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桂子飘香(三)

八月十六日,沈瑞早早起了。

今日沈沧夫妇要往西山庄子上休养,三老爷本想要跟着,不过三太太如今打理家务,四哥又小,徐氏便不许。最后商量好,由沈瑞带了玉姐跟过去服侍。

前几日徐氏就打发人过去收拾,行李下人也都先一步过去了,今日倒是轻车简从,只有三辆马车,第一辆沈沧夫妇坐了,第二辆是玉姐儿与两个婢子,第三辆是妈妈与几个小婢。沈瑞骑马,带了十来个长随、小厮跟着。

马车出城没一会儿,就见沈沧挑了车帘,面色不善道:“瑞哥,上车!”

沈瑞微怔,随即策马上前。

马车已经停下,沈瑞下马,躬身上了马车。

“老爷好好说话,瑞哥儿不过是思量不周全……”沈沧面上带了薄怒,徐氏正在旁劝着。

沈瑞只觉得满头雾水,躬身道:“父亲,母亲……”

徐氏道:“快坐下说话……”

不知是否听进去妻子的劝,沈沧脸色稍缓。

还是徐氏先开口道:“都是我嘴快,将你昨日提及的事情说了,老爷这才恼了……”

沈沧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要是真的上杨家去提及此事,那这门亲事不做也罢!要是想早日成亲生子,另择年纪匹配的淑女!”

沈瑞涨红了脸,他哪里就那样急迫了?

徐氏忙道:“瑞哥儿哪里是那个意思?不过是瞧着恬姐儿失母,我身边又只有玉姐儿一个,想要她们姑嫂作伴罢了……”

沈瑞那点用意,自是瞒不过徐氏。昨日刚听闻的时候,徐氏虽是否了,心中却也是不无心动。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沈瑞。不过想到此事弊端,徐氏还是觉得不妥当。她最是知晓沈瑞脾气,有时候甚是主意正,自己虽不同意,可他未必死心,就将此事说给沈沧。

子不教、父之过,老爷对于这“父训子”的事并不讨厌。

“你素日循规蹈矩,可这些年在王伯安跟前耳濡目染,骨子里也藐视礼法,只是素日掩得紧,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只是以你现在分量,还不足以挑战礼法规矩,就是装也要继续装成个守规矩的……”沈沧毫不客气地道。

沈瑞直觉得被人揭了面皮,带了几分尴尬道:“是儿子狂妄,顾及不周全……”

沈沧见他老实认错,并不执拗,心下颇为满意,面上却轻哼一声。

徐氏在旁叹气道:“瑞哥儿心意是好的,可恬姐儿虽没了生身之母,却还有继母在……要是匆匆遣嫁,那杨太太就要为世人非议……就是杨大学士,也有薄待元嫡长女之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初你娘是养在沈家,可情形与杨家不同。孙沈两家是通家之好,两家太爷兄弟相称,且孙家确实无女眷能教导闺女,才将你娘送到咱们家来。就是外人提及,也是情有可原的便宜之计。杨沈两家却是不同,实不宜效其行事……”

徐氏说的婉转,沈沧却不愿意遮遮掩掩,直陈厉害:“杨氏‘冲喜’进门,过后我一闭眼,她就要背个‘刑克亲长’的罪名,她本就丧母,你这样雪上加霜不是害人是什么?杨廷和就算在家事上糊涂,也不会答应此事……”

沈瑞这两日因担心徐氏,钻了牛角尖,被这一点醒,早已满脸羞惭。

徐氏在旁,眼见丈夫全无顾及地提及生死之事,不由红了眼圈。

眼见沈瑞讪讪,沈沧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马车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沈沧握住徐氏的手,低声道:“且好好的,不要让孩子担心,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那是我欠你的……”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徐氏紧紧地回握丈夫的手,泪如雨下……

*

王宅,书房。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王华摸了摸胡须道:“这样的折子,到底有些冒失,要不然你在思量思量……”

那中年人三十几岁年纪,国字脸,看着浩然正气。他躬身道:“恩师此话差矣,学生身为言官,本就有督查百官之责……”

王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吏部尚书是重臣,门生党羽众多,这样的折子上去,以后你就要艰难……”

那人带了笑意道:“恩师勿要担心学生,既是言官,哪里有不参人的?得此机会直陈御前,说不得正是学生的际遇……”

