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温柔甜蜜的梦境。
阿浪没想到婉儿会如此热切主动,可这也没什么不好。他们春日再见面以后,彼此都觉得比之前更加亲密投契。婉儿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将来还会是他的妻子。所以她愿意的话……就这样吧。
她渴望他,但她说自己还是初次,紧张又僵硬。她也怕会有那种最严重的后果,这些统统得阿浪来想法处理。
应该的,以后会更好些。
缠绵缱绻之后,婉儿脸上的微笑说明他做得不错,他们又在井亭里依偎了一会儿,相当满足。
然后阿浪看到树丛外似乎闪过一条人影。
夜色已深,他并没有看得很清楚。怕惊吓到婉儿,他也没出声。婉儿的眼神一向不太好,又在此刻,想必没看到什么。阿浪考虑了下,尽量委宛地提醒她:
“你我的事,如果被人揭出来,你得准备好怎么应对。”
婉儿点点头,又跟他讲他那封亲笔信可能已落入明崇俨师徒手中。至今没被揭发或受威胁,可能是明崇俨在等待更佳时机,也可能是他已私下向武后揭举,天后命暂时按兵不动。
“猫鬼一案以后,太子和天后倒都对我挺好。”婉儿安慰阿浪,“大概他们都觉得我是自己一边的人,所以也不会轻易下手弄死我。等六骏这案子结束,我们再看情形行动,说不定太子会更重用你呢……”
阿浪摇头笑笑,没再说下去。他不觉得太子李贤会更加重用自己,自己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李贤要是个明君,或者象他父亲大哥一样理路清楚,他应该重用狄仁杰和梁忠君那样的文臣武将。
狄仁杰近期又震撼阿浪了一把。他们在樊川别业发现那首“灞桥待李将军”的诗,狄仁杰断定“六骏原物就在长孙太尉墓中”,阿浪一开始也没特别信服。在灞桥驿和长安城中等待太子车驾的这段时间,狄仁杰向他详细解释了种种缘由,阿浪越听越心惊佩服。
“你记得你我初见时的场面么?”狄仁杰问他,“我在昭陵主峰东面,与现太子二郎一起勘查权善才伐柏痕迹。我见脚下水沟里有异物漂动,走近细看,没留意沟岸马上要崩塌。你刚被水泼醒,一睁眼看见地面不对,马上弹起来撞开我,救下我一命……”
他这么说着,阿浪眼前浮现起那一片绝顶悬崖下郁郁葱葱的柏树林。一大片深青颜色中,几块斑秃似的白茬从上到下连成一线。他们都在上山东道上,隔着水沟,对面山坡堆满崩塌的落石倒木。那情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对了,我救你的那地方,是权善才他们伐柏的地方,也是我家太尉公的自造墓所在。”阿浪恍然,“阎令公临终之前,给阿延指出了太尉墓地点,但是我们赶到那里,就发现墓道墓穴早被山崩湮没。然后阿延他……”
他们在灞桥驿院内坐地倾谈,狄仁杰拍拍他肩膀:
“小赵国公和我阎恩相在找寻长孙太尉墓时,双双中毒逝世,也不是巧合,而是有人不希望他们真的找到、掘开长孙旧墓。你想想,权善才和姬温伐柏修屋,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么重要显眼的位置砍树?”
“嗯?”阿浪想想,也觉得奇怪。权善才命守陵兵丁伐柏时,他随着工匠们干活,偶尔听人议论过一句两句,并没往心里去。后来他掘墓事发,搅进六骏失踪案,也听狄仁杰等人说过此举的荒唐之处。不过连狄仁杰李贤等都猜不出权善才的意图,他这脑筋,也不必白费劲琢磨。
“昭陵陵园占地三十万亩,树林茂密,陪葬墓极多。陵园严禁在兆域之内和柏城伐树,柏城之外,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对不对?”狄仁杰问他,“既然如此,权善才为何不让兵丁走远一些,找个偏僻无人注意的外围地界,砍几棵树拖回去?那样被揭发举报的风险小得多了,也不必攀上悬崖陡坡运斧挥斤,说起来还容易得多。”
“是啊,他们为啥非要在陵寝主峰上砍树?”阿浪喃喃问,“还沿着排水沟往上砍,一直爬到接近悬崖绝壁,好象在……开路似的。”
“对呀,你终于想到了!”狄仁杰击节,“你就把他们砍树扩大削平的排水沟,想成一条路。路的一头是悬崖,悬崖上面是北司马院东墙,对不对?那条路的另一头呢?通往哪里?”
