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与东宫左卫率史元真策马穿行在昭陵的重峦山道中,言谈还算投机,心里却止不住地想:皇太子有多怕我狄仁杰弃官逃亡?
巴水谷在昭陵陵园最外围,荒山野岭人烟稀少,逃亡确实方便。狄仁杰还记得去年差不多这时候,正是在那里查探“刑徒营守卫死亡囚工失踪”的现场时,史元真奉命飞马赶去,把他和阿浪一起轰出昭陵,往西北去找“白蹄乌”雕马砖。
如今路上再说起来,恍若隔世。史元真叹道:“那次狄公你和长孙郎走后,我又追上大车,看了看刑徒营入口那十名中毒而死的守卫。他们不是全身呈蓝紫色么?当时我也想到了我阿史德部女巫世代相传掌管的‘蓝盐’,只觉得不会那么巧吧?结果真就那么巧,如今看来,就是在文水出现的毒盐害人,只是不知道明阁主是怎么把毒盐弄到刑徒营里的……”
“明阁主?”狄仁杰留了神,“史卫率你认为,下毒杀守卫、带出囚工做活的人是明崇俨?”
史元真看看左右,并没外人,还是压低了声音:“应该不是明阁主本人,他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昭陵么,时间不对,除非他使了分身术,或者役鬼下毒……大概是他在陵署安置的内线干的吧,毕竟那毒盐很可能是明崇俨从文水带回来的么。”
“明崇俨从文水带回毒盐?”狄仁杰一怔,“什么时候的事?史卫率你怎么知道的?”
大胡子将军也是一愣:“狄公你不知道?我早向太子禀报过啊,二郎没跟你和长孙郎说过?你们不是一直在查孝敬皇帝的案子么……唉,我这个粗人,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狄仁杰在马上追问详情,史元真吞吞吐吐有点不太想说,但他可抵不过娴牍老吏诱导套话的手段。没费多大力气,狄仁杰就问明史元真四五年前陪着他大伯父史莫咄,随同周国公武敏之前往文水处置私马市的行程细节。
“令伯父在文水看到明崇俨与商胡密会?”狄仁杰沉吟,“仅凭那一眼印象,就断定明崇俨从商胡手中拿到毒盐,证据不足啊……还有别的吗?”
“我大伯没说别的。他说明崇俨拿到了毒盐,我就信了。我们蕃人说话想事,不似狄公你这样细密周到。”史元真摇头苦笑,“后来几次毒盐害人的案子,明崇俨都在场,这还证据不足?”
狄仁杰仔细想想,内地近期被毒盐杀死的人,有刑徒营那十名守卫、阎立本长孙延,再加一个疑似的孝敬皇帝。除刑徒营存疑,另三人被投毒时,明崇俨确实都在场。而道人术士又都擅长用药……
“令伯父如今在何处?狄某能上门拜访么?”狄仁杰又问史元真。如果能坐实“明崇俨从文水得到毒盐”,那很多疑问都能澄清,对他揭破这一连串案情大有助益。可惜,史元真摇头:
“单于都护府萧长史连上奏状,说北疆不稳,二圣要派巡抚使,太子推荐我大伯父领这差使,带兵去北庭和西域安抚蕃部去了。那个路途,狄公也去过,估计今年之内都回不来。”
大唐西北疆界有多遥远辽阔,狄仁杰自然知道,不由得一阵沮丧。史元真又问:“我听长孙郎提过,好象你们都怀疑毒死孝敬皇帝的就是明崇俨?那怎么狄公你还不知道他有毒盐?”
狄仁杰给他解释:“我们确实怀疑弑杀孝敬皇帝的真凶是明崇俨,但从现有迹象来看,明崇俨更可能是在供给孝敬皇帝的导引丹药里做了手脚,加入砒霜一类的药物,导致孝敬帝七窍流血、经脉崩塌。只是明崇俨手尾做得十分干净,没留下一丝痕迹证据。至于孝敬皇帝遗体有口唇发蓝迹象,那逃亡的郭尚仪已向裴妃和上官才人供认,是她在孝敬帝生前尚未断气时,将蓝盐涂抹在其口内,随血脉上行扩散了一些。那剂量效应都不足以杀人,她也就是为了嫁祸给武敏之……唔,那郭尚仪手中的毒盐,却是从何而来呢?”
大概是她前夫给她的,狄仁杰想到了那身材高壮的毁容哑男子,又想到庄敬寺和宫婢阿邢。那一伙人,如今看来,背后主使者是蒋王等宗室王公无疑。但蒋王又从哪里拿到了“突厥盐”?
蒋王前些年一直任陇州刺史,那里也是汉胡交界地,或许有什么胡商或者突厥人给他提供了毒盐……狄仁杰摇摇头。未免太过便利了,“突厥蓝”又不是牧草马料,随手一抓就能弄一把。
换个方向考虑,如果郭尚仪的供词全是谎话呢?如果她和那毁容壮男并不是受宗室指使,而是明崇俨和武后的人?他们能不能窜通或利用姬温,做出“六骏失踪”的奇案,然后顺势除掉了对天后威胁巨大的孝敬皇帝?
