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飘起秋雨那天,狄仁杰在长孙宅正堂廊下坐了一整日。
这座前周国公府修得很气派,规制颇高,屋宅许多细部是仿着皇宫王府设置的。单檐歇山屋顶的四垂角下,都放置了集雨水瓮用以防火。一到这样天气,雨水顺檐沟如注流落,滴滴咚咚入瓮,声音十分好听。
狄仁杰就盯着雨水缸遐思漫想。“所有内情,卿皆已知晓。只要你能勘破自己最后一层心障,六骏就能回来”,这是天皇转述的明崇俨断语。狄仁杰当时只唯唯拜领,心头涌起苦涩哀伤。
最后一层心障究竟是什么,他自己是明白的。
阿浪在昭陵突然出现、随即被太宗托梦指定为寻找六骏雕马砖者,他身世的揭穿过程,那六砖藏匿地的共同特性,狄仁杰要么亲身经历,要么听阿浪详细讲过。他早该看穿这里头的奥秘,只是被最后一层心障蒙住了眼睛、缚住了思路。
雨丝缠绵,凉意沁骨。狄仁杰坐着一架胡床,背倚堂柱,面前的天地渐渐被一层水雾泅湿,朦胧迷茫。水雾还涌到他眼睛里、脸颊上,胡须上,他用袖子去擦拭,边擦边苦笑。
好在长孙宅里的下人也不多了,被阿浪转送的转送、放良的放良,雨天院内基本无人走动。否则的话,他这么一个中年老男人悲秋啼泪,传出去怪难堪的。
这些水气啊……狄仁杰记得去年夏秋之际,六骏案发前后,关中昭陵也是雨水连绵,引发山崩塌坡无数。他愁绪弥漫,想到了许许多多与此有关的迹象,最终凝定于此案始作俑者姬温的临终遗言:
“水……干……水……”
那时狄仁杰认为姬温因嗓子干渴,索要水喝,正命人去拿水,姬温忽又出一声:“孙……没……”
狄仁杰还以为他在问“皇太孙有没有降世”,答以先太子李弘崩逝的消息后,姬温就悲痛气绝。如今想来,那个“孙”,或许并不是指“皇太孙”,而是……“长孙”?
姬温是要告诉他,“长孙墓里,没有六骏”?
那么六骏究竟被他藏到哪里去了呢?
“水……干……水……”
狄仁杰在廊下一直坐到日暮黄昏,东宫忽然来使传令,命他明日一早就动身去昭陵找六骏原物,又将阿浪觅全的六块雕马砖一并带来交给他,要他好生保管万勿损毁。
“为何这么急着促我上路?”他很诧异,也不情愿。别的还罢了,阿浪跟赵道生去见上官婉儿之母,至今未归,找六骏这事,缺了他怎么行?
但东宫来使态度强硬,再三申明这是太子的命令,又说已帮狄仁杰准备好上路所需马匹公验,明早开城左庶子张大安便来与他会合,同去昭陵。
狄仁杰没法抗命,只得应了。他连夜收拾好自己行李衣装,又给阿浪留了亲笔书信,嘱咐辟邪等家奴,一等主人回来就催他西去追赶自己。
阿浪脚程快,正常的话,落后一两天不算事,到长安之前他们应该就能会合。但事与愿违,狄仁杰张大安一行直到进了昭陵陵园,仍没看见阿浪影踪,也没得到他任何消息。狄仁杰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
霍王李元轨正在陵署等他们。他本在高祖献陵为自己夫妇营造陪葬墓,接到洛阳驿敕,命他来昭陵与张大安、狄仁杰共同处置六骏案。献陵与昭陵相距一百多里地,不算很远,霍王昨日到达。
三人寒暄拜会过,霍王便问狄仁杰:“六骏原石刻究竟在何处,怀英公可有头绪?”
狄仁杰点点头:“请大王明日率领我等同上北司马院,在先帝灵前一拜,便知分晓。”
“还去北司马院?六骏树立的原地?”霍王严肃清瘦的脸孔现出一丝笑意,“莫非怀英公灵前作法,那六面光屏上便会浮出原先的人马雕刻,一复旧状?”