“唔……那面山坡树林的下方就是……长孙太尉公的旧墓。”阿浪一惊。
狄仁杰点头:“我等虽然还不知原长孙墓入口,依我推想,离排水沟不远。只是那一片地形都被山崩木石掩盖,残毁得不成模样,需待慢慢挖掘。所以权善才伐柏,实际是在山上山下清出了一条道路……”
“干啥用?”阿浪问。
“你说呢?我等为何而来?”狄仁杰叹口气反问,“北司马院里有什么,在那一夜失踪了,至今找不到?”
“六骏?”阿浪想想,一拍大腿,“对呀!他们把六骏从北司马院里搬到东墙口,顺悬崖扔下来,一路滚进老太尉的旧墓掩藏……”
狄仁杰以手抚额呻吟:“虽然大致如此,你这办法未免太过简单粗暴。六骏石屏就算是石头,也禁不起这么一扔一摔,不碎裂才怪。依我之见,盗贼应该是先在北司马院东墙那里竖起了一座滑轮之类,将石屏捆缚好,吊在粗绳上缓缓下降,先降到悬崖底部,再由人顺着砍树清出的排水沟道路,拉拽到长孙墓入口,推入墓穴掩藏。”
“可北司马院东墙那边并没有滑轮,连树立痕迹也没有。”阿浪指出。
“你还记得你那晚被太宗皇帝解除绑缚,逃离北司马院的经过吗?”狄仁杰问,“仔细想想当时北司马院东墙一带是什么模样。”
阿浪并不太愿意回想自己“被外公鬼魂释放”的经历,到现在他还有点毛骨悚然。被狄仁杰催促着,他不情不愿地闭上双眼,努力回到在北司马院度过的那半夜。
他挣脱绑束,蹭到门边往外看……廊下躺满了熟睡的卫士仆役……他决定偷爬出北司马院东围垣,从悬崖峭壁逃下去……东围垣有巨大豁口,外面就是万丈深渊,象是近期刚崩塌的……
“是了,”他睁眼说,“东墙那个地方崩塌了。如果上面原先树有一座滑轮,那是坡地连着滑轮一起塌落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成了土石木桩,不但看不出原先器物形状,连打桩树立的痕迹都留不下。”
他在昭陵做工的时日不短,很熟悉当地土石特质,想想又补充道:“昭陵土层不厚,挖开土木下头就是多缝岩石,地质松软,所以雨下得多了,特别容易崩山塌崖。如果盗贼是在北司马院悬崖边上打桩,树立木架滑轮,那一夜那么大暴雨,他们打松的崖岸,不崩塌才怪了。”
那一个大雷雨之夜,他自己在母亲墓上挥镐奋击,被雷劈中之前,看过到北司马院东墙上似乎有人影闪动,当时还以为是外公外婆显灵什么的……原来毕竟还是一群人在做工嘛。
狄仁杰点点头:“干这事的人,也必十分熟悉昭陵地型,恐怕比你还要熟悉了解得多。把六骏石屏运送下山以后,他们再将木桩打深,使铁镐等劈裂岩缝,故意使那一片树立有滑架的崖岸崩塌下去,以毁灭踪迹,不是不可能……而且他们故意造就的崩塌,可能还不止那一处。”
“还有哪里?”
“他们把六骏从山上秘密运下来,藏入长孙太尉墓室里,然后呢?总不能敞着墓门不管了吧?那陵上卫队一搜索,不是很快就能搜出来?”
“对呀。”阿浪一想,“他们藏好六骏,也要封住墓门,然后再用什么掩盖好那一片地方。哪有比崩塌下来的土石更合适的材料?我想想啊……北司马院东墙离得还有点远,可能盖不住,他们要在墓门上方再砍树掘根弄松土石才行……”
是了,全都对得上。他被卫士从新城长公主墓上拉到李贤身边,泼水弄醒审问,一睁眼看到狄仁杰正全神贯注地凝视山道对面,对面坡上正是一堆崩泻下来的土石倒木树杆枝叶。
这么说来,那一堆落石碎木下面,就是他长孙家太尉公无忌自造的旧墓入口了。只要清理挖开,就能找到藏在墓中的六骏石马?
“可是也不对啊,”阿浪又问狄仁杰,“北司马院里,明明还有六座光面石屏原地立着,只是上面没雕马了。那些盗贼难道用什么把雕马平着削了下来,然后偷走的?”
狄仁杰摇摇头,叹道:“我都说了,盗贼极其熟悉昭陵情形。那自然是他们事先准备好了与原石屏大小材质痕迹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马雕的光屏,偷着运上北司马院。等六骏原物运走,他们就把假石屏按原样树立在六骏各自原地,冒充只有‘石马出走’的灵异神迹。这一番工程,以及前后所费心血,可不是寻常毛贼能办到的。”
“所以狄公你认为盗贼头目只能是那个人?”阿浪问,他自己也想到了,“原昭陵陵令姬温?”