十年寒窗,一朝出仕,入了官场,人人都有颗上进心。即便对外是刚正不阿的御史,也不例外。

王华见状,便不再说反对的话,只道:“马文升毕竟是三朝元老,就算其子确有不当之处,不可牵连过广……”

那中年人道:“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只是这样的折子,就算罪名落实,马文升也不过是‘教子不严’,只恐三位阁老那边,会趁机落井下石,谋尚书一缺……”

他这样说,倒不是关心马尚书吃亏,而是想着要不要跟着“落井下石”。官场之上,既要踩人,自然是一踩到底最好。

王华摇头道:“就算有心,他们也是白折腾……沈沧不支、刘大夏是真的老病,要是马尚书这个时候退,朝廷就一下子出了三个尚书缺,变动太大……马文升虽恋栈不去,难得不党不群,皇上心中也多为倚重,不会允他致仕……”

无巧不成书,就在王华拉着门生密议此事时,翰林院中沈理也做着差不多的事。只是提及的对象不是吏部尚书马文升,而是右都御史戴珊。

翰林院,东书阁。

临窗罗汉榻上的小几上,摆着黑白子,坐在上首执黑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现为翰林侍讲学士的沈理,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个翰林官。

那翰林官与沈理是好友,如今却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道:“大人真要插手此事?可是大人年资尚不足,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沈理失笑道:“李兄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此举并非是盯着右都御史的位置……”

左右都御史是大九卿,正二品,以沈理现下的品级与年资自然是够不上。

那姓李的翰林闻言不解道:“大人既没有这个打算,那是谢阁老那边的意思……”

沈理与李翰林是多年知交,这次科道那边的人又是李翰林的同乡,沈理便实话实说道:“李兄不用多想,不甘阁老之事,我也无心与戴御史为敌,只是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早晚遮不住,现下提前爆出来,不过是要让京城诸公不要只盯着刑部与兵部罢了……”

马尚书那边是儿子受贿,戴御史则是内闱不清,妻子索贿。

李翰林听了,立时反应过来。

如今刑部尚书沈沧与兵部尚书刘大夏同时告病之事,众所周知。并不曾听闻刘大夏与沈理有什么私交,那沈理关心的自然是因病告退的沈沧,此举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

待沈家一家四口在西山庄子上安顿下来,朝会上言官报着的两个折子,立时引得朝堂震动。吏部尚书之子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被人弹劾;又有右督御史之妻有不当之举。

要知道今年可是“京察”之年,多少年资满了的人挤着脑袋想要往上爬。虽说官场之上,人情是免不了的,可吏部尚书之子的行为却是犯了众怒。

一时之间,盯着吏部尚书家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到御前,这其中不乏三位阁老门下的推波助澜。委实是吏部尚书此缺太过于重要,就算是三位阁老各有司职,不能兼顾,也希望落到自己人手中,以后诸事便宜。

当今近几年身子骨不爽利,国事上越发全部托给三位阁老。

再说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古稀,资历比三位阁老还压一头,三位阁老不能如臂挥使,自然也巴不得他早点退了。

至于右都御史那边,九卿之职,也有不少人盯着,只是没有吏部尚书这边热闹。

一时之间,告病休养的沈沧与刘大夏倒是无人提及。毕竟沈沧年纪在这里摆着,即便外头传闻病重,可文官生病是常事,谁晓得什么时候就好了。

至于刘大夏,则是与资历深,且没有小辫子在外头,就算想要攻讦一时也找不到名头。

吏部尚书虽是因“教子无方”被弹劾的焦头烂额,不过到底是经世老臣,老而弥坚,吏部衙门的公务已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察”到了尾声,官员升迁之事也陆续开始安排。

何学士也终于得了消息,知晓沈洲也在国子监祭酒廷推人选中。

何学士很意外,落衙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尚书府,才得知沈沧一家出城去了。

三老爷出来待客,眼见何学士脸色有些难看,心下不由忐忑。何学士心慌意乱之下,倒是没有留心三老爷神色有异,寻了借口告辞回来。

等回了家里,何学士依旧是郁闷难当。他的年资虽是到了,可是同沈洲一比,显然就不够看了。国子监祭酒虽是清贵之缺,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争。加上毕竟是南京,毕竟京城国子监,有资格相争的也多半不乐意离京。

何学士先前得了消息,知晓南京国子监出缺,也是犹豫了一番,不过不愿意在翰林院里继续蹉跎,才想要出去走一遭。不能说十分笃定,可也有了七八成把握,没想到临了临了出来的对手是沈洲……

第四百二十一章桂子飘香(四)

何学士一直不得开怀,小徐氏发现丈夫不对劲,不免担心。

等到夜半无人,夫妻在床头闲话,小徐氏便道:“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老爷?”