他和狄仁杰在河北定州见面长谈过,彼此印象都很好。狄仁杰也不和这位皇叔拘礼,只笑而不答。张大安在旁叹道:
“来时一路上,我问过狄公十次八次,六骏究竟在哪里,他总是不肯照实说。狄公审案查断的本事,朝中无人不服,就是这个爱卖关子刁难人的脾气,实在是……”
“倒不是仁杰有意刁难炫耀,某是被上一回给吓怕了。”狄仁杰苦笑着解释,“上一次狄某猜错六骏去向,害得储君亲谒昭陵,劳而无功,还又惹出几大风波。这次还是稳妥点好,稳妥点好……”
除此之外,他也还有点私意。天皇和明崇俨指出的他的“最后一层心障”,越晚揭破越好。那个……挺痛的。
第二日是个阴天,三人会同宋陵丞等昭陵守官,又带了些卫兵工匠,绕行上山爬到北司马院。山道上景物依旧,唯一的变化是被掘开的长孙无忌旧墓洞口处有些人影在忙碌,看着象工匠在往墓中担送灰泥石子。
“前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的棺椁,要从黔州葬回他这旧墓里了吗?”狄仁杰问宋陵丞,后者摇头:
“这墓被掘开以后,礼部和鸿胪寺上书,请二圣允可依照前制,将老赵国公葬进去。但是洛阳发回的批奏,是说长孙无忌一介外臣,葬入九堫山寝宫过于越礼,命填实其旧墓穴,另于陵园外围为其营造陪葬墓。这是陵上奉敕填墓呢,老赵国公的陪葬墓,又往北边去找地方了。”
狄仁杰“哦”一声,没再说什么,心知二圣——或者说武后,还是难释对长孙无忌的恨意,不肯让他安葬在离太宗皇帝夫妇如此之近的地方,也不肯给长礼家族这么高的礼遇。
他又想起下落不明的长孙浪,心下一阵忧虑。霍王元轨也在前头叹息一声,轻轻道:“先帝要失望了……”
他是太宗皇帝的异母弟,对自己兄长,总比外臣了解得更多一些。张大安也摇头不语,虽没敢多话,满脸的不以为然。
三人在这事上,立场完全一致,都对长孙家颇为同情。一路谈论着上山,狄仁杰又问宋陵丞:
“去年夏天,姬温便因陵园建筑多有塌败,筹集许多木材石料准备修葺。他出事以后,这些工程可在继续?”
宋陵丞回答没有。姬温被捕押送长安,之后朝廷一直没再任命昭陵令,陵上又反复出现意外,留守陵署的官员只能勉力支撑祭祀洒扫等日常运转。修房造屋这种事没人主持,也没人负责,诸项工程一直停着。
狄仁杰看也是。他一路瞧见的门阙廊舍,比去年残损更甚,没见有新修造的迹象。进了北司马门,两边砖石堆垒也还在原地,连东墙塌出的那个大缺口都没修补,从缺口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深渊云雾。
一行人稍事喘息,先进正殿去祭拜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霍王元轨进香,左庶子张大安献食,狄仁杰把自己携来的六块雕马砖一一取出,恭恭敬敬置于供案,依次序整齐排好。
所有人向着案上太宗帝后的画像再拜稽首。殿内跪不下这么多人,随来的卫士工匠皆跪在台基上、院阶上,随赞礼声俛伏。人数虽众,一声咳嗽不闻。
无论子孙后代如何,先帝夫妇有遗爱于民,世人对他们的追忆怀念,是不会改变消减的。
祭礼行完,钟磬消歇。狄仁杰退出正殿,转身望一望两侧。
正殿两侧的长条廊房,左右均与正殿垂直,共同组成“ㄇ”字形。廊顶下立着的十四国酋长人像仍在原地,离正殿较远的六骏石屏却被麻布捆扎起来,不令人看到屏上现已平整光洁无物。
霍王元轨和张大安二人举止表情一模一样:先举头望望两边那六座石屏,再转脸看狄仁杰,满眼期待。狄仁杰几乎能听到他们心里的话:
难道现在扯掉石屏上的包布,就能看到六马一人已经回到石面上?
怎么可能呢?狄仁杰苦笑,当先走下长长的台阶,绕过廊房,向长廊之外的院墙走去。
院内仍然和去年一样,堆着不少石条砖垛木头。御道之外的地面,都是用大小不等的砖石散铺,并不平坦,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狄仁杰走向东廊外那十几只储水大瓮,打量片刻,指挥卫士工匠:
“把这尊水瓮挪开——很沉是吧,先把它放倒,让水流出来,放空了就轻了——对对,这样,把它滚到一边去。水瓮下面这一大块铺地石,把它挖出来翻个面——小心些,不要损伤了,别用镐凿,用木棍撬——”
霍王和张大安都站得远些,袖手看狄仁杰指挥人做工。狄仁杰一点都不着急,心情平静得近乎哀伤。
那块长方形的铺地石四周被一点点挖松。泥地上凿出浅沟,三根大木杠尖头插入石下,工匠喊着号子慢慢撬起石方,又几个人上去手搬肩扛,直到将它竖起起来。
换个方向慢慢放下,原先埋进土里的一面得见天日。狄仁杰轻轻吁一口气,除他之外,所有看到铺地石这一面的人齐声惊呼。
石上糊着不少泥土,但清楚显出一匹走马的雕廓,四周有框,右上角还有勒刻赞铭的小方块。
“特勤骠。”狄仁杰喃喃自语。他看这六马看得太熟,已不必去瞧赞语,见其朝向姿态就知道是哪一匹。
呜地一声,宋陵丞哭了出来,扑到地面石屏上颤抖着手去抚摸马身,也不顾泥污腌臜,边摸边哭:
“回来了……回来了……”
当场下泪的不止他一个,陵上所有守官及许多卫士工匠都红了眼圈,狄仁杰也觉得鼻酸。他压低嗓子指示继续寻找挖掘,主要看被大水瓮压住整块铺地石,哪些大小形状近似于六骏石屏,就小心挖起翻转。
有这么明晰好认的标志,找起来容易多了。不过两顿饭时分,其余五骏石屏全在北司马院两边廊外被找出翻起。宋陵丞等守官欢天喜地,亲自拿手巾蘸水擦洗屏上泥污,干得很起劲。
“原来如此。”霍王向狄仁杰叹道,“六骏石雕笨重坚硬,既不可能一夜之间磨平,也极难在暴雨夜中运送下山。所以它们消失,我等皆以为不可能是人力所为,只能是先帝的在天昭示……却不知它们不必被运走,只要翻一个面压进地里,背面就能混同寻常砖石,丝毫不惹人注意……”
“也要这些塌土、碎石、砖垛、石条堆在旁边掩饰混淆,还有这些接储雨水的水瓮。”狄仁杰叹息一声,“北司马院两边地面,利用碎石断砖随地势散铺,高低不平。六骏石屏这么整齐的大块方石面,嵌在其中本来很招眼,何况还是六块同现,何等容易识破?那姬温鬼心眼也真多,他先用水瓮压挡,再以覆土和砖石模糊六屏的大小边界,一眼看过去,根本没人会留意瓮下有大块整齐石面。就算注意到了,水瓮需要放平固定,工匠把最大块的石面铺在瓮下,有何不妥?”
