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州城内的驿馆里,阿浪和阎庄一行得知了皇太子李弘薨逝的消息。
他们从洛阳出发好些天了,四人六马,沿着两京驿道往回西行。路上阿浪和阎庄争论过该怎么安排行程,依他的想法,最好能沿着当年秦王入山西河东打仗的原进军战线行走,他一路留心,努力做梦,没准儿在什么地方触发灵机,就又找着一块砖。
这想法被太子家令一口否决。熟悉两京关陕道路的中年官员向他指出:
“当年先帝是从关中出发,我们从洛阳出发。若按先帝行军路线走,要绕一个几百里地的大圈子。刚下过雪,道路更难走。你闲着无事,不怕白耗时日,阎庄却不能奉陪这么久。”
其实奉敕陪阿浪出京来办这差使,阎庄就很不情愿。阿浪习惯地回嘴:
“当时公不是在为叔守孝么,回去你也不能继续做官上直啊,在外头逛逛不是挺好的?总比天天跪灵前哭丧舒服。”
阎庄白他一眼,没接这话,仍是一脸忧心仲仲。事后想来,阿浪觉得他大概已觉得太子那边的情况不太妙,只想赶紧回东宫照顾主人。
按阎庄的筹划,他们向西走到陕州,便可从三门峡上的津关北渡黄河,经平陆、夏县入河东,路途短多了,便捷快速。他还向阿浪保证:“前些年当地官府刚修过中条山里的道路,虽然不能与官道相比,行不得大军,我们人少,又是太平年月,走那条山道没阻碍,至少能节省半个月脚程。”
一听他提及“陕州”,阿浪就沉默了,没再异议。一行人晓行夜宿,到得陕州城外,阿浪举首向东一望,披白带雪的山丘之间,那道蜿蜒挺立顺坡而下的石岗水渠赫然在目。
“那是广济渠,壮观吧?”见他瞩目,阎庄很熟稔地讲解起来,“武德年间修的。陕州城内苦旱,凿井数十丈不出水,偶尔出水也多苦卤,不堪食用。州人要出城行远路汲水,生计穷乏。前隋苏威开利人渠引水,大乱中又废。武德年间,我皇唐派驻的陕州刺史深通水利,发民夫以木材、青砖、条石、石灰在橐水上筑坝,高渠跨崖越涧,盘旋直入州城,引水量大出许多,一举解决数万州民生计。直到现在,城内还供有长孙刺史的生祠……咦?”
说出“长孙刺史”,阎庄才觉有异,盯着阿浪寻思。阿浪向他笑笑:
“对。当时开渠引水的刺史,是我祖父……他老人家这政绩,先父向我讲过许多次了。”
阿耶是从来不会骗我的,他默默地想,一路扭头望着那道石龙也似的渠岗,跟在阎庄身后验籍入城。
他们都有官身,径自投到城内驿馆,进门却见院里高树白幡,驿丁个个头缠麻布,似有大丧。赶紧抓人一问,方知一早东都传来消息,皇太子薨逝。
阿浪倒抽一口气,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身边“呜”地一声大哭,阎庄双膝跪倒,伏地号恸。
李弘的微笑面庞在眼前一闪出现,又慢慢消失,阿浪只觉心酸酸的,眼眶里竟然也涌上泪来。虽然相处机会不多,他一直觉得这个太子表兄是“肯讲理的人”,还……挺信服他的。
阎庄哭得声嘶力竭,热泪滚滚而下。他做了多年东宫官,当然与太子弘情份更深。路上阿浪听他讲过履历,得知他贞观年间出仕,就是做当时的皇太子李治亲卫“左千牛备身”,曾随侍征辽。李治登基后,又指派阎庄为今太子的卫队军官,一路升迁至东宫家令。屈指算来,阎庄侍奉父子两代三十多年了。
“其实我出身并不甚佳。我同母阿姐,就是当今天皇四哥濮王泰的原配正妃。贞观十七年,庶人承乾和濮王泰作乱废贬,牵连甚广,我一家更受拖累。然当今天皇不以为嫌,在东宫便待我亲厚。嫡子降生,立为皇嗣,天皇又指定我去侍奉太子,一直到今。殿下仁厚孝友,御下温善,从谏如流,将来必为我大唐又一明君圣主……”
类似的话,阿浪一路听阎庄说过多次。按他禀性,当然会嘲讽取笑几句,但他能听出来,阎庄是真心敬爱拥戴当今天皇父子,而不仅仅是嘴上歌功颂德。他懂那种感觉。
“当时公,节哀吧。”阿浪也跪到阎庄身边,好言安慰他,“太子那身体,你也是知道的。这不又下雪变天了么,本来也容易犯旧病……”
阎庄大哭一阵,擦着眼泪哽咽起身:“我得回东都去……这么突然,东宫要乱……我得回去……”
他伤心得连口舌带脚步一起乱七八糟磕巴踉跄,阿浪扶着他,倒没有特别强烈的阻止意愿,只劝:“今天天色晚了,估计城门都关了,你怎么也出不了城。先歇一歇,吃点饭,睡一觉。明早起来你心情平稳些,再决定去向不迟。”
要是阎庄真的明日就回洛阳,让阿浪自己去寻找“特勤骠”,那也没啥。一度困扰他很深的麻烦——他没读过多少书,不熟悉与六骏相关的太宗战史——已经很好地解决掉了。
那是在从洛阳到陕州的路上,经过慈涧时,阿浪向阎庄询问:“听说秦王和大将单雄信曾在此结下恩怨?”
