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这天呼朋唤友架鹰带犬出城打猎,倒不全为玩乐。他要试一试新得的骏马脚力。
左有丘义,右索元礼,外加几个洛阳贵家子,都统领着自己家骑奴下人,在前几天相看好的山间林草场布阵围剿一番,收获颇丰。敏之自己亲手射倒了一头野猪、两只斑鸠,心中得意,命都搭在自己马后,准备回城收拾好了,向宫中献食。
也因为心情不错,回城路上遇到雍王车队,他下马行礼叙话,一眼瞧见那昭陵盗墓贼孙浪竟随在李贤身边,他吃惊之余,勉强忍下了脾气。
孙浪一直横眉竖目地怒瞪他,象是随时可能冲过来砍杀,敏之只当没看见这人。唔……要通过谁往二圣耳朵里吹风,让他们知道李贤私自收留了钦犯呢?
李贤身后,还有个瘦小人影躲躲闪闪,象在故意回避他。敏之定晴一看,认出那身穿男装的人是上官婉儿——果然这一对狗男女是相携逃出昭陵,投奔太子兄弟去了。
一见这宫婢,敏之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他在昭陵的所作所为,与郭尚仪同谋的密事,上官婉儿知道太多。而他手里又没什么能挟制那小婢的——他倒让人去掖庭打探过她母亲郑氏,去人回说查不到,暂时撂开手——上官婉儿居然能跑到雍王身边,这可真不妙。
好心情被冲散得干干净净,敏之一扭脸,又正撞上孙浪的杀人目光。这次他不想忍了,向李贤冷笑:
“雍王真是年少才高,胆大如斗。这孙浪所犯罪恶,怕不也是罄竹难书,二郎就敢公然收到身边?明人不做暗事,敏之要就此上奏弹劾的,先请大王恕罪。”
“无妨,周国公只管上奏。”李贤回以一笑,“要说在昭陵留下命案的钦犯,依仗私情宠爱,又跑出来招摇过市,那也不只一个人啊。”
这话的讥刺目标太明显,敏之大怒,他身边的丘义和索元礼也一直瞪着孙浪,很想动手揍人似的。但他和李贤一个亲王,一个国公,又是表兄弟俩,总不好在官道上公然率众互殴……
不能闹起来,敏之忽然想到。他安排了大场面,近期最好别再有波折。小不忍则乱大谋。
然而那“大场面”……他目光飞速瞥向上官婉儿,又在孙浪身上马上一扫,看不到有什么类似方砖凸出的形状。那贱婢所述,他们在高墌驻军大营找到的雕有“白蹄乌”的青砖,到底实有,还是那贱婢编造出来骗他的?
就算真有,一块灰头土脸脚下践踏的地砖,也没什么人在意吧……跟他的贡物相比,差太远了。何况他还有二姨母的暗中支持撑腰呢……
敏之又和李贤夹枪带棒对了几句,约束着各自手下分开走路。他在洛阳的居所“周国公宅”,其实和李贤的雍王府距离极近,只隔着英王府、冀王府两重宅院。这几家比邻相连,都是“天子赐第”,建在离皇宫最近的承福坊,尽量不与民宅相混。
为了不和李贤顺路同行,他故意落后一大截,在城外歇马打尖,又与丘义和索元礼密密商议妥当,方才入城。回家依计行事,等了两天,宫中果然传敕出来,命他八月十五日赴西苑大宴,席上献贡。
天皇到洛阳以后,调养近月,病情好转,八月十五日都有心情召集近臣,在西苑里露天宴乐了。天后自然不用提,肯定陪着天皇,另外在京的雍王等皇子公主、宗室外戚、宰相重臣也都奉诏常服赴宴。
八月十五一早,敏之换件新紫袍,从头到脚梳洗得精神爽洁,带人上马出承福门沿洛水西行,行经皇城右掖门,进入西苑。只见门内旌幡飘举、行幢阵列、衣饰鲜亮,百十卫士等在道旁执仗,以便宴而言,这阵势真不小。
监寺官员和中使引领赴宴臣子各就其位,恭迎天皇天后驾临。韶乐一起,羽扇开合,群臣顿首拜舞,一顿折腾完,二圣赐座赐宴。敏之偷眼瞧瞧二姨夫天皇陛下,见他气色甚好,也穿了一袭崭新的赭黄圆领袍,含笑捻须,目光慈爱。
天后则仍坐在一面薄纱屏风之后,她那边是内外命妇的宴席,与这里外臣男子欢宴声息相通。这等宫宴都有一定之规,教坊奏乐进舞,光禄寺上酒送食,群臣依次上寿祝祷,君臣唱合吟柏梁体诗等,没什么趣味。敏之耐心等到这一套行毕,只听天后在纱屏后说道:
“难得今日天气好,天皇也心情好,不如出席疏散走走路?阿允,还不搀扶着?”