翰林院除了掌院学士之外,剩下四个学士中,只有何学士不是头甲出身。在其他衙门,头甲与二甲出身未必悬殊会那么大,在翰林院中,状元、榜眼荟萃之地,头甲与二甲的区别就大了。

何学士从庶吉士走到侍读学士,用了将近二十年。比其他翰林更用心,在编撰等公务上更是一丝不苟,恪尽职守。丈夫的勤勉都在小徐氏眼中,自是也知晓丈夫难处。

同旁人相比,何家根基还是太薄。

何家虽是京畿人士,却是农户出身,直到出了何学士之父中了进士才换了门庭。如今何家堂亲虽也有子侄读书,不过顶天是个秀才、童生,在有些出仕的“族亲”,就是何家显达后贴上来的,不过一个姓罢了,压根就没有血脉之亲;何学士在家族这边的援手,只有自家两个儿子。虽说兄弟两个都争气,可年纪资质在那里。

何学士苦笑不语。

小徐氏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过两日我去看看姐姐、姐夫……”说完这一句,带了不忿道:“皇上恩德,如今姐夫可还留着尚书之职,就有人欺负老爷不成?实在不行,还有刘阁老在……上次刘夫人问了二哥亲事,似有做媒之意。我怕齐大非偶,到了家里叫老大媳妇难做,借口二哥年纪尚小婉拒了……”

何学士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想多了,没人为难我。姐姐、姐夫去了西山静养,还是勿要打扰他们……”

话虽如此说,可何学士始终不得开怀。

直到三更,依旧是辗转难寐,小徐氏翻身坐起道:“老爷到底遇到什么难处?连妾身也说不得么?”

何学士也跟着翻身坐起道:“沈二哥要回京了……”

“不是听说三年任期将满,本就当回京叙职?老爷作何忧心?”小徐氏不解道。

何学士在脸上摩挲了一把,艰难地说道:“南京国子监之职廷推名单上,有沈二哥之名……”

小徐氏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谋外任这样的大事,何学士自是先前就与妻子商量。对于南京国子监之职,因之前在刘阁老那边打好了招呼,不能说十拿九稳,也已经有六、七成胜算。就是京中有风声的几个候选人,暗自比较一番,年资也比不得何学士。

谁会想到,这个时候会出现变数。

沈洲人在南昌府,并不在京中,京中为他跑关系,谋祭酒缺的再没有旁人,只有沈沧了。

小徐氏只觉得心中发苦,对于姐姐、姐夫不无埋怨。不过两家虽是姻亲,因在朝廷立场不同,私下往来从不涉及政务。就是何学士想要外放之事,小徐氏也是想着得准信再说给姐姐,提前并没有打招呼。

如今即便知晓沈沧为沈洲谋祭酒之职,何家也没有去问罪的立场。

“姐夫毕竟要退了,老爷却是相府门生,这此消彼长……”小何氏迟疑道。

何学士摇头道:“今上仁厚,待臣子最是优容……如今姐夫虽在尚书任上浅,不好加恩,可顺手给沈家一个恩典却是寻常……”

小何氏皱眉道:“今年是‘京察’之年,还不知空出多少位置,姐夫作甚盯着南京那头?沈家如今形势,不是正应该沈二哥留京主持大局?瑞哥在老成稳重,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听了妻子的话,何学士不由怔住。

如今京官金贵,京官有几个愿意谋外任?之所以何学士先前对于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颇有把握,那就是知晓大家都不爱离开京城。就是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有过出京的念头。

这外放的打算,还是因正月里宴会时沈沧的提点。

何学士先前郁闷却并不怨愤,就是因沈沧提点过自己,知晓沈沧这次安排不是有意相争,确实是两家不小心看上同一个缺。

不过妻子说的有道理,要是沈沧健康如常,那沈沧为沈洲谋南京的缺还正常;如今俨然是熬日子了,作甚还要让沈洲外任?

沈家一门,老幼妇孺,真的留给沈瑞一个人支撑?