阎庄答得理直气壮:“某也不知详情,你等我查查啊。”
然后他就从包袱里找出一卷书,左手摊,右手卷,一行行字细瞧……阿浪在旁直接看傻了。
“当时公,你带的这是什么书?”
“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啊。本来各有二十卷,我等只需要与六骏相关内容,太子命学士择选,一共也就五卷,带着上路,查考方便……你那是什么表情?”
对啊,如果找不着特别熟悉那些史书的人,那直接把史书带上不就得了?阿浪纳闷自己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呢?
他其实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皇朝国史”是极为神秘贵重的书籍,一定密存锁封在深宫里,等闲人根本看不见摸不到。上官婉儿因为要替史馆抄书,狄仁杰则因为是考科举的读书人,梁忠君因为在军中日久,才对那些战史有所了解。但其实……
“实录和国史修成后,一般都要抄录多部副本,颁赐太子诸王和三品以上宰臣,有时候还会应属国之请,赐史海外。寻常文学之士,想要抄录国史,也不禁止,得书不难。”阎庄告诉他,“我也是武官出身,也没读过多少国史,更不能倒背如流。你要某陪同咨议先帝战史,那我只能现查现卖了。”
这么说,只要有书在手,就不用再受制于人了嘛……阿浪这么想着,伸手要书来瞧。阎庄很爽快地给了他,卷子入手沉甸甸的,装潢十分精致。拉开一看……
好得很,纸上他不认识的字快有一半。
所以最好还是让阎庄陪着他,毕竟后者是正经开蒙读过书的大家公子出身。但阎庄要是坚持回东都,把几卷实录给阿浪留下,阿浪觉得自己也能连猜带蒙……或者再要个读书夫子陪着,把这一趟差使给办下来。
他扶着阎庄,进入驿馆房舍安顿。阎庄要过驿馆接到的敕牒原文看,一入手又泪如雨下。阿浪瞄到那官府文书上的“皇太子弘薨于合璧宫之绮云殿年二十四”一行字,也觉凄然,走开去安排食宿。
太子死了,没儿子,继他之后入主东宫的应该是他同母二弟雍王李贤。这没什么疑问,阿浪心里有点拿不准的是,自己这找寻六骏马砖的差使,还要继续认真卖命吗?
李贤比他大哥知情还多还早,态度也更积极。何况阿浪已经在帝后面前挑明身份受了诏敕,按说这不成疑问。但是吧……阿浪对李贤的观感评价,远不如对他大哥的。
也不是说李贤本性歹恶或者愚笨傲慢之类,那也是个聪明人,还很有才华,对阿浪也算器重。就是……觉得他办事太心急,聪明过头,又爱炫耀,不如他大哥沉稳有决断。
九舅这个次子么,当个冲锋陷阵的大将是挺好的,要他坐镇中军指挥布局,阿浪心里可不太踏实。
世上有多少人能象外公太宗皇帝一样,冲锋陷阵也在头里,指挥布局也算无遗策,垂拱治天下也是千古明君呢……
驿馆里本有服国孝所用麻布,阿浪让自己一行人也都换穿了素服,着人端来粥饭,劝阎庄多少吃一点。阎庄只是摇头,倚坐在舍内大**,红肿着眼睛默默不语。阿浪只好自己坐下来先喝粥,一碗没完,忽听阎庄问:
“阿浪,你说‘特勤骠’就在柏壁,有几成把握?可是先帝又托梦给你所言,还是有其余灵兆?”
“我没说过‘特勤骠’在柏壁啊。”阿浪一边咽粟米粥一边含糊回应,“我说有可能在那儿,而我一时还想不到别处,那就先去瞧瞧呗。”
“你已经找到两块六骏砖,也虚跑乱走了好些地方,自己就没仔细辨析过,先帝真正降瑞所在,到底有什么特征?”阎庄问。
阿浪放下碗筷。他早想过这个问题,但自己一直得不出什么有用结论,既然阎庄提到了,不妨和他来讨论一番。
“白蹄乌在太宗打浅水原之战时候的驻军大营,那个大营,据梁……据上官才人说,最珍贵稀罕之处,就在于其选址定点,足可以证明秦王的战略意图一直很明确。才不象后来有些人议论的,太宗皇帝自己决策失误打了败仗,乱拉部将来担责顶罪。”阿浪讲得脸不红心不跳,假装“有些人”和自己完全无关。
阎庄点点头。阿浪继续说:
“飒露紫那块砖,基本上可以确定,就埋在那匹马当年战死倒下的地方。先帝还特意入梦来点醒我,他那个拔箭验马的决策有多勇决果断……这两个地点有什么共通处么?”
