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长亭更短亭

蒙面巾上的双眼弯出一个微笑,他回过脸去,腾身而起,张弓冲向远处那一队车驾。

阿浪泪眼模糊。

我不能就这么傻看着他去送死。哪怕他已经必死无疑,也不能。

阿浪用左手抽出腰刀。他右肩的箭伤那晚淋雨腐坏,后来剜掉了一大块烂肉,害得整条右臂疼痛无力,抬一抬都困难,更别提使刀弄剑。所以今天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路、找地隐藏,然后……眼看着亲人壮烈自戕。

二圣迁居上阳宫的车驾队伍,自然护卫严密。那人飞蛾扑火一样的举动,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他对准最高大的车辇射出一箭,随后便是一波黑压压的禁军卫士涌上,顷刻淹没那个孤单身影,连惨叫哀嚎都没出一声。

阿浪执着长刀,只向前跑出两步,脚下一软,被条绳子绊倒。原来方才那人弯腰低着身子是在布置这个……野外打猎设陷阱的手法倒真熟练……

只是条绊索,没有陷阱。阿浪一跤跌下,失去了跟着他冲下山坡的机会,但他站起身,还有足够时间逃跑。

然而他不想跑了。烧还没退,浑身发软,泪流满面,听天由命。

在御道边搜索“刺客同党”的禁军很快发现他,没敢大呼小叫,低声喝斥着上绑带走。有人认出他身份,飞报上司,不一会儿有个军官过来处置,阿浪甩掉泪水定睛一看,竟是索元礼。

二人相见,敌意仍重,索元礼却比之前矜持了些,没说什么狠话,只命把阿浪带到一个帐篷里,严加看守。阿浪在帐中独坐好久,直等到日暮,才有人进帐问话。

来者是个宫装女子,帷帽一摘,阿浪失声唤出:“婉妹!”

上官婉儿神色紧张凄皇。她伸手按住自己双唇,示意阿浪别作声,抽出蹀躞带上的小刀子割断绑缚他的绳索。阿浪料想她是得知讯息以后偷跑过来搭救自己的,忙低声问:“你怎么进来的?能和我一起跑吗?”

婉儿摇头:“不能。我奉天后密敕来放了你,你等一会儿再出去,我先和索元礼说好……明日午后,你到临都驿西的驿亭去找我。”

“天后密敕放我?”阿浪糊涂了,“她不知道我和……同谋刺杀她?还有,婉儿你母亲的下落我也……”

“嘘,”婉儿又按住他嘴唇,“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我已经去石塔寺安置好家母,你放心。明天见面再说。你能走动?”

阿浪右肩膊绑扎着麻布,一望即知受了伤。他点点头,满心疑惑,但既见了婉儿,方才那股绝望寻死的伤痛已消减不少。婉儿凑上来,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把小刀子塞进他手心:

“明天记得一定去,临都驿西的长亭,狄公应该也正好走到那里。他找回六骏以后先到长安,奉敕留张大安守西京。算算从长安动身的日子,应该差不多……”

“狄公找回六骏原物了?”阿浪又吃一惊。这些天他一直隐藏在承福坊废园里养伤,听不到什么消息。照顾他的人每天到长孙宅偷些食水药材,顺便听听看宅老仆和坊内巡丁聊天。能偷听到二圣迁居上阳宫的日子,都算幸运的。

幸运吗……如果没听到这消息,他也不会一意来行刺报仇,或者说纯为找个借口自尽……

“明天见面再谈,我得赶回天后身边去。”婉儿恋恋不舍地又亲阿浪一下,起身要出帐。阿浪叫住她,问:

“那刺客……被当场斩杀了?”

