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前导骑都出发了,长孙浪才匆匆赶到自己位置上马。李贤一眼瞧见,想了想,没说什么。
他怀疑上官婉儿也是刚上了队伍后面的宫车。这一对男女干什么去了,不问可知。反正他俩目前还都是东宫的人,到洛阳以后,这桩事还可以用来保证这二人的忠诚,相对合算,他可以先睁一眼闭一眼。
东宫车驾还没走出长安城,太子家令杨元琰飞马赶来谒见李贤。他是从洛阳紧急奔来的,一头一脸汗,风尘仆仆。见面下马行了礼,杨元琰便说他想法去私会了赵道生一面,带来蒋王身故一案的详情。
李贤命他先止住,叫狄仁杰过来,二人同听杨元琰禀报,以示自己没再藏私。
“赵供奉持东宫手令到相州,求见蒋王。蒋王对他一直很客气亲热,留在王府里住着,经常说话聊天,议论安排一些事项。”杨元琰瞧狄仁杰一眼,显然不知道他对东宫事务参与多深,言语颇有保留。
李贤倒不怎么在意。他派赵道生去见蒋王,还是应狄仁杰长孙浪转述的霍王元轨之请,要“私底下打消蒋王琅邪王等人的反心”。自然,他叫赵道生去办的事超出了霍王之请,重点是说服各地宗室刺史“要齐心效忠东宫,若武氏有异动,得听从太子召唤共同起事、重尊李氏皇朝”。
杨元琰不讲得这么清楚也好。虽然狄仁杰这经验丰富的中年朝臣八成能猜出上面那一层布置,这等事,还是不捅破窗户纸才彼此自在。李贤动问:
“我交给道生办的差使,有一些不大容易,蒋王可曾因此与他反目争吵?那背晦杀材可会因此对我七伯父怀恨怨憎?”
狄仁杰向他赞许地点点头,夸赞他思路很对,先从可能的“杀人动因”着手。杨元琰答道:
“臣也曾如此询问赵供奉,他坚称从未有过。蒋王虽没有对他所提要求一口全部答应,其中有些为难迟疑,但二人一直相谈融洽,从未起过任何争执。蒋王只是说有些事他也做不得主张,还得再慢慢联络别人,所以留赵供奉在家住了许久,直到二圣派出的使者也到达相州……”
“二圣为何忽然遣使去相州见蒋王?”狄仁杰插口问一句。李贤记起这事发生时,狄仁杰和长孙浪已经离开洛阳到长安灞桥找砖去了,难怪不清楚内情,于是代答:
“相州有官佐密报,说有人看到常乐大长公主隐居在蒋王府里。大长公主是敕旨随夫贬黜到括州居住的,不奉敕不该私自出州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若是真,她这罪不小。二圣遣使去相州,主要为了调查这事——常乐大长公主在蒋王府里住了多久?”
最后一句,他还是问杨元琰。太子家令答道:
“据赵供奉所言,他初至蒋王府,常乐大长公主应该还在那里,只是回避不肯见他。他和蒋王谈论上阳宫猫鬼巫蛊一案及赵妃兄妹之死细情,蒋王隔上一夜半天,就能对答如流,显然有人在背后指点操纵。赵供奉觉得有大长公主在,蒋王等宗室不会那么容易效忠东宫,就劝蒋王把她送回括州去了……”
常乐大长公主举家破产冒险召唤猫鬼,做成上阳宫巫蛊一案,本意就是既能诅咒天后又连带诬陷太子贤,为她女婿英王李显入主东宫铺路。幸有上官婉儿大难不死,及时揭穿那一骗局,结果常乐大长公主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全家遭殃。经此一役,想必那妇人恨李贤入骨,不知在宗室王公间说了太子多少坏话。赵道生要劝宗室们归附东宫,那确实得先把她驱走。
李贤忽然想到一事:“那个向二圣举发蒋王隐藏常乐大长公主的人,不是道生吧?他可没请示过我!他自己也不是公明正道去见蒋王的,我一再叮嘱他注意保密不得张扬,他要是——”
“殿下万安,不是赵供奉告的密。”杨元琰忙安抚李贤,“臣也问了他,他矢口否认。后来臣调审案卷,得知告密人是相州录事参军张君彻。且他不仅是告蒋王窝藏钦犯,直接就是告蒋王谋反,常乐大长公主只不过是证据之一。”
“杨家令调审了此案案卷?”狄仁杰问,“此案现由哪个衙司主审?宗正还是大理?刑部敕使还是御史台?”
