祖父辈。虽然礼仪份位上,太子高于亲王,可毕竟有辈份在,她又还没成为正式的太子妃。

前些年二圣严厉管束宗室,屡兴大狱,高祖太宗的庶子偏孙们被大量贬杀,逃过劫难的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面那位霍王一听说是与武皇后选定的太子妃争道,赶紧让行不奇怪。

当朝权贵大多看不起这些失势的外藩宗室,她阿姐还没成真权贵,这些事上学得倒快。

车窗内帷只是一层薄纱,隐约能看到外头景象。车旁护卫之外,道旁树下,静立等候她们先通过的人马轮廓渐渐出现了。

秋千睁大眼睛,莫明觉得当中一个马上身影可能就是那位皇叔霍王。她看不清那男子容貌,但他身上似乎穿了紫袍,腰背挺直,比旁边人都高出半头。

前方又响起马嘶声与喝斥纠纷,那身影拨马一转,奔向东宫队伍的前行方向。秋千与阿姐的车再次停下,这回停的时间长些,不过等再启行,就没耽搁了,一直走到傍晚投驿。

官驿也早为她这一队人马收拾停当。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晚饭,她父亲说起路上与霍王人马的偶遇,却是很夸奖那位皇叔:

“……客气谦让极了,本来小事一桩,马惊了,这谁能料到?霍王再三致歉,又赏——送礼给我,我都不知该怎么说……哎哎,那可是高祖皇帝十四子,先帝也夸过赏过多少回的贤王,还是前朝魏相的女婿,天下人都知道呢……”

“是吗?原来霍王这么有名?”阿姐问。秋千关心的是别的:

“阿耶,他是从洛阳去长安吗?我还以为外藩王公都召集到东都了呢,准备……”

她脸一红,把“准备观礼东宫大婚”咽了回去,但全家人都笑了。母亲笑道:“真是谁的大事谁惦记——不过这问的是,别人都往洛阳走,怎么霍王倒去长安了?”

“我也问了,反正是随便攀谈嘛。霍王说他是奉敕去昭陵办差,皇家的事,我也不敢多探听……唉,秋千你多吃啊,吃胖点,胖点气色才好……”

“霍王也去昭陵啊?”阿姐来了兴致,“怎么这多人都要去昭陵?我离京前两三天,拜望了几家贵人,听见好几个说要去昭陵的了。”

“是吗?”秋千问,“都有谁?我只知道阎家令要去奉告宗庙……”

那是东宫女官传的话,说太子家令阎庄奉敕去先帝陵寝进香尚食,禀告太宗他的嫡孙要成婚了。阿姐笑看秋千一眼:

“我也是知道阎家令要去,才留神这话。有人说他其实是要送他叔父阎老相回养老别业去,太子顺便给了他那个差使,反正要跑一趟,一起办了多省事!后来又听人说,那不是皇恩浩**,叫老国舅长孙太尉迁坟回来吗?他孙子原来早就悄没声儿赦回京师了,就住在长安城外头,也是这几天要去昭陵,给他阿翁办迁坟……”

“咳!”父亲重重咳一声,警告:“长孙家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别乱打听,也别乱说!以后不许再传这些!”

阿姐没回嘴,三个弟弟却挤眉弄眼笑起来,小声学父亲腔调:

“武家的事,我们小孩子也不懂,以后不许说不许传……”

“杨家的事,小孩子更不懂,不许说不许传……”

“那李家的事,更更更不懂啦……”

母亲发话喝斥,秋千被逗得一笑。再抬眼看父亲,半辈子小心谨慎的新任禁卫将军也没理儿子们,也没笑容,满面忧虑瞧着即将嫁入东宫的次女:

“说的对,长孙家,武家,杨家,李家,咱谁也惹不起,尽量躲着吧,懂事点,啊?”

秋千苦笑:“阿耶,成婚以后,我就得天天服侍李家公武家婆了,怎么躲啊?天天找借口不去请安朝见吗?”

“那当然也不行……唉,总之哪。”父亲长长叹一口气,“你就赶快生个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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