太子还没到洛阳,雍王贤在皇子中居长,听母亲如此说,赶紧起身扶父亲下席。天皇呵呵笑着,迈步往水边慢慢走,几个宫人举步障遮住天后身容,也跟了上来,敏之等群臣随在后面,凑趣谈笑。
洛阳西苑内,工程兴建一直没停过。敏之每次奉敕入院,都能看到又新添了不少美景华章。他们在东西而行的洛水岸边踱步,北面一道河流南下汇入洛水,两水交汇处湖泊盈镜,秋水横天,苇丛中有大群飞羽盘旋起落,远方枫林橙黄如火焰延炙。
皇帝停步赏玩,命几个北门学士赋诗,又向雍王贤、英王显、敏之等几个子侄小辈笑道:“你们也读书多年,都请饱学宿儒手把手教过吟诗对句,如此佳节美景,你们也不该闲着。别怕献丑,每人做首诗来,好不好,请学士们看着评判就是了。”
敏之哪会做什么湿的干的,脸上一热,回头只见英王李显也面露难色。雍王贤倒无所谓,招手命人进笔砚,写诗作文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处……忽听步障后的天后笑道:
“大家说的固是,他们几个都是从小读书,可作诗么,还得看天份颖悟。阿允笔墨上来得,佛光和敏之这几个,一向好武不偏文。依妾浅见,不如让敏之在此弘扬宣讲先帝旌烈——敏之前阵子奉使昭陵,着实细读国史,于此颇有心得。此地本是先帝攻洛阳的主战场,讲讲也应景。”
二姨这一招真高明,敏之大喜。回望天皇,这位仁君孝子自也依允,笑向敏之问:“你熟读了太宗实录么?是为那六马案子的缘故?唔,我想想啊……当年在这里殒身的,是‘飒露紫’不是?它那块石屏上,还刻着丘行恭将军牵马拔箭之状,六骏里的独一份呢……你来讲讲这故事也好。”
敏之知道,“昭陵六骏”失踪出走,朝廷虽然没公开宣扬,经过这么久,差不多也朝野皆闻了。他恭敬答是,开始讲太宗皇帝率军东征洛阳的前因后果,君臣人等仍是一边慢慢散步,一边听他背书。
禁苑地域广大,里面养了很多野兽供皇室打猎,又有省寺瞥使官奴婢在内莳花弄草、栽果打渔,宫殿房屋不密集,要走一段才能看到几处飞檐台阙的花墙院落。众人簇拥着天皇天后,随意行向东北,等到那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入视线,敏之正讲到武德四年春天的“青城宫之战”:
“……先帝率我大军从北邙山下来,决定在西苑里这一片——原旧隋青城宫中扎营。伪郑王充难以承受我军大营与洛阳禁城如此接近,于是趁我军移营之机,率军二万西出,隔谷水列阵。先帝登宣武陵俯瞰战场,命老将屈突通领五千先锋涉过谷水迎击。两军交战即纵烟,先帝亲领骑兵,乘宝马‘飒露紫’冲锋南下,与屈突通合势力战。”
敏之经府中记室老夫子提点过,御前讲史,用词必得严谨雅正,一切称呼都按当今惯例。“王世充”这敌国君主名字中间的“世”字,要避讳隐去,也尽量不要以民间习用的“秦王”来指代当年的唐军统帅、后来的太宗文皇帝。反正在场听讲的人要么是文史大儒,要么是皇室宗亲,都熟悉这些称呼人物,听着应该没大阻碍。
至少天皇陛下理解顺畅,还有心情点名提问左卫大将军程务挺:“先帝布阵战法有何关窍,程卿来解说解说?”
程务挺是大将程名振之子,前些年随父在东北征战,声誉鹊起,天子特召其回朝领禁军。此人向来耿直质朴,听皇帝提问,应声答道:
“臣以为,先帝当是欲用屈突通的步兵,先抵住王充主力。等到郑军师老疲敝,先帝的玄甲精骑再投入战场,寻找其溃薄处,一举踏平敌师。先帝用兵武略,大致神妙如此。”
“程将军所言极是。”李贤插话赞许,“先帝自少经略四方,深知用兵之要,天赋英武,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我弱当其强,强当其弱。敌军乘我唐军之弱,奔逐不过数百步;先帝乘其弱,必引精骑直冲出其阵后,返而击之,敌军无不溃败。”
他这明摆着要抢敏之的风头,不过论起背书的本事,敏之还真不敢跟李贤抗衡。又当着人家父母的面,他只笑笑,赞道:
“雍王熟读国史,记心过人。青城宫一仗,确是先帝战法典范。但那伪郑王充亦非善与,他是隋末名将,曾以一已之力击败瓦岗军的……先帝遣屈突通以五千步兵出击,王充也只以部分步兵迎战,自己身边留有相当精骑备用,阵型未乱。先帝亲身陷阵时,一时还看不清郑军厚薄,而且这个战场——”
说到此处,敏之挥手四周,示意众人注意身边景色:
“此处本是旧隋皇家园林,五十年前,虽然地貌与今有异,但一样堆山挖池、建筑亭台楼阁、树林草木。丧乱后弃置数年,池水湮塞,荒草没径,高低起伏障碍甚多,不是那等一望无垠的平坦原野。王充在此布下的战阵,也不容易一眼看透虚实。先帝率精骑冲来,双方一通混战,尘烟涨天,更难辨清。先帝打马跑过一段湖岸长堤时……”
他举目顾盼,手指湖水对岸:
“敏之猜测,或许就是那一段长堤。隋炀帝在西苑里挖掘大海池,中间堆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岛屿,岛上皆建宫殿。海池之北,有长渠曰‘龙鳞渠’,串起十六座宫院。诸公请看,海池、三岛、长渠仍在。先帝当年自北向南冲锋而下,那么他当是冲过了海池北岸的堤坝,纵马跑进海池——与身边卫士失散,追随在后的,只有猛将丘行恭一人。”
“先帝冲进海池里了?”年纪最幼的皇子冀王旭轮惊问,“那岂不是要掉进水里?连人带马全淹死?”