李贤明白他这一问,是在问二圣眼下主要把蒋王之死作为“官员之死”还是“皇室宗室之死”来看待。杨元琰脸现不安:
“案卷在宗正寺,所以臣才有些活动余地,托了人情,夜中私入档库找到卷宗瞧了一遍……事连殿下,臣不敢不经心。消息若传出来,臣罪过不小。”
狄仁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捋须沉思。李贤向杨元琰投去赞许一瞥,觉得这新提拔上来的太子家令忠心可嘉,又能灵活办差,不比自己此前属意的阎庄差劲。
“道生劝蒋王送走了常乐大长公主,二圣派去查探的敕使才到相州,对不对?”他问,“那怎么敕使一到,道生和蒋王就开始夜中酒醉互殴了?”
杨元琰脸现苦笑:“据赵供奉言,那是天大的冤枉。他那夜根本就没见过蒋王。”
“没……他不是第二天早上,在蒋王房中被发现的?”李贤惊问。
“是。据赵供奉自言,敕使到达相州以后,他怕暴露身份、坏了殿下的大事,与蒋王商定,居住在王府后园几间小室当中,不再外出露面。他并左右随侍都收拾好了行李,如若事机紧急,他们脱身就走,先到州城外找个寺院安身,等敕使走后再与蒋王接洽。如是,那一夜之前,他已经有两天没与蒋王见面。那夜吃完王府送来的晚饭后,他和身边人都昏昏睡去,一夜不醒人事。第二天早上,他被蒋王家人唤醒,才发现自己身在蒋王尸首旁边……”
“又是被人陷害!”李贤在马上握拳击掌,怒气勃发。怎么世间就有这么多阴险小人,一心盯着东宫发难呢?
“是,赵供奉是这么说的。他醒来以后,头疼欲裂,浑身酸软,直想呕吐,浑身酒气冲天,确实象头一晚喝醉了的模样。但他记得清楚,自己头天晚上吃饭时只喝了两碗薄酒佐食,根本不可能醉成那样,更不可能醉中跑到大王内室,与其争执动手。”
“他觉得自己是中了什么道?”李贤问。
杨元琰叹息:“赵供奉说,他应该是中了麻药,失去知觉以后任人摆布。脸上轻伤、衣衫零乱,都是有人趁那时造作出来的。他一直喊冤,但蒋王府的人和相州官府,还有洛阳过去的敕使,都不相信他。他被锁拿至京,如今是关在内侍省囚院里面了。臣也是托了人情,才能辗转入内与他详谈……”
李贤转头去看狄仁杰,问:“狄公,有没有什么药物,能让人喝下以后象酒醉一样昏沉无力,浑身散发酒气的?”
狄仁杰不知在想什么,先点了点头,又摇一摇头,一时没答话。李贤沉不住气,催问:“到底有没有?”
“啊?”狄仁杰一怔回神,“回殿下,令人饮后症状全然如同醉酒的药物,臣没听说过。”
“那是没有?”李贤顿时失望。他还以为能就此找出“突厥蓝盐”一样的线索来呢。
“用某一种药物,能达到这种效力,臣是没听过。”狄仁杰答道,“不过要伪作出这等酒醉效果,其实也不难……”
“什么意思?”
“其实就……用最普通的麻药,药翻了赵供奉,再给他身上浇洒些酒水就行了。”
“……”李贤一时语塞。身后传出嗤嗤窃笑,他一回头,见是长孙浪凑了过来,一直在旁听他们几人说话。
这小子还是这么不懂规矩,做官也挺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李贤想斥责他几句,狄仁杰却先开口,问杨元琰:
“杨家令有否亲自查验赵供奉脸上身上伤口?就是相州当地说是‘酒后斗殴所致’的那些?”