狄仁杰越想越困惑,史元真也在他身边的马上默默无语,二人闷头带队行进大半天。狄仁杰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问史元真:
“史卫率,我等从洛阳出发之前,阿浪曾交给你一枚黑铁大钥匙,说是能开庄敬寺里的一扇地板门,托你查一查。查出什么没有?”
“那个啊。”史元真一怔,“狄公你要是不提,我都快忘了。长孙郎说先别告诉太子,怕查出来门后有什么忌讳物事,再落天后口实。我觉得有理,也就不敢大搜大办,派了几个人在庄敬寺里慢慢搜索。他说的地点也不清楚,庄敬寺地方又大,我又忙别的,后来一直没催没管,到如今也没听说找到了啥。”
狄仁杰点点头。阿浪传话、史元真办事,这些都还靠得住。可“明崇俨或许在文水拿到了毒盐”这么要紧的消息,东宫为什么一直瞒着他和阿浪呢?
史元真说他只对太子贤禀报过,事涉明崇俨和文水武氏,他不敢乱宣扬,这正常。李贤明明一再叫狄仁杰加紧调查“孝敬皇帝的真正死因”,结果死因之一的毒药来源揭明,他却忘了告诉狄仁杰?
是一时疏忽,还是故意的?
“狄公。”史元真也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后来有没有黑齿常之将军的消息?”
“黑齿将军?他不是任洮河道经略使,对付吐蕃去了?”狄仁杰记起来眼前这位归化突厥将军接的正是黑齿常之那归化百济将军的“东宫左卫率”职位,不觉一笑,“史卫率你统管东宫卫队,天天看军报,朝廷将帅动向,应该比我清楚啊。”
史元真摇摇头,满脸髭须掩不住落寞神色:“军报都是官话套话,看不出什么来。我记得狄公你和左威卫王方翼他们交情不错,十六卫武官声气联通,可能会闲聊谈论点啥……我就想知道,黑齿将军离开东宫,去了边地打仗,是不是心情好点?他当初为啥走的,你也清楚。唉……禁卫不是好做的地方。”
狄仁杰瞅他一眼,试探着问:“怎么了?史卫率你也想离开东宫?——我没听过黑齿将军什么消息。”
“我现今说这话,有点没良心,狄公你也别跟二郎说啊。”史元真搔搔后脑苦笑,“六骏没找到,眼见太子又要有难,天后不在朝中发动势力借机排挤他才怪……我到二郎身边年头也不太长,跟黑齿将军、阎家令他们侍奉先太子不能比,可二郎对我也一直信任器重,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由我守卫。原来挺好的,我觉得这么着能过一辈子,可这两年哪……特别是大郎去了以后,唉,越做越不顺心……”
狄仁杰也有同样感触。他到太子兄弟身边时间更短,跟孝敬皇帝李弘几乎没怎么相处过,可也觉得“越做越不顺心”。他只能先嘴上安慰史元真:
“二郎本性挺好的,人又聪明,这是刚接了东宫位子,各方面还不适应,宫中又……接连不断给他使绊子,喘不上气来似的。史卫率你说得对,眼见二郎又有大难,你怎么也不能这时候求去,先陪着他捱过这一阵吧。”
史元真叹息一声,马上回身,望一望连绵不断的山峦曲线。他们离开昭陵主寝九嵕山很远了,那座顶有阙口的尖峰,在周围丘陵的围绕环托之下,愈发显得孤耸峭拔、独指苍天。
“先帝选的陵寝,风水真好。”归化蕃将扬鞭感叹一句。狄仁杰也点头赞同:
“离得远了,反而才能看清楚全貌。近在陵园里,看陪葬墓那么多,还觉得挺热闹,先帝在地下也不孤单。远了再看,其实昭陵玄宫不是在半山腰开凿的吗,别人都长眠地下了,半空中的山腹里,还是只有太宗文皇帝和文德皇后夫妇二人啊……”
“他们子嗣那么多,按理说根本不用操心宗族血统传承,可惜啊……”史元真又叹息一声,转了话题,“我跟随父母部众入唐的时候,还不记事呢。等长大一些,满耳朵听的都是先帝征战事迹,族人个个相信,太宗皇帝就是金甲战神转世下凡,天生注定要统治从东海之滨到西域铁门这么广大的土地,做我们的天可汗。我在长安长大,练武练箭,游**玩乐,也是眼见着我大唐疆界越扩越广,天兵战无不胜,本来以为能一直这么下去的,直到这几年……唉。”
“兵府空虚,名将凋零。”狄仁杰摇摇头,“贞观猛将老的老,死的死,百不存一。至今塞外都护府还要靠刘仁轨萧嗣业这等古稀老人顶着,想想都汗颜。唉……史卫率你要是真想出去打仗,也是好事,历练历练,或许又是一位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将军呢!”
