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上官想明终于再度醒来,见朝游露嘴角噙着一抹堪称温柔的微笑,一向波澜不惊的脸色也有了几分淡淡的娇羞,整个人都犹如被天降甘霖滋养的草木,精神显得健旺无比。
而他自己只觉得全身酸软,脖子僵直,头背剧痛,怕是小半月都只能有心无力,望美兴叹了。
当下上官想明精神萎靡,似睡非睡,由着朝游露将自己提东提西。
眼见离无终山越近,身后的追兵便越少。
到了傍晚,朝游露自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才闭上眼睛,忽听耳旁千般惨叫交织,如阴风灌耳,让人悚然一惊。
她只得睁眼,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冷冰冰地望着她,“这位姐姐,刚才跑得挺快啊。”
朝游露讪讪一笑,防守型的仙人嘛,自然是要腿脚灵便保存有生力量,怎么能总是勇猛无畏地硬拼?
她边笑边缓缓起身,“这位妹妹,我记得你并不在追兵之中。”
那身影随空气隐隐流动,看来不是真身,恐怕是先显出了幻影来震慑她。
少女一挥衣袖,不耐的神色似欲甩掉扰人的凡尘,“他们与我无关。”
“姑娘,上官公子已然病了,趁人之危也是不对的,”朝游露试探她虚实,“你何不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羽华派掌门洛川座下首席大弟子,朝游露,一向听闻你性情平和处事冷静,如今再见,果然名不虚传。”
“再见?”朝游露讶然,在脑海中搜寻着蛛丝马迹,“我们曾经见过?”
“我乃万太宗外门弟子千纸,排行最末,偶尔见过彼此几次,没有印象也是正常的,”少女在叙述自己身世的时候,脸上仍然是不变的高傲的神情,“你可还记得,当时你师尊洛川为何会突然病倒?”
千纸以这样笃定的口气说出来,反倒令朝游露迟疑了,“是因为师父怀疑小师妹跟各大掌门公子的失踪有关?”
姬舞一味否定,洛川一味怀疑,怀疑得多了,连姬舞自己也动摇了,以为自己平时各种作死的行为与各大掌门公子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奈何百口莫辩。双方因此纠缠不清,洛川也因此一病不起,姬舞因此反上昆仑,岸殇因此苦苦相逼——
仿佛小小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引发了一场莫名的滔天巨啸。
那少女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我做的。”
脑海之中警铃大作,朝游露上前跨了一步挡在上官想明的面前,一只手已经按住了腰间的软剑。
她直觉可怕。
这少女竟然毫无顾忌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可怕的是,她在悄无声息之间,就让几位世家公子蒸发于人海之中。
“你这会儿心里一定在想,这女孩如此可怕,万一她突然发难,定是先向上官公子出手。”
连所思所想也被看破,朝游露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上官公子可曾与你有深仇大恨?”
千纸摇头,“未曾有。”随即她又复冷笑,“也算有。”
想想上官想明蝶环花绕的成长环境,朝游露试探性地问道:“他可曾……对你始乱终弃?”
“不曾,”千纸眼角的余光瞥向上官想明,“但——比那更可恨。”
趁着千纸感怀往事的一瞬间,朝游露一手提着上官想明的后领,一手暗暗地捏了个隐身诀,倏然消失在千纸眼前。
才出了那腹地洞穴,由于颠簸幅度过大,上官想明悠悠醒转,见自己正在被动的风驰电掣中,耳边疾风飕飕,便病弱地问了一句:“朝姐姐,我们这是在哪?”
“上官公子可知千纸是何人?”朝游露不答反问。
“想明虽友人众多,对这名字却并没有什么印象。”连番折磨让他头晕目眩,记忆纷扰似有似无,那什么“千纸”,至少能确定不是自己的前女友之一,这点倒是让他倍感欣慰。
眼前大雾骤然拢起,雾气湿润黏腻,糊得二人眼前一片茫茫,不知方向为哪般。
二人再继续前行,迷雾中隐隐传来乐器之声,夹杂着人声调笑,在混沌之中显得突兀又可怖。
亭台楼阁的轮廓在不远处若隐若现,红红火光如守候多时的妖兽之眼,在滚滚黑雾中轻微地摇拽。
“不好!”朝游露悚然一惊,“终究还是入了幻境。”
她还能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底下的上官公子已然抖如糠筛,再度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一点红光在黑雾中出现,浮于半空。
朝游露停下了脚步,轻拍了几下上官想明的肩膀,左右无路可走,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对方究竟是何目的。
红光一摇一晃,缓缓接近他们。
走得近了,两人方才看到一位素衣少女的身形浮现,她提着一只垂吊的莲花灯,那点红光便是花灯所发出。
再行了几步,朝游露终于看清楚少女的模样,正是方才在腹地洞穴中与她交谈的千纸。
千纸目光微沉,“好久不见,上官公子,还记得我么?”