“你说呢?”阎庄反问,“你好好想想,要是能想通,我等直去特勤骠埋藏处,那可以节省好大力气、好多时间。”
这么说,他又不打算调转马头回洛阳了?阿浪不及问这个,先专心细想他的提问:
“白蹄乌那个,感觉先帝是有点委屈,想替自己辩解;飒露紫么,是又伤心又怀念,又想炫耀……总之就是太宗皇帝会打仗,别人给他泼脏水也好,他自己身临险境差点战死也好,他总能最后打赢,不服的憋着……”
我外公是个自大炫耀狂,阿浪差点脱口而出,幸好还是忍住了。顺着这思路往下想:
“当时公,山西河东那一战,先帝最得意、最可炫耀的,是什么呢?”
“唔……来路上我们说过,武德二年朝廷内部起了争执,高祖皇帝几次用人不当,导致山西河东糜烂、刘武周宋金刚倚靠着突厥人支持南下进军,一口气攻占太原、雀鼠谷、浍州,觑视河东富庶原野。河东内部也乱成一锅粥,吕崇茂叛夏县、王行本守河东城,与浍州三地联络呼应,共抗我军,一时声焰熏天。高祖御驾亲征,形势也无起色。直到先帝上表请战,领数万精兵自龙门渡河,驻军柏壁,死死顶住浍州的宋金刚大军,河东战场才忽然风平浪止,进入僵持……”
“那么柏壁大营,就是河东之战的关键点嘛!”阿浪拍案,“我们就先去柏壁瞧瞧那里地势吧,说不定先帝又想炫耀他的选点扎营眼力呢!”
阎庄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太宗皇帝未必愿意重复自己手笔。先帝是天降英才,可炫耀……咳,可宣诸子孙后代的本事太多了。比如,别将领兵跟宋金刚对战,往往一触即溃,秦王却次次把宋金刚军打得落荒而逃。那是因为出兵河东之前,先帝已经整编好麾下兵马,将从陇上薛家手里接收的骑兵猛将,完全融入我军,战力大涨……”
阿浪听得有些不耐烦,打断他:“当时公,你说的虽然有理,却对我们没啥用。先帝总不能把特勤骠埋藏在那些所谓骑兵猛将的坟里?所以我们还是先去柏壁吧,就算那砖不在那里,说不定我能找见些提示呢?”
阎庄沉吟片刻,点了头:“成,我跟你去柏壁。”
“不回洛阳了?”阿浪问。
东宫家令长声叹息:“先太子交给我办的最后一件差使,总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殿下在天之灵也不安稳……东都又形势不明,我贸然赶回,只怕反会给二郎添乱。我这个不祥之身啊……再等等吧,二郎若需要我回去,会派人来传呼的。”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再整装上路。离开州城时,阿浪又望了那壮观盘延的广济渠好久,恋恋不舍。阎庄问:“令祖给你讲过修筑此渠的事?”
阿浪摇头:“我出生之前,祖父就去世了。家父讲过。”
“令祖有遗爱于众,至今百姓怀念供奉。家族虽经大难,香火不绝,也是先人遗泽吧。”阎庄喟叹,“说到底,民心才是根本。我大唐一开国,就着重修水利、均田地、设兵府,根基雄厚,才能支撑着先帝连年征战,还能百胜不败……”
一行人从陕州以北的古茅津渡过黄河,出中条山区,便进入了平坦富庶的河东原野。天气越来越冷,道路冻硬了,反而比先时好走很多。阎庄和阿浪从东南向西北斜穿过整个河东原野,直抵吕梁山脉。就在山势由东西走向转向南北走向的转折角,有一个微微向内凹陷的山谷,山腰依稀可见寨墙堡栅。他们询问田间农夫,确定那山上的堡垒正是“柏壁”,当年太宗文皇帝驻军的大营。
阿浪身手敏捷,一人当先登上山腰营址,其他人都被他远远甩到后面。
自踏上找砖之旅以来,阿浪已经到过好几个“先帝驻营遗址”了,情形都差不多:满地狼籍土石、长草灌木,要经人指点,才能勉强看出一些几十年前曾经驻军的痕迹。柏壁也不例外,只是当地乡民似乎要在这里开荒,好多地方都有新掘的土堆。
他信步走到南坡崖边,观望远处风景,忽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问:
“你瞧瞧,这里的地势,是不是跟高墌唐军大营那边有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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