“有。”杨元琰点点头,“赵供奉脸上有两处疑似指甲划伤,手臂上也有一道划伤,都很轻微。我查看时,三道伤口都几乎愈合了,只有极浅痕迹。”
“也就是说,他若是被人下了麻药,昏迷中有人在他脸上身上划出那等轻微伤痕,也不至于让他痛醒过来?”狄仁杰追问。杨元琰迟疑地点头:
“某没断过什么案子,无甚经验,但觉得应该是吧。那几道伤,能导致的痛楚,其实远不如寻常人生病用艾灸……”
赵道生挺能扛痛的,李贤想,思绪一时飞回自己床帷之内……打住,此刻不宜考虑这些。
“赵供奉的随身刀子插在蒋王心口上,他自己又如何解释?”狄仁杰继续问。杨元琰答道:
“赵供奉说,那金装宝钿小刀子是在雍王府时,殿下所赐,他一直系挂在蹀躞上,从不离身。之前与蒋王夜谈,蒋王见他腰间刀子工艺精细华丽,要来看过,还赞叹不已。事发当夜,他吃晚餐,刀子也还在身上。等他昏迷过去,再醒了来,刀子就插在蒋王胸口上了。”
对啊,趁其昏迷时取兵刃栽赃,何其方便。李贤瞧狄仁杰一眼,却见这中年法官声色不动,只是追问杨元琰那刀子大小尺寸如何,插入蒋王心口的角度如何,蒋王死时什么表情、什么姿态,王府家人发现这一幕后又如何反应。杨元琰支支吾吾,说他只是趁夜约略看过一遍案卷,这么多细情,实在无法一一记忆清楚。
杨元琰是由吏部侍郎裴行俭荐任的东宫家令。他上一任官至太子中舍人,也是孝敬皇帝旧臣,为人姿仪伟岸器局磊朗,李贤对之印象不错,裴行俭一荐便应许授官。但杨元琰毕竟不是狄仁杰那样专事查访断案的老法官,细节记忆粗疏,或者根本不懂得那么多,也属正常。
李贤离开洛阳后,杨元琰暂署东宫事务。赵道生此案变起突然,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访得这么多消息,又及时赶来通知禀报李贤,已算得相当尽职。李贤褒扬他几句,又许诺狄仁杰回洛阳后尽力让他负责此案,他想知道的那些细情,应该可以在案卷之内查到。
车驾到新丰之后,狄仁杰和长孙浪忽又领着一个男装胡姬来见李贤,说是刚从西北牧监奔回长安的索七娘,有要事禀报皇太子。
李贤早听过索七娘的大名。她和索元礼之间的恩怨纠结,乃至她以“狄夫人”之名先赴西北马坊安排巡牧监使职份的事,长孙浪都当成笑话讲给李贤听过。李贤当时好笑之余,只说“这等事不合规矩,你们自去折腾,只当我不知道罢了”。这还是他头一回接见索七娘本人。
长孙浪一直称赞索七娘容貌美艳身段风流,但她行礼完起身,李贤瞧着觉得也不过如此。胡姬这类高鼻深目的相貌,民间见得少,可能稀罕,宫中贵戚家却都蓄有异国婢妇、胡旋舞女,索七娘在其中并不算特别出众,且三十余岁的女子,也不年轻水嫩了。
不过这胡妇口齿颇为伶俐,上来先奉承李贤一大堆话,恭维他应天之命仁孝英明之类。李贤虽听得挺舒服,却也不想拖耗太久,直接问她“有什么要事非得当面报我”。
索七娘严肃起来:
“贱妾此一回到豳州、长武、宜禄一带,听好些乡人诉说上年秋冬,蕃兵几路偏师入侵四十八牧监,掠走我大唐巨量战马。且有消息,今年秋冬他们恐怕还要来……”
“这事寡人知道,吐蕃人干的。”李贤打断她,“去年出事以后,朝廷遣使质问吐蕃赞普,他们不承认。二圣已紧急加派黑齿常之将军为洮河道经略副使,到西北抚军安边去了。今年吐蕃兵不可能再冲破防线过来抢马,你们放心。”
索七娘大摇其头:“不是吐蕃人干的,是突厥兵。”
“突厥?”李贤吃惊又好笑,“你们想什么呢?突厥人亡国五十年了,一直好好地在北边草原上放牧进贡,年年交兵受征发,随我唐军东征西战。怎么会有突厥人去牧场抢我大唐战马?”
“是装扮成吐蕃军的突厥人,从北边往西绕了半圈,沿河谷下来抢马。”索七娘肯定地说,“内地汉人,不大能分清吐蕃人和突厥人,他们只要更换衣饰旗帜,满脸涂抹赭红,就能冒充吐蕃军,挑起汉蕃之间的仇怨争斗。我们世居西北牧场,却很熟悉那两族的不同。我索家族人也向官府提说了这些,官府却不信,一昧以为是吐蕃进犯,把大批军队调到西线去防边,北边山谷里越发空虚。今年秋天,那帮抢马的突厥人肯定还要再从北边下来……”
“好的,不要说了。”李贤听得心烦。他脑袋里早就被几桩和自己继位有紧密关系的奇案悬案塞满,哪里还有余暇去关注几千里以外的蕃夷争端。“朝廷也派了使者去突厥部落安抚,量他们今年不敢再有什么轻举妄动。你要是有什么铁证口实,回洛阳以后,让长孙将军和狄公帮你往兵部通达吧。”
索七娘长长叹息一声,无助地望向狄仁杰和长孙浪。那两人也是一脸无奈,带了她拜辞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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