“嗯。”婉儿犹豫了下,“我来时瞧了一眼他尸身,是柳娘子的前夫吧……他是不是早服了毒盐?脸面已经发青了……”

阿浪点点头,泪意又涌上来。但这里真不是叙话之地,婉儿出去以后,他又等了一会儿,左手握刀,悄悄撩开帐幕。

帐外无人。这本是禁军在御道边临时设立的一处围幕驻扎点,此时兵将都随车驾撤走,只留这个小帐篷没动。阿浪再望一眼西苑上阳宫方向,狠心掉头跑走。

他胡乱歇息一夜,第二日赶往临都驿长亭。那地方很好找,就在临都驿以西约十里的山坳里。他在两京之间往返多次,都路过那驿亭,可以歇脚饮食。

如今他已是个没官身的逆贼了,自己知道露面危险,绕个道,从山坡树林里悄悄接近驿亭,找个居高临下的树杈坐上去监视。午时刚过,一小队禁军引着宫车到来,驱散闲人,上官婉儿下车走入驿亭。

阿浪仔细打量四周,确定禁军都依婉儿的吩咐,在较远处设岗守卫,应该听不到亭中说话,于是下树向驿亭接近。他还没到达,驿道上马蹄声响,西面一队官使的队伍出现,当中正有狄仁杰的胖大身影。

三人在亭中见面,都是既喜又忧,满肚子话要说。见阿浪受了伤,狄仁杰和婉儿皆关心询问,阿浪将赵道生奉命杀他和丘神勣灭口、他带伤逃出石塔寺的过程简要说了,黯然道:

“我逃到离家门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再也动弹不得。那时柳娘子前夫发现了我。他本来也是来承福坊找我的,见我不在家,在外等着,却救了我一命。然后我二人相认,他是我的表兄……赵持满。”

狄仁杰“啊”一声,惊道:“赵持满?他不是早受酷刑死了吗?王方翼就是因仗义为他收尸而闻名天下……”

阿浪看着他苦笑。狄仁杰自己一想,也苦笑:

“那个屡兴大狱滥杀无辜的年头,大理寺狱天天往外拖尸首,大概要鱼目混珠也不难吧……唔,我想起来了,王方翼说过,当时帮忙收葬赵持满的人是阎庄。”

阿浪点头,语气尊敬:

“阎庄其时正在大理寺带人守卫,他目睹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酷刑折磨我小满哥,激动了义愤之心。那天深夜,阎当时见小满哥尚有一口气在,想法救了他出狱,又找具尸体毁容冒充他,丢到官道上晒得浮肿臭秽,人不能识,直到王方翼冒死收敛。这事阎当时只密告了他叔父阎立本老相,阎老相作主,把小满哥送到醴泉别业去养伤做工,他就在那里藏了好多年……”

狄仁杰叹道:“阎令公叔侄对武氏一党的不满,那时就已经埋下。阎庄为人谨慎,他后来还帮着王方翼把假尸体葬到他阎氏坟地里,手脚收拾得很干净。他阎氏家学渊源,数代人都工于筹画规算、安置排布,六骏失踪这么复杂的奇案,也只有阎老相……”

中年法官低了头,脸色黯然。婉儿发问:

“我拜读过狄公从昭陵发给二圣太子的报奏,表中言道此案的最高主谋,乃是阎令公本人,而非阎庄或姬温。可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肯冒着灭门遗臭的风险,做下这等十恶不赦悖逆宗庙之事?”

狄仁杰长长叹一口气,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阿浪忽道:“我知道。小满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卷纸笺,纸张大小不等质地不一,笔墨也相差甚多,有的纸片已又脏又破。他把这卷纸递给狄仁杰和婉儿:

“这是近一年来,赵持满有余睱有纸笔时陆续写下来的自述……他被李猫等人酷刑拷打,割掉了大半截舌头,脸容也毁得不成模样,咀嚼吃食都有困难,只能发出几个简单音,说不成完整句子。他在承福坊救起来我以后,我两个躲在一处废园里逃避东宫上门搜捕。他一边照顾我,一边想法让我知道了他这些年的遭遇,主要靠这些文字,还有打手势、点头问答。”