何学士平素里温和,看似毫无菱角,并无其他翰林官那种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

他的脸色郑重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还得往恩师府里走一遭,在沈二哥回京前,将外放的事情落定……”

小徐氏是徐阁老幼女,出阁时徐家已经回苏州,出嫁事宜都是姐姐与姐夫张罗。沈家名义上姻亲,实际上也同娘家差不多。

因此,她带了不安道:“老爷这是想要先斩后奏?”

她虽偏着丈夫,可也担心何沈两家就此撕破面皮。

何学士摇头道:“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需廷推,哪里是说落定就能落定的?这祭酒之职就算了,我也效沈二哥,择个从四品参议……江南人杰地灵,锦绣之地,咱们这次也下江南……”

早在国子监祭酒出缺之前,何学士想要谋的外缺就是这个。毕竟参议是辅官,并不像掌印官那样政务繁忙,加上他自己是翰林出身,外放出去也多是分官教化,也正可扬长避短。

“这……”小徐氏十分纠结。

这样退一步避开亲戚纷争,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是好事;可是参议哪里能与国子监祭酒相比?

京官外放,落在外人眼中本就是走了下行,只有这南京国子监祭酒一职是例外,清贵且回京也容易。再说丈夫说的轻松,想要去江南,“北官南缺”虽是惯例,可南边可不只有江南,还有两广、两湖。要是落到偏远之地,可是没地方哭去。

小徐氏只觉得心乱如麻,何学士心中有了决断,却是长吁了口气,散了心中郁气:“怪不得沈三弟见了我神色古怪,当是知晓了此事。不过姐夫既没有将话说开,就是在看我的打算……退一步不是坏事,这些年姐夫与我虽在朝廷上立场不同,可对我也是多有照拂……姐夫那人素来是‘人敬一尺回一丈’的性子,这次我肯主动退一步,姐夫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外头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

何学士放下心事,没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小徐氏躺在丈夫身边,只觉得哭笑不得。原本为丈夫抱不平的那点心思,也抛到脑后。想起沈沧的身体,她不免担心起姐姐。但凡有一儿半女,即便鸳鸯失偶,还有血脉在眼前得以慰籍;如今只有嗣子嗣女在,又不是打小养大的,能有多亲近,还不知心里会多苦……

*

沈沧人在西山,不过始终关注京中消息。何学士这边一有动静,沈沧那边就得了消息。

听闻何学士依旧坚持外放,谋参议一职,沈沧并不意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有徐氏与小徐氏这姊妹之情维系,可何沈两家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既是何学士不愿相争,沈沧便领了这个人情,就叫了沈瑞到书房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眼看抬头署名,沈瑞不由大吃一惊。这封信竟然不是写给旁人,而是写个吏部尚书马文升。

最近弹劾马文升的折子虽多,不过他是老臣,资历比内阁三大学士还老,这些弹劾也是无关痛痒。反倒是右都御使那边,在多方攻讦下,被翻出的不是越来越多,有些不稳当了。

竟然是“叔父”这样的称呼,而不是“老大人”之类的,可见两下里渊源不浅。可是为什么这些年人情往来,沈家与马家只是寻常官场上往来,并不见有什么亲近之处?

沈沧写完信,撂下毛笔,看着沈瑞惊诧之色,意味深长道:“官场上的关系,并不是都摆在明处……”

马文升是吏部天官,他的履历百姓或许不关注,可想要出仕的士子却是知晓个七七八八。

只凭沈沧这“叔父”的称呼,两家的交情就应该追溯到三太爷生前。

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三太爷比这个要早,两人算不上“同年”。三太爷原籍松江,落户直隶,马文升是河南钧州人,落户虞城,“同乡”这一条也不是了。剩下一条“同门”,就是称呼对不上。若是三太爷与马文升是同门师兄弟,那沈沧对马文升的称呼就是“师叔”,而不是“叔父”。

沈瑞终于将脑子里一直不得解的疑惑解开。

沈沧与杨镇能够在几位阁老“三国分立”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两个大九卿之职,只靠“不党不群”是不行的。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资历压着三阁老不让的吏部天官,此事就不稀奇了。

马文升是中立党幕后的“党魁”,这才使得三阁老即便势大,也没有使得朝廷成为“一言堂”。

只是马文升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在这个甲子年岁就能称高寿的时候,这年纪早已让朝野侧目。

早在弘治十四年,从兵部尚书转吏部尚书那次,马文升就引得不少人非议,被人暗斥为“恋栈不去”。如今“京察”之年,马文升又被人盯上就不稀奇了。他与六部中另一外老臣刘大夏的不和,也是朝野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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