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并不排斥“随刘仁轨到海东从军”的前程。他连万里之遥的西域都去过了,也曾与那里的都护府戍军并肩奋战共抗外敌,再去一趟万里之遥的海东,有什么扛不下来的?
他的大理寺丞职衔至今还悬在半空,理论上已经被剥夺了,朝廷却至今没选人替补,二圣和太子还不断暗示可以让他官复原职甚至升迁。有时候想想,狄仁杰也觉得积粘泄气,真不如干脆投笔从戎。大唐开边战争仍频,叙战功升职,比他东跑西颠到处查案得罪人强多了。
可他也知道,自己卷入的两桩大案,昭陵六骏失踪与孝敬皇帝之死,还有其中牵涉的无数小案子,都象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一层一层缠裹在他身上,稍有不慎,就死无葬身之地。他就算下定决心跟刘仁轨从军去,二圣太子也必不肯放人……自己知道的事太多了。
“老帅等我两年,”狄仁杰向刘仁轨许诺,“待仁杰将身上差使办清交卸,便自请投军效力。只要二圣许可,某到老帅帐下执戟巡营。”
七十多岁的老将一声苦笑:“只怕我这岁数,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唉……”
狄仁杰能理解刘仁轨爱才惜才的心情。这老将军其实只比太宗皇帝小两岁,算是同一代人,亲眼目睹过大唐开国打江山时谋臣如云、猛将如雨、星辰璀璨的盛景。他又经历了那一代众多天才名将的渐次凋落,送走一位又一位战友同僚。他的健壮高寿,使自己成了贞观文治武功传奇的最后绝唱。
“老夫带兵打仗也很晚。”刘仁轨告诉狄仁杰,“贞观初年,我还是陈仓县尉,当地兵府折冲都尉鲁宁骄纵犯法,我用刑杖死他,案子一直闹到御前。太宗皇帝怒我凌冒军务,特召至殿上亲审,我据理力争,得先帝欣赏,反被擢升为咸阳县丞……那时我还以为我得罪了兵府军将,恐怕一辈子都与征战无缘了,谁知道五十岁以后我还能领兵跨海,随着英国公和薛大将军他们横扫岛上三国呢……这么算下来,狄怀英你还年轻,机会还多呢。”
刘仁轨此行是回海东驻军大营,眼下没什么大战,并不着急。他也愿意多和狄仁杰长孙浪等人路上攀谈,一路议论着太宗皇帝河北之战的典故,同至洺水城踏访。
洺水城眼下已经不好称作“城”了。这本是从洺水北岸伸出河面的一个小半岛,据说冬天水浅时有陆路和北岸连接,如今春日涨水,就四面环河,需要坐船才好上岛。
五十年前天下大乱时,当地有大户在岛上修了壁堡,是想利用四面的天然护城河,作为战乱守卫存身之所。如今那些土墙垒被雨水和洪灾冲刷,坍塌了好些地方,城中也没剩多少房屋住户。岛上沙壤不宜耕种,到处长满芦苇荒草和杨柳树,眼见就要吞噬掉剩余的土垒短埂。太平时节,通行不便是大麻烦,据当地人说,这旧垒当中几乎没有常住人口,都是来岛上打渔、砍柴或放牧者搭着窝棚临时住些日子。
从洺水旧垒上到北岸,往西北走不到十里,就是当年窦建德、刘黑闼定都的洺州城,如今依然是左近领邑,遥遥可见城墙。狄仁杰为阿浪拟定的找砖路线,是自南向北而上,先到洺水旧垒找一找,再去南岸寻访当年太宗皇帝水淹七军剿灭刘黑闼主力的战场。苏味道路经的魏州“夏王庙”也在那附近,如果还没收获,他们再渡河进洺州城。
再往北,当年淮安王李神通是在饶阳城下被“神风”所败、导致河北沦陷,刘黑闼势力最盛时的北界则到了定州。最后决战当中刘黑闼率先弃众而逃,太宗皇帝亲自率兵追击他,一直追到河北边界的幽州以北,这些地方不妨一处一处找过去……
“那不可能。”阿浪当时一口否决,“太子只给我半个月时间,找不到‘拳毛䯄’,他就要派索元礼去整顿陇右马监,狄公你也知道那意味什么。我们可没那个闲心,一处一处慢慢逛——‘拳毛䯄’到底是死在哪一块战场上呢?”