赵持满在阎氏的醴泉别业里一住十数年,隐姓埋名做工,只希望能有机会为家族复仇。他原来以为武氏控制下的天子如此倒行逆施、残害忠良、任用奸佞,必会弄得时局动**遭到报应,没料想那对夫妇虽不断清洗株连朝臣贵戚,又大兴土木四处征战,却也知道修水利、劝农桑、安抚庶众。眼看着国内风波不起,百姓朝臣似乎都无意反抗武氏擅权,赵持满也渐渐心死。

使得阎立本、赵持满、阎庄、姬温、权善才这些人心思活动,勾连到一起设谋布局的,主要是两件事:大非川之败和阎庄之父阎立德逝世。

“大非川之败,使得我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迹破灭。阎家叔侄都是曾经跟随太宗皇帝征战的老兵,不用说对此痛心疾首,坚意要去除武氏、复先帝血胤荣光。”狄仁杰问,“阎立德公逝世,又怎么了?”

阿浪瞧着他苦笑:“狄公,你猜后来姬温树立在北司马院的那六座光面假石屏,是从哪里来的?”

狄仁杰一怔,思忖片刻,拍膝叫道:“难道是在阎立德的自造墓当中?”

阿浪点头:“昭陵本就是阎立德兄弟奉敕督造的,六骏也是他们画稿命石匠雕刻出来的。关中石匠,雕刻佛塑、翁仲像生之类还有经验,这样按画稿在石屏上的浅刻浮雕骏马,他们没做过,得先练手。小满哥说,那些石匠先后大概雕造了十五六面石马屏,才选出完好满意的‘六骏’献给朝廷。余下七八屏雕造不太完善的,阎立德公也舍不得毁掉,先命放进自己墓穴里了——他们兄弟俩早就奉敕死后陪葬昭陵,预先在陵园择址给自己挖好了墓穴,和长孙太尉公一样——那还是贞观中期的事。石刻放进去,一直没再动,当事人大都忘了。直到立德公身亡,他弟立本和长子阎庄开墓穴预备入葬,才又发现这些石马屏,然后……”

“然后,他们就起意,把这些残马屏凿琢平整,用以替换北司马院上那‘六骏’,造成‘先帝召走六马’的迹象,以警示天子、震骇朝野。”狄仁杰点头叹道,“无怪我总觉得那六面光屏上原有雕马痕迹,不似刑徒囚工能拟造出来的。果然本来就有,囚工只是把那些浮雕打磨平整,原马身痕迹仍留存了一些。”

婉儿也叹道:“都说阎令公性情谦和仁顺,无宰相风骨,也无治国大才。不意他竟有如此奇思妙想,能筹划出这一桩大案……”

“阎恩相官声为画技所累,生前屡次拜相,却总被人鄙视军政才干,只怕他这一口气,憋在心里太久了……太久了……从贞观年间,便是如此……”狄仁杰缓缓摇头,“令公与太宗皇帝同年,一生都在先帝身边侍奉书画。他钦敬效忠文皇帝,那没得说。可我觉得,他心里也有不甘,也想向先帝父子证实自己不光会画画呢……”

“再加上他侄子阎庄,当时已经到了先太子弘身边做官,一心只想着要帮太子兄弟和武后争权、早日让皇帝传大位。”阿浪苦笑,“他叔侄两个主谋,再拉一个太宗死忠姬温下水,姬温又拉来独子死在大非川的权善才,几个先帝身边的老元从,就这么抱成一团……我小满哥么,根本不用人劝,只要能除去武氏一族,他做什么都情愿。他在阎家呆那么久,也学会了点石匠手艺,他本来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六块雕马砖都是他刻出来的……阎家叔侄再去勾连蒋王恽等宗室,也很顺利。唯一的麻烦……”

说到这里,阿浪沉下脸,哽住了嗓子。狄仁杰瞧着他点点头,脸现同情:

“那些人原本看好的寻砖人,是你姨表兄长孙延。他是无忌公的嫡孙,又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年纪最长的外孙。六骏原物本来是打算藏到无忌公旧墓里,那自然由长孙延经历一番奔波找回来最合适。但长孙延不肯下水……或者说,就算他肯加入,他的性情体格、心志毅力,只怕也无法承担这般重压。”