他说的是贞观末最著名的两位蕃将,都曾作为统帅领大军出征开边、扬威域外。史元真自也明白,一笑道:“你说的那两位,先帝驾崩以后,不是都曾经自请到昭陵杀身殉葬的么?他们对先帝的忠心,那没得说。太宗皇帝也当得起,先帝那风范气度,唉,要是能一代一代不走样地传给子孙,该多好……”
说到底,史元真还是对太子李贤——甚至当今天皇有所不满。狄仁杰一路搭话劝慰,其实是想让他再说出些不满的具体实指,也就是李贤近期又做了些什么事,让这位归化蕃将“越来越不顺心”。但直到二人进了巴水谷下到刑徒营旧地,史元真也只透露他看不惯李贤信用丘神勣索元礼那两个酷吏小人——这实在不算什么新闻。
刑徒营自从去年守卫身亡、囚犯失踪,就被废弃了。平时无人居住,巡陵卫队隔十天半月会来转一圈,主要防止有人在此窝藏。崖上守卫居住的土屋、谷地河边刑徒们的茅棚,都荒圮将塌摇摇欲坠,看样子在内留宿一夜都有危险。
史元真是带着驮马和行李铺盖来的,除了准备几人路上吃食,还打算在巴水谷留宿一夜,明日天亮后再回陵署。由着他们布置铺位,狄仁杰自己集中精神上下探视。崖上谷地的屋棚里面,凡是有点用的工具破布砖头瓦块等,都已被拿走。去年秋天或今年春天巴水可能还涨过,岸边茅棚内满是淤泥,河滩上原石瓦匠的做工地也被冲得七零八落不成模样,没给他剩下多少可看之物。
河滩的石料场上,就只有七八块大小不一的石头,隐约能瞧出有人工雕琢过的痕迹。狄仁杰一一弯腰细看,这七八块石头无论大小、形状、材质,都和北司马院里的“六骏”石屏连不上关系。巴水谷的山石颜色偏深偏暗,孔隙较大,和雕凿“六骏”的细密青白石差异明显。
按他的推论,姬温正是在此秘密命令刑徒中的石匠雕琢出了那六面光屏,然后又带领他们偷运上山。但是……
狄仁杰找了块石头坐下,望着河道中奔流喧沸的水浪发愣。
他记得那一夜,北司马院里人都散了,他自己拿一根火把举在手里,在一片寂静黑暗中,依次抚摸六面石屏中央的大片空白。他摸到“拳毛騧”那屏上有浅浅的凹陷,顺势勾出了马身、向上扬起的头颈和一匹马的隐约轮廓。劳累眩晕间,他甚至觉得石面还有温度,仿佛原来驻立在此的那匹骏马刚刚破石奔出不久,留下的创面正在慢慢生长愈合、恢复平滑。
不只是“拳毛騧”。一共有三面光屏上,留有疑似马身形状的轻微凹陷,极似石马“出走”后留下的遗痕。也是从那一刻起,狄仁杰才开始认真考虑“先帝显圣”的可能。
然而后来也是“拳毛騧”雕马砖,过早现身于洺水城,甚至早于六骏失踪的时间。狄仁杰由此又断定“案子是人为安排、并非灵异显圣”,振振有辞地说动了皇太子李贤,造成如今的尴尬局面。
到底孰是孰非呢?
狄仁杰考虑着自己的推论。姬温详细测量记下“六骏”原石屏的大小、厚薄、石质、大致纹理、甚至上下部的明显风化残损痕迹,命石匠照此砍削打磨出六面光屏,自己还可以时时来指点修改,最终造得和原石屏几乎一样,瞒过所有人,这是可能的——反正来查案的官员贵人谁都不可能对“六骏”熟悉到他那种程度,日日在北司马院看守的卫兵仆役又对太宗显圣之说深信不疑。
但刑徒营里的石匠,连“石马出走”的痕迹都能雕琢出来?
把大石料横平竖直地砍削打磨成长方石屏,不需要太高超的手艺,耐心细致地做水磨工夫就行。雕出形状,还雕得自然生动处处贴合原物,就……不象囚工能为了。
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情形下,巧手匠人总是少见而有价值的。如果刑徒营里真有这么个巧手石匠,犯了重罪押在这边干活,总会有点风声传出去,有陵署官吏会提议给他些优待提出来做细工之类。狄仁杰在昭陵问过不少人,阿浪在此地也有熟人耳目,可从来没听说过类似情形。
夕阳斜照,河面上远处的反光,渐渐刺入狄仁杰眼中。他这才觉得自己僵坐太久了,叹息一声移动身体,避开那片反光,然后看到河滩上也有不少碎石在闪光。
能反射日光的碎石,大多质密色浅、切面平整,是石匠们从大块石料上敲切下来的边角废料。
狄仁杰心里一动,弯腰捡几块闪光碎石细看,果然见其中有不少青白色的块粒,颜色质地接近“六骏”石屏。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陵园各座墓前的石碑、石像生等也大多是以这种青石雕刻出来的,这处工地想必之前做过不少类似活……
但是……狄仁杰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一时呆若木鸡,全身的血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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