狄仁杰和梁忠君、刘仁轨这几位懂兵法明战史的对着书卷仔细商议过,却都给不出准确答案。太宗皇帝与刘黑闼血战河北,历险甚多,一度在这洺水城下被重重包围险些失陷,多亏尉迟敬德率死士抢出。最后决战也打得激烈,一口气从洺水追到幽州的长途奔驰也很可能要累死几匹宝马……“拳毛䯄”究竟死在哪里,真不好说。
加上他们带的卫兵仆役,一群四五十人进入洺水旧垒,依照刘仁轨的指挥分散开,各自划定范围,在墙垣内外转悠,寻找疑似雕砖的物件。
刘老将军兴致很高,踏勘过城垒内的旧基址残房舍,又走出来沿着洺水滩漫步,扬鞭指北,讲述当年太宗皇帝刚率军到达洺水南岸,幽州罗艺也南下接近洺州,将与太宗军南北合围。刘黑闼一开始决定留兵万余人,遣部将固守洺州,自己亲率主力北上,先去迎击较弱的罗艺幽州兵。
为把刘黑闼主力留在洺州,减轻罗艺军的压力,唐将程名振率小队人马和六十面大鼓,趁夜色悄悄渡过洺水,在岸堤边猛烈击鼓,声震洺州。守将大恐,以为唐军就要攻城,忙派人通知刘黑闼撤回主力,使得汉东军失却最关键的战机。
“你们知道那程名振是谁么?”老将军笑问,“正是今左卫大将军程务挺的先父——他一门忠勇,父子相继,真是我大唐的将门世家了。”
狄仁杰听得颇有兴味,也笑道:“老帅如此说,仁杰也知道一位与先帝河北之战有紧密关联的当朝名将——你们听说过罗士信吧?”
他回头问身边其他人,梁忠君、苏味道都点头,只有长孙浪一脸茫然。刘仁轨抚着银须摇头道:“罗士信将军固然是当年先帝手下大将,可他就战死在这洺水城头,又十分年轻,并未留下后人,怎么能跟当朝名将扯上关联?”
“是。罗士信将军战死时,不过二十出头,确实可惜。”狄仁杰叹道,“原本先帝遣来夺取驻守这洺水城的,是大将王君廓。刘黑闼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倾全力来攻。王君廓兵力不多,支持不住,先帝三次试图救援,都没有成功。罗士信将军自告奋勇,带兵渡水增援,两下里交接时又有汉东军冲杀过来,战场混乱,结果王君廓冲过洺水撤回南岸大营,罗士信反而进入城中,继续固守。不料天气突变,仲春飞雪,我军无法再渡河,刘黑闼率重兵强攻八天,洺水城破。罗士信将军坚执不降,被刘贼枭首示众。”
说到这里,众人都抬头望一望眼前的断壁残垣,猜测五十多年前,那颗年轻的头颅是挂在哪处城堞上的。狄仁杰道:
“好在罗将军尸首被辱并不甚久。先帝得知他的死讯,叹惋伤怀,命人以重金购回罗将军尸首,依照他生前遗愿,葬于洛阳北邙山……”
说到这里,刘仁轨“哦”一声,拍额道:“我也想起来了,老夫知道狄怀英你说的,与洺水这一战有紧密关联的另一位当朝名将是谁了。”
“是谁啊?”阿浪问。
“罗士信将军生前,最佩服感激的,就是原旧隋宿将、后来投了瓦岗军的裴仁基、裴行俨父子。裴氏父子在瓦岗军李密兵败后被迫又投降王世充,但始终心怀忠义,联合友朋行刺王充未遂,被杀。”刘仁轨叹息,“太宗皇帝平洛阳,罗士信将军重金购得裴仁基父子尸首,备礼改葬于北邙山,又在他们的墓旁为自己造墓。先帝尊重其意,也重金购回罗士信将军遗体,命归葬于裴家父子身边……裴家父子,就是当朝吏部侍郎裴行俭的父兄了。”
“啊”地一声惊呼,却发自一直没说话的河北书生苏味道。见众人都看他,这圆脸年轻人有些困窘,呐呐地道:
“裴侍郎的父兄逝世得那么早吗?五十几年前?裴侍郎自己……不也才五十几岁?”
“不错。”刘仁轨捋须点头,“裴行俭乃是裴仁基的遗腹子,他父兄被王充杀害时,他还没出生呢……后来他与其母,也多得瓦岗诸将照拂。先帝以其父荫,擢裴行俭为弘文馆生,小小年纪就有高品出身。裴行俭自己也争气,年轻考中明经,文武全才,出将入相,为当今第一流人物。裴氏父子和罗士信将军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众人都点头称是。狄仁杰又看了苏味道一眼,见他脸色更苍白,却没再说什么,也无喜容。
寄居在长孙宅的诸人里,苏味道与狄仁杰是说话比较投机的,这出身寒族的河北书生也对狄仁杰吐露过不少心声。朝政为关陇世族和山东高门竞相把持,他这样出身的士人再有才华,也挤不进仕禄权贵之家,自然愤懑不平。而那些凭借父祖门荫名声轻易取得高位的大族子弟么……
好吧,狄仁杰知道自己入仕也得益于曾任尚书省左丞的祖父名望,方才谈论的程务挺、裴行俭,亦是当世雄杰。但象他们这样的开国勋戚第二三代,曾受父祖叔辈言传身教的,尚有些样子,再往下传,如今的年轻子孙,就很不堪言了……比如太宗皇帝治军打仗,那是何等的天纵英才,他的外孙就……
狄仁杰又瞧一眼阿浪,这小子折了一根柳枝,正蹲在河滩上不知拨弄水里什么玩意,反正不象在正经干活。
如果说阿浪好歹姓长孙,不算是太宗皇帝的嫡系子孙,那如今天皇膝下的几位皇子,看着也跟祖父差远了……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唐开国五十年,文官武将已凋零至此,逼着七十多岁的老将军还要率师远征。青壮年将军有点样子的,除了世代武家就是蕃将,唉……
狄仁杰正在感叹,忽听阿浪一声欢呼:“你们看这个!”