“阎庄和小满哥去找过阿延,”阿浪轻声道,“小满哥没露脸,阎庄去和他谈了谈,只略微透露一些内情,阿延就吓坏了……他坚决不肯再和人勾结反武,不给二圣朝廷将长孙家根除的借口机会。阎庄觉得他实在不是那个材料,也不勉强他。然后阿延闲谈间说了我也从岭南回来的事,本意是托阎庄帮忙找一找我。阎庄倒是找了,发现我似乎正在昭陵隐姓埋名做工……”

他说着,又苦笑起来。狄仁杰叹道:

“原来如此。想必那时候六砖已经埋好,权善才伐柏事发,到了必须发动这计策的时候。你自己跑去雨夜掘墓遭了雷劈,是个偶然。但就算没那事,他们既然知道你就在昭陵,也会想尽方法把你牵涉进来。阎令公一口咬定夜梦‘先帝命外孙去找马’,也正是因此。”

“狄公,我有个地方想不通。”阿浪搔搔后脑,“阎令公和我之前根本没见过面,就算知道他先帝一个外孙正在陵上做工,怎么能一见就确定那是我呢?当时他说是因为在梦里看到先帝释放我,还记得我面貌,如今看来当然是扯谎。或者,他知道那个外孙名叫‘长孙浪’?我一时犯懒,也没认真起个假名,平时一直阿浪阿浪地自称……可就凭这个,他敢说得那么笃定?还帮我顶罪、一直顶到二圣太子面前求情?”

狄仁杰点头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在承认阎令公乃此案主谋之前,只能归结于他确实在梦中聆得过先帝提示……一旦确认令公是谋主,他与姬温表面上仇忿不和,其实私下交情紧密,这一点也就豁然开朗。”

“怎么开朗法?”阿浪问。

“你记得你当时随身带着的秦镜粉盒下落么?”狄仁杰问。

阿浪仍然带着,他从囊中把金粉盒拿出来,想一想,递给了婉儿。婉儿不知他意,顺手接过。阿浪指着道:“我被雷劈晕,这粉盒和随身衣物一起,被陵上卫队收走,后来又被‘先帝显圣’还了给你,命你交给天皇夫妇,揭露我身世。那个显圣的先帝影子,其实是小满哥假扮的。他说粉盒是姬温离开昭陵之前交给他的,叫他依此行事。”

“在那之前,你在北司马院里,夜间也被‘先帝显圣’放走,那个先帝,也是赵持满扮的?”狄仁杰问。阿浪摇头:

“那是姬温亲自动的手,他蒙住了头脸……当时小满哥不在北司马院,他在山沟里放飞了一车从蒋王府要来的鹦鹉,又回刑徒营去查看那十名中毒守卫是否真的全死光……”

说到这些地方,他心情阴郁。表兄杀的人、做的孽,他不会找借口推托不认。毕竟表兄也早打定主意以身偿命了。

狄仁杰叹道:“这不就清楚了么?你的粉盒,被陵上卫队收起交给姬温,姬温觉得那象是皇室珍宝,怀疑到了你的身份,但不敢确认。阎令公上陵,他二人只有一点点私下交谈时间,还被我和武敏之打断。就那么一点点时间,姬温把你的金粉盒出示给阎令公看,令公一眼认出那正是先帝赐给四个文德后亲生公主之物,由此确认了你的身份。当时你在金盒外面涂了一层黑漆对吧?令公抠开了一些漆层细观,被我看到,他俩匆忙之间,还编了个‘阎氏兄弟想用汉诸侯王漆器陪葬未遂’的假话掩饰,唉……”

“为什么要编这假话?”婉儿疑惑地问。狄仁杰道:“为了让阎令公‘得先帝托梦、一口叫出阿浪身世’的举动显得更玄妙可信啊。姬温和赵持满装神扮鬼,也都是为了这目的。如果不能说服二圣和朝臣相信这些都是先帝意旨,那他们这一番心血风险,不都白费了?”