他说出此人,心里有点难过。他在陵上做工的时候,颇听了不少姬陵令的好话,说他对太宗皇帝忠诚虔敬,为人又刚正清廉,不贪暴也不苛厉,任陵令多年,左近一直平静无事。为这些赞誉,他乐意再替姬温分辨几句:
“准备琢磨六骏那么大的石屏,就算是光面的吧,也挺费工。去北司马院的山道,狄公你走过,知道那有多费力。姬陵令要是让人干这活,又运六座石屏上山,不可能完全保密。案发以后,狄公你不是把所有去过北司马院的人都审了个遍,没人透露半点风声?”
狄仁杰瞅他一眼,摇头叹息:“你当姬温象你这么单纯蠢笨?那六面光屏立在北司马院廊下,人人都知道是六骏基座石屏,要是放倒了平压在推车上,上面再摞一堆砖石呢?不过是一大块平整的石料而已,谁能把它们和六骏扯上关系?你记得去年这时候,北司马门一直在准备修缮屋墙殿宇吗?山道两边和院内到处堆满木料砖石,姬温只要把六块石屏分散开,每次混着其它材料往上运一块两块,压在砖堆下面,根本完全就不会有人注意啊……”
阿浪想想,确实如此,不由得一阵泄气:
“这么说,干这事的,除了姬温不可能有第二人了。可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偷运六屏石马下山,藏在废弃墓穴里,是为什么呢?还又造了六块雕马砖,诓着我东奔西跑费那么大劲一块一块找回来……”
“问得好。”狄仁杰抚须点头,“你仔细考虑考虑,姬温折腾出这么一件离奇悬案,后果是什么?谁为此倒了大霉?谁家败落身死?谁家鸡犬升天?”
“倒了大霉死掉的……孝敬皇帝?”阿浪第一就想到前太子李弘。
狄仁杰白他一眼:“那是意外!姬温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算到先太子的闺房之私!况且我现在想来,姬温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告知他孝敬皇帝死讯,只怕他就是因此受激,知道自己一番心血全白费了,才绝望咽气。”
“原来姬温是狄公你杀的。”阿浪点头,“那从灭口动机来推测,他的背后主使八成是你……”
他只是随口说笑,眼见狄仁杰又要吹胡子瞪眼,一笑道:“除了孝敬皇帝以外,倒霉死掉的就是武敏之那个玉面奸贼了,连带武后和她家也闹得灰头土脸,至今找不出个能继承周国公爵位的外戚。鸡犬升天的……现太子李贤?”
“二郎原本也是亲王,依行第代主东宫而已。”狄仁杰抬手指住阿浪鼻尖,“整桩案子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你,长孙浪。”
“是吗?”阿浪摸着下巴上的短茸毛,细想似乎真是,“我从一个浮浪工匠兼盗墓贼成了五品将军……其实到各地找马砖的差使,阿延比我更合适啊,他不但是先帝和文德皇后外孙,还是长孙太尉的嫡孙……”
“的确如此。依身份来看,小赵国公更适合找砖立功、轰动朝野,再度扬赫长孙家族荣耀。”狄仁杰叹息一声,“只可惜天下没有那么完美的事,小赵国公的个性意志,恐怕挑不起这重任。最要命的是,天皇忽然起意下诏,命小赵国公为祖父归葬,那就得掘开长孙太尉旧墓道、发现六骏真身。这么一来,案子立破,主使人马上就现身伏法。”
“那有什么差别?”阿浪不明白,“还是可以说先帝命六骏跑进长孙墓里,昭示天皇要善待舅家啊?我们辛苦一整年,最终不还是要发现六骏在那里,一样的举措?”
“当然不一样。”狄仁杰皱眉摇头,“缺了你这个长孙家后人奔波先帝旧战场、一块接一块发现六骏马砖、一次又一次引动朝野风传、官员文人宴前酒后谈论、颂扬太宗百战开国功绩的过程,什么都不一样了。没这个过程,案子可以被二圣轻易压下去,余波也就能持续几年吧,如今呢?孝敬皇帝、周国公、猫鬼巫蛊、宗室王公……你想想,你引发了多大的动**?”
阿浪咧一咧嘴,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所以,就是为了制止阿延过早发现六骏原物,陵署里潜伏的姬温心腹,下毒杀了阎令公和阿延二人?唉,按受益最大的人推算,姬温的背后主使人,就该是我了?难不成我每天夜里梦游,跑去向他交代各种阴谋布置,早上醒来自己就忘得干干净净?”