所以六骏失踪那一夜,虽然下了整夜大暴雨,第二天北司马院里还是缺水,这么些水瓮里储存的雨水都少得奇怪。那是因为姬温等人如此安置六骏石屏时,也和狄仁杰的作法一样,先把瓮里的储水倒空、拖离原地。等他们挖掉原来铺设的地面,藏好石屏后,再把空瓮放回去压上。如此一来,这些水瓮里储存的雨水,只有后半夜接下的那些,自然稀乏偏少了。
“姬温和阎庄费这么大心力做这事,到底是为什么啊?”张大安也在旁叹息,“仆倒六骏,原地掩藏起来,换上他们准备好的假石屏,然后还杀了那么多人,他二人自己也死在里头……”
“据仁杰推测,将六骏石雕如此掩藏起来,并不是姬温的原意。”狄仁杰缓缓道,“姬温原本的计划,还是在墙边架起大辘轱,将六骏吊下山崖,拖进长孙国舅旧墓里隐藏。他们千方百计要找个长孙家族的后人赴各地寻找雕马砖、凑齐赵国公那首诗的诗题,提示六骏埋藏地点,也是期望六骏能在长孙墓中再度现世,假托先帝昭示,提醒天皇贬武尊母。然而……”
他望一眼东墙边塌出的那个大缺口,苦笑一声:
“人算不如天算,行事那一夜,雨下得太大,极容易崩坡。只怕姬温等人在崖边架设辘轱滑轮时,用力打扦固定,那一片山岩就塌碎了,连带木架辘轱一起掉下悬崖,根本无法把六骏石刻运送下山。姬温急中生智,改为就地掩藏六骏,这法子其实风险也大。如果他离开昭陵以后,宋丞或新上任的陵令继续修补房舍,把这院里的建材清整用尽,地面上的六块石屏清晰显露出来,那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长孙墓里,没有六骏。
水瓮干了,在水瓮下。
姬温想告诉他,可没机会了。他拼却生前性命、死后声名,只为打造这么一个……从头到尾不断出偏差、充斥着意外、欺骗和死亡的阴谋。
“怀英公,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霍王钦佩地问,“元轨年少时,也曾卷入奇案,从中习学良多……可六骏这案子,头绪实在太复杂纷乱了,公竟能一一理清,如若亲睹,真乃奇才啊。”
狄仁杰摇头逊谢,心下苦涩更甚。他告诉霍王:
“大王高见,此案确实复杂纷纭,有一些关节,仁杰至今未能理清。本案主谋均已死亡,恐怕那些关节,永远都是悬案,今世再难获真相。至于仁杰为何如今才想到六骏的真正隐藏处……”
他转头看着身周,忽然觉得少了很多人。下面的话,他想讲给那些与六骏失踪案紧密相关的人听,李贤、上官婉儿、天皇夫妇、梁忠君、苏味道、裴秋千……最重要的,长孙浪。
九嵕山峰顶阴云密布,疾风猎猎。四下里人声鼎沸,宋丞带着卫士工匠卖力擦洗六骏石屏,又去将廊房里的空屏搬开、把一尊尊石马浮雕像立回原处。霍王元轨和张大安都立在旁边,屏息待听讲,神色肃然敬重。
狄仁杰却只觉得孤寂冷落,仿佛这些都不存在,一趟热闹旅程的终点,只剩下他自己单身一人。
“是我的责任。”他向霍王和张大安说,“仁杰为私恩蒙蔽,有意忽视了诸多迹象,不自觉地为此案最关键的主谋开脱,直至无可辩议……一旦认清了幕后主谋是谁,许多疑问,也就迎刃而解。六骏所在,亦可推想而出。”
“最关键的主谋是谁?”霍王问。
狄仁杰低头,嘶哑着嗓子吐出他今生受恩最深重的人:
“原中书令老相……阎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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