阿浪咬牙道:“姬温顾此失彼,只想着跟阎令公确认我身份,又想法叫我去各地找马砖,却忘了告诉阎令公,六骏原物没能按计划藏进太尉公墓里,而是被他面朝下仆倒在北司马院了……狄公,你正是在那里找到它们的吧?”

狄仁杰点头。阿浪恨恨地道:“如果姬温早点告诉阎令公,他也就用不着拖着阿延一起去阴间了!”

“小赵国公是阎令公杀的?”婉儿一惊。阿浪和狄仁杰同时点头。

“阎令公一心以为姬温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原计划,把六骏藏入了长孙无忌旧墓。六块雕马砖,早由阎庄和赵持满分赴各战场埋藏妥当,只等着寻砖人一一去发掘出来。每一块雕马砖带回朝中献给二圣,先太宗文皇帝的赫赫战功都会被宣扬议论一次、重树一次大唐臣民对宗庙皇室的敬仰忠诚。天皇那么早就下旨复长孙家族爵位、命老太尉归葬昭陵,出乎阎令公意料之外。虽说是好事,但若小赵国公提早开启长孙墓、发现六骏,缺少了阿浪后来一次次找砖献回的过程,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说不定还会让我等查出这一案的谋划实施行形迹,对涉案人众都太危险了。衡量之下,阎令公决意与小赵国公同死,反正他久为病痛所苦,自知也没几天寿命……”

狄仁杰说着连连摇头,面带悲哀苦笑,显然很不赞同他恩相此举。婉儿也叹道:“阎令公这一案筹划,看似细密妥当,其实到处都是纰漏,全靠行事者临时弥补,所以越走越偏、不断带歪,栽陷进去了这么多人。也难怪人皆讥评阎令公殊乏宰相之材……纸上画图和人间办事,毕竟差异太大。”

“婉妹说得对。”阿浪赞同,“笔墨纸砚不会跑不会动,阎老相想好了,一笔一笔画去就行。他在世间也这么弄,可人在不住变化,新事不断发生,他那些复杂细密的计划,一处有变后续全完,怎么能适应过来?老头子不想活了,拖着阿延和他一起去死,阎庄明知他叔父是自杀杀人,也不敢说,只能顺势推到武敏之身上。后来他带着小满哥夫妻和那个阿邢回洛阳……”

他顿了下,婉儿问:“柳娘子确实是赵郎君的发妻?”

“对,他们在昭陵相认的……两人都觉得好象在做梦,能再厮守这大半年,又做掉了武敏之,死也值了。”阿浪黯然,“阎庄把他们安置在庄敬寺,又向小满哥说了他所知的一切,小满哥也告诉阎庄六骏原物真实所在,想让他提醒我和狄公,可阎庄也很快被杀了……太子弘之死,又是个大意外,阎庄一心怀疑史元真和二郎贤,其它什么都顾不得。”

“那先孝敬皇帝留下的武库钥匙,赵郎君可曾告诉你是怎么来的?”狄仁杰问阿浪,也换了称呼,没再直称赵持满之名。阿浪并不在意,点点头道:

“那也是阎立德的遗物。”

“阎立德留下的武库钥匙?”婉儿诧异,“他一个外臣工官,怎么会有东宫地下武库的钥匙?”

阿浪苦笑:“阎立德兄弟两个,在大唐开国以后,都是秦王心腹……武德末年,秦王打下洛阳以后,因为长安形势危险,派了不少人来经营洛阳,其中就有阎立德。他负责修葺隋宫旧院,跟留守屈什么商量,万一将来高祖父子兄弟迁都到洛阳,打起来了,得给秦王留点武器甲胄使用。当时洛阳剩下的大战旧兵甲多,弄到那些不费劲,费劲的是藏到哪里合适。阎立德出的主意,在东宫马棚底下挖个武库,出入口放到东宫之外,这样既容易取用,万一被发现,也怪不到秦王头上……”