冀王李旭轮才十二岁,天真韶秀,一直娇养宫中,今年刚出阁排班位。他评价自己的祖父如此口没遮拦,在场人全笑了,天皇笑骂:“旭轮你怎么说话呢!没点规矩!当年你皇祖要象你说的,那还能有你?”
敏之也笑道:“冀王勿忧。杨广无道,身死国灭之后,西苑乏人管护,只怕海池水也干了。青城宫之战是在初春,一冬冻乏,就池中还有水,也不会太多。先帝冲过堤岸,或是踏入了刚解冻的淤泥里,‘飒露紫’奔跑不快,战场上又是乱箭飞舞,坐骑不幸被流矢射中胸颈,先帝……落马。”
“落马”两个字一出,皇帝明显地脸色一沉,敏之也适时住口。
千军万马腾踏奔驰的战场上,“落马”可绝对不是什么吉兆。在场人都明知当年的小秦王安然无恙——离熬成“先帝”还有好多好多年呢——四下里一时仍然鸦雀无声。
“所以说,先帝创业艰难哪。”打破寂静的是步障后面的天后,“与卫士失散,坐骑又中箭落马,真是惊险万状。”
敏之忙接话笑道:“这就是丘行恭将军大展忠勇的时候了。先帝身边护卫,只剩他一人,他先将近处追兵全射倒刺死,又下马将自己坐骑献给先帝,为‘飒露紫’拔出胸口箭枝,执长刀在先帝马前护卫导行,大喝连斩数人,突出敌阵回归本军。”
“好险。”小冀王拍了拍胸脯,“先帝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回去得好好上香拜佛还愿吧。”
“先帝哪里有那个闲功夫!”他二哥笑起来。敏之也笑道:“那一战还没结束呢!先帝回归本阵之后,也顾不上伤痛疲劳,挥军复战。两军反复胶着厮杀,你进我退,自晨至午聚而复散,双方都是咬牙硬拼……所以说,伪郑王充实力不差,已经坐困挨打大半年,实战仍然如此顽强。最后终是硬拼不过,王充鸣金收兵,撤回洛阳城。先帝又挥兵猛追至城门拦截,斩俘七八千,予郑军重创。从此之后,王充再无力出城反击野战,只能困守孤城了。”
“那……飒露紫呢?”冀王关心地问,“它后来养好伤了没有?”
敏之摇摇头:“飒露紫胸口中箭,两军激战当中,应该没能活过来。”
除少年冀王之外的在场所有人,都是知道那情形的。一时无人说话,人们的眼睛都望向面前开阔明净的大海池。碧玉般的池水中,依然耸立着三座绿树葱茏的仙岛,数只龙舟小船在水面摇**漂浮的,上百水禽异羽毛投颈潜泳,岸边如烟柳堤枝梢拂波……
堤岸下,忽然传来清嘶与马蹄声。
天皇骤然回首,脸上变色。只见一个形貌威武的汉子幞头戎衣,腰挎胡禄,手中牵着一匹全身深红色的骏马,自堤岸之下缓步行来。
“丘行恭将军?”
人群里几位年纪较大的朝臣,有人失声喊出来,还有人“丘将军”“丘将军”地低呼议论。敏之叫人翻查过籍档,知道救护秦王及“飒露紫”的猛将丘行恭十分长寿,十年前才去世,享寿八十岁。他生前任右武侯大将军,守卫宫阙,所以有老臣与他相熟毫不奇怪。
不奇怪?
牵着骏马缓缓行来的武将,年纪也就四十来岁,有点胡人相,鼻子又高又尖,唇上虬须、颔下短髯都生得浓密。他未戴兜兕,头上只裹了幞巾软帽,外着立领战袍,下摆内露出甲裙,腰带上右挂胡禄,左佩弓刀,形象装扮与昭陵人众描述过的六骏石碑上的丘行恭一模一样。
他手中牵着的战马,也是象“飒露紫”一般的深栗红色,雄健壮伟,鞍辔华贵,一眼望过去,确实当得“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的赞语。
一人一马,从石屏上消失之后,魂灵回到旧战场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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