那样的面庞,那样高傲的语调,上官想明仿佛似曾相识——但仍然欠缺一点提醒。
千纸似乎早知他会如此,给了他一条线索,“去年的万太宗门内会试,是借了谁的力?”
这一句话如电闪雷鸣中的惊天霹雳,将上官想明几近遗忘的记忆唤醒了些许,“你是凌云宗林公子的……”
最后那几个字碍于朝游露在旁不好说出口——“前任仙侣之一。”
上官想明干咳了几声,“千纸姑娘,我诚心感谢你给予的帮助,也曾把酒言欢、并肩战斗过,在下实在是想不起究竟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若姑娘因为与林兄之间的情感纠葛迁怒于在下,在下实在是一头雾水,爱莫能助。”
他几句话将责任道德推卸得一干二净,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关。
毕竟他们作为仙二代天团,凑上来献好示爱的女仙子不计其数,临时仙侣更换得又极其频繁,他又如何能记得住每位兄弟的历历过往?
这位千纸姑娘当初也是有些微特别之处的,否则不会入得凌云宗林言旧公子的法眼,但是这些隐含内容却是决计不可在朝游露面前提起的。
千纸似乎早知他会有这番说辞,当下冷笑一声,也不言语,衣袖一挥,将身后的浓雾豁然拨开。
只见那幻境之中,几大失踪的世家公子正在寻欢作乐,美人相伴,鲜花簇锦。他们置身其中无限欢喜,上官想明却看得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他们手中搂着纸糊的美娇娘,美人眉目如画——确实都是画上去的。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酒杯桌椅鲜花,也都是纸糊的,仿佛他们正在阴间享受亲人坟头哭烧过来的待遇。
莺莺燕燕和调笑之声不绝于耳,上官想明努力捂住耳朵,却又捂不住眼睛,无法抵挡那可怕画面的刺激。
终于,他崩溃地大喊起来。
“假的啊,这些都是假的啊!”
“你这妖女,你把他们都怎么样了啊!”
几位兄弟仿佛听到了上官想明的呼喊,他们抬起头来左顾右盼,似乎终于发现了端倪,丢下手中的纸美人四处奔逃。
谁知更惊悚的画面出现了。
碰到桌子的公子消失了,与桌子融为一体,碰到鲜花的公子消失了,变成满地的花瓣。有的化作柱子,有的化作酒杯,有的变作乐器,就好似他们的本体原就在此,刚才放出来的不过是他们的灵魂。
徒留两位——一位是与上官想明相熟的林言旧公子,一位纸美人还站在原地,只是霎时间换上了一套大红礼服。
打鼓吹呐,花瓣满天,一派阴风测测的气氛。
新人们机械地执行着婚礼步骤,一人挽着红花的一头,目光呆滞地拜着堂。
他们手上挽的花团,脚下踩的桌凳,漫天飞洒的花瓣,演奏的乐器,无一不是自己的兄弟。
上官想明喃喃地道:“住手啊!你们可是兄弟啊!”
千纸冷眼睨着他:“如何,要一起吗?”
朝游露也第一次开了眼界,“千纸姑娘,这……这会不会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千纸不觉为错,“我一没杀他们,二没伤他们,只是将他们困在幻境中数日反省自己的过往,又能算得了什么?”
朝游露:“你要将他们困到什么时候?”
千纸冷冷地道:“直到我高兴为止。”
她看了一眼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的上官想明,半蹲下身,柔声道:“上官公子,你还记得我们数次聚会的情形吗?”
如魔怔一般,上官想明缓缓地抬起头与千纸对视,一些以往不曾在意的记忆碎片从角落中闪现——
一年一度的万太宗外门弟子考核之时,出生寒微的少女千纸由于出众的能力被破格录取,但又因为毫无世家根基背景而排行最末。
作为考核仙童督导之一的林言旧公子正鼓大了眼睛在新进女弟子中寻找猎物,被众美讨好环绕的他觉得索然无味,反被目不斜视走过的高冷少女千纸摄了魂——
她竟然对林言旧公子的好意视若无物。
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这件事极大地伤害到了林言旧的自尊心,手到擒来所向披靡的他绝不允许自己的世界有这般女子的存在。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