“原来如此。”狄仁杰叹息,“当时发现那些兵器甲胄,我就觉得诧异。一是那些物事看着极陈旧,虽在地下藏着,没见天日,还是象几十年就放进去的。二是在东宫挖掘建造那么大一项工程,动静不小。孝敬皇帝兄弟才多大年纪,他们成年以后,天后就监视他们很紧了。先太子要是敢这样放量折腾,能瞒过天后耳目才怪。”

“是啊。那武库是武德年间秘密埋设的,后来一直没用上。太宗皇帝知道那事,但是那个地点吧……我也用不着替外公掩饰,当日放在东宫下头,怕是有点要陷害隐太子的意思,说来也不太光彩。后来就没人提起了,钥匙一直在阎立德手里,知情者一个个老死,阎立德也不敢提,临终之前才把钥匙给了儿子阎庄,叫他替自己密上遗表,缴还给天皇。天皇总不至于为这么个事再追究死人责任吧……然而那时候天后和太子又开始激烈争斗,阎庄就把钥匙偷着献给了太子弘,留个后手。孝敬皇帝死后,阎庄知道这也是个隐患,又告诉了小满哥那个武库入口。可他不知道孝敬帝把钥匙放在哪里了,直到……”

直到裴妃回合璧宫,找到了那钥匙。阴错阳差,一至于斯。

三人都沉默一会儿,狄仁杰向婉儿问:“上官才人,你可是奉天后敕令,赶在我入临都驿之前,来询问六骏一案详情的?”

“是。”婉儿点头,“我一会儿直接回上阳宫,向二圣禀报此案。也请狄公先别向旁人说这些,包括太子也先别提,一切待二圣决断。”

“仁杰奉敕。还有一事,烦劳上官才人一并禀报二圣,算我一点私意。”狄仁杰捋须缓缓道,“当日阎令公举荐我入大理寺,如今看来,大概也是为着帮阿浪理清六骏一案、找到六砖做准备吧……然我接手的第一案,乃是权善才、范怀义伐昭陵柏。如今真相廓清,权善才已死在狱中,也算罪有应得。范怀义却只是奉命行事,真正无辜受屈。他如今仍押在长安大理寺,可否请上官才人代为向天后求情,依法断案,还范怀义清白之身,释放其出狱回家?”

婉儿应了声“是”,允诺一定向二圣转奏,又道:“我也有一请,狄公能否认真考虑?”

“请讲。”

“六骏原物已归昭陵,此案结清,狄公在两京的差使也完结了。”婉儿说道,“海东刘仁轨老帅如今正主持都护府后撤,手下人材奇缺,又上表请朝廷调拨兵将人马。海东虽遥远寒冷,可喜已无大战,不那么危险了,府治驻兵回撤,只需谨慎小心……刘老帅对狄公器重赞赏有加,狄公若能主动上表,求使任到海东军中,有这一笔军功履历,将来出将入相、前途可期……”

狄仁杰笑起来:“上官才人,你我的交情,不必说这些虚词。只怕你让我去挣军功前程还在其次,主要是想让我离开东宫吧?”

婉儿并不否认:“如公所料。东宫如今……我也不讳言,已与天后彻底决裂,母子不能再共存。二郎为人如何,你二位都深知……”

她转脸瞧一眼阿浪肩上伤缚,神色凄楚。阿浪伸手拍拍她衣袖安慰:“没事,马上就好了。”

“狄公有经天纬地大才,何苦卷入这些天家争斗,白送了性命前程?”婉儿向狄仁杰继续道,“我并不劝狄公投向天后、反噬太子。狄公是正人君子,绝不肯如丘义索元礼那般行事。趁着有海东从军这机会,怀英公还是赶紧抽身吧。”

狄仁杰又沉吟半晌,重重叹一口气:

“天后母子之间,真的再无挽回机会了么?”

“昨日迁入上阳宫后,天后已命人秘密抓捕东宫供奉赵道生。”婉儿平静地道,“负责审讯赵道生的,是索元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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