狄仁杰终于被他气笑了,摇摇头道:“随便你小子怎么混说吧。我就提醒你,虽然小赵国公身亡,可整桩案件里,打击武氏、抬拔长孙氏的趋向仍然十分明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自己有空也好好想想,别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又掉进谁家陷阱里了。”
这些话,是太子贤到来之前他们二人断断续续反复讨论的话题,有时候还和索七娘一起议论。李贤和明崇俨、婉儿等人到长安以后,索七娘传达婉儿的警告,说明崇俨推算“长孙浪当以身殉六骏”,狄仁杰很担忧,又重提旧话,觉得六骏失踪这案子对阿浪或许是祸而非福。
阿浪自己倒不那么在意,他满心想的是怎么才能有和婉儿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和狄仁杰又向太子传了明崇俨那话,李贤更不肯当真。
或许是因为狄仁杰关于“六骏原物必在长孙无忌旧墓中”的推测分析,与他们已知的几大疑案线索环环相扣、若合符节,李贤对此深信不疑。他本人就是“六骏失踪”的最初发现者之一,至今对当时情景印象深刻。听狄仁杰说八成是姬温监守自盗,他也回想了好些细情,和众人谈论,越说越觉得此言有理。
各种斋戒祭献告庙仪式完成以后,李贤以监国太子令调集了附近州县好些役夫,到昭陵主陵寝东坡,狄仁杰和阿浪指定的地点开掘。人多好办事,不过三几天功夫,他们就找到了被落石土木掩盖的旧墓门,清理筑路,恭请皇太子亲临。
李贤掩不住激动,当晚亲笔写信,派飞骑向洛阳报喜,向二圣及群臣宣布“六骏即将回归昭陵”。阿浪等人立在堂下,看着太子殿下与戴着帷帽的上官才人商议书信措辞,都觉得不太妥当。明崇俨更摇一摇头道:
“地气偏斜,灵焰混浊,并不似祥瑞出土之兆。二郎太过心急了。”
“地气?灵焰?”阿浪忍不住牙根痒痒,低声反问,“是不是必须杀一个长孙家的小辈,取血浇一浇旧墓,就能地气正灵焰清了啊?”
明崇俨瞧他一眼,并不受激,淡淡道:“那是旁门左道妖邪之术,于先帝陵上行此恶法,必受反噬。太宗文皇帝受命于天,一生所行,无不光明正大,容不得半点苟且卑污。如盗掘母墓、行**寺观等阴损逆伦之举,必定报应不爽。”
阿浪心里格登一声,不再说什么。他倒没啥,婉儿……
第二天李贤带同他们,穿戴好冠帽,辛苦步行到昭陵主峰下,沿着丁夫筑好的步道来至长孙无忌自造旧墓门前。皇太子还又命人准备了祭礼,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才命人移开堵门大石。
十几人木杠铁棒齐上,呼喊号子齐用力,吱吱呀呀撬支半天,那块大石终于缓缓移动,被推落一边。一股腐臭陈败气味自黑黝黝的洞口喷出,中人欲呕。
东宫左卫率史元真领头,几名东宫卫士以布巾蒙住口鼻,手持火把最先钻进墓道之内。李贤等人都紧张地等在墓洞外,太子身前有数名卫士以身遮护。不多时,就听史元真的声音从墓中传出:
“好多尸骨——有二三十人——都腐烂好久了——”
阿浪一怔,心想我家太尉公并没下葬,就算有传说中杀筑墓工匠的事,也还不到时间啊……他扭头去看狄仁杰,中年官员点点头,脸色沉重:
“刑徒营失踪的那些犯人……那一夜上北司马院做完工,被灭口了……”
李贤叹道:“不错,那些失踪犯人一直没找到,原来在这里。想必他们是把六骏运入墓中后,姬温在墓门放下断龙石,又到坡上去引发了山崩,这些人就活埋在墓中了。”
阿浪默然不语,心里对老陵令最后一丝同情也告断绝。李贤又向墓道呼喊询问:“找到六骏了吗?”
既然上山偷运石马的工役被发现了,六骏显然也该和他们在一起。墓中却没传出回应,又过了好久,史元真才钻出来,一身一脸灰土:
“殿下,墓里没有石马……除了那些尸骨,什么都没有,空的。”
阿浪脑中轰然一响,夹手夺过支火把,一头向墓洞张开的大嘴钻下去。墓道不短,耳室和主墓室都不大,他很快转遍了能到达的所有地方,果然是空空****,除了大堆人体骨骼,看不到任何物事。
六骏并不在长孙无忌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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