众人忙聚集去看,长孙浪用树枝在浅滩水下拨来拨去,似乎挖出了一个有些凹凸的石雕形状。所有人都精神振奋,辟邪等奴仆脱鞋挽裤脚下水去挖,又有人拿来些铁器刀矛,十几人围着那石头埋头苦干起来。
狄仁杰等都袖手站在岸上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当地也好有些百姓围上来观看。有人干苦活,长孙浪就不必亲自动手了,丢了树枝在水里洗掉手上污泥,叉腰得意大笑:
“我就觉得水里那一块地方有点啥,看不清楚,一挖果然有!先帝跟我越来越灵犀相通,连托梦都省了,一到地方我就明白!”
这块砖找得倒挺容易,狄仁杰觉得好笑,又有点疑惑,但人家外公外孙之间‘灵犀相通’,旁人还真不好说什么。
他立着看了一会儿奴仆们拨水挖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问:“长孙郎哪,你确定那是块雕马砖?——你确定那是块砖?”
辟邪等人在阿浪划拉出来的石头四周使劲用力,却越挖越大、越挖越深。如今泥汤一般浑浊的水面激**中,已能看出那石块至少有书案那么大,下部还深陷河床中,不知道究竟大小如何。岸上诸人都看着长孙浪笑,这小子以手捂眼,长叹:
“算了算了,别挖了……显然不是……”
十几个奴仆拖泥带水上岸穿鞋,人人一脸丧气,只是不敢抱怨。狄仁杰没忍住促狭,笑向长孙浪道:“看来你和先帝的阴阳交通还不太够。要不然叫人去土城里收拾窝铺,你先睡一觉,做十个八个梦再来找砖?”
阿浪翻个白眼:“偶尔失误而已。狄公你给指个明路,你行你上?”
“狄某又不是先帝与文德后的血胤。”狄仁杰回嘴,心下也明白这说法并不确切。阿浪能成为“先帝指定找砖人”,虽然很可能与他血统相关,那却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们这次从洛阳出发前,已从东宫听到消息,太宗与文德皇后另三位外孙薛家兄弟,奉敕去了长安城外灞桥水滨,仔细搜索过河岸,并无所获。二圣太子原有意命长孙浪也去灞桥再转一圈,以应四块马砖上的“灞桥待将”谶语,看能不能有所发现,但商量来商量去,阿浪也不是什么“将”,时间人事又较为紧迫,最后还是决定先让他到河北来了。
甚至,狄仁杰内心深处,仍然对“太宗皇帝在天召走六骏,又指定外孙找回”的说法抱有疑虑,虽然他自己就是“太宗显圣”神迹的目击者之一……
“怀英公,”苏味道忽然出现在他旁边,身后跟着一个背负着大捆柴薪的樵夫,“这樵子方才站在一边看热闹,好象说了些与石砖有关的话,我叫他来说给诸公听听。”
樵夫五十上下年纪,衣衫褴褛,形容黑瘦,一开口乡音极重。饶是狄仁杰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竟也听不懂他说什么。长孙浪刘仁轨梁忠君等人都凑过来,听樵夫哑着嗓子讲几句话,面面相觑,谁都听不明白。
“他说,”只有河北书生苏味道能充个译语人,“他忙活一天,打这几捆柴,是要卖了换米回家下锅的,家里婆娘娃娃都饿着呢……”
原来是要钱嘛。长孙浪反应最快,立刻道:“你这几捆柴卖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说你见过什么石砖,快点告诉我们那话要紧。”
老樵夫还是瞧着辟邪从囊中掏出一缗钱来数给自己,够了数目,心满意足揣进腰间布袋,才告诉众人:去年春天,大致也是这时候,洺河发大水,淹了这沙洲。水退以后他们上岛来砍柴,在一棵大柳树底下看见有半块石砖露出来,砖上刻着一匹马的形状,还有些小字。樵夫们谁也不识字,当个稀罕玩意,又怕是神佛降灵,原地搭个小窝棚供奉。今日见这多人又在挖石头,想起了那事来。
“一匹马的形状?马是什么姿式?”有武敏之等人造假的事迹在先,长孙浪很谨慎地沉住了气,连声追问。那樵夫挠着头想一想,回说记得是马在走步,身上却有不少道道,象中了好多箭似的。
“对头了!”长孙浪和狄仁杰同声说道。
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弧矢载戢,氛埃廓清。平刘黑闼时所乘。六骏画卷上的“拳毛䯄”黄皮黑嘴,身布连环旋毛,虽是步行态,全身前后共中九箭,是受伤最重的一匹马。这樵夫应该不能凭空编造出这种细节。
“那马砖现在何处?请老丈带我们去,重重酬谢。”阿浪忙又问樵夫。樵夫又向苏味道叽里咕噜说一篇话,苏味道叹一口气:
“长孙郎,那雕马砖现已不在洺水,被人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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