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寺位于清化坊,附近宅邸几乎都是宗室王公、皇亲国戚、三品高官的赐第,上年失火被烧毁的常乐大长公主府,就离同安寺很近。蒋王家人把他的棺材停到同安寺举哀,也是因亲戚故交上祭方便,且与寺中僧人相熟。
夜近子时,寺内停殡的大殿上灯火摇曳香烟缭绕。收敛蒋王遗体的黑漆大棺供奉在白麻挽帐之后,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灵牌案前,近十个仍在殿上守灵的蒋王之子及其姬妾女妇、府官下人累了这些天,一个个东倒西歪不住打盹,都没什么精神。
当当当三声,报子时的更梆声音遥遥传入殿内,伴随着一声猫叫。
起先也无人在意,但那喵呜喵呜又响起来,一声接一声不停,且听着离同安寺大殿越来越近。时已入仲夏,野猫这般叫唤并非寻常。守灵人渐次警醒,为首的嗣蒋王李炜直起腰,皱眉打呵欠:
“这狸猫好生——”
一语未了,堂上障幕之后、蒋王李恽棺盖上突然窜出一只猫,落地之后一边嘶叫一边向殿外奔逃。这猫全身漆黑,双眼绿光闪烁如鬼火,形象甚为可怖。守灵妇女当中有多人被吓得尖叫起来。
佛殿前后尖叫呼啸之声随之大起,似有千百鬼差呐喊狂笑,其中隐约夹杂着“多行不义”“罪有应得”一类指控唾骂。殿外院内亦黑云席卷,柱脚墙边灰烟滚滚而起,片刻之间,灵前晦暗迷茫一片。
守灵的蒋王家人早吓得屁滚尿流往外奔逃,嗣蒋王李炜却还算能沉得住气,在烟雾中大声呼喊,指挥身边人去抢着抬出他先父的棺材。
那黑漆大棺本放在床案上,十数精壮奴仆上前搬抬起来,齐声呼喝着往殿外扛,倒也顺顺当当出了寺门。
“唉”一声,阿浪重重叹口气。靠在他身边的狄仁杰拍拍他肩膀,示意别乱说乱动。
他二人隐身在同安寺侧廊下的木柱后,周围一片黑暗,两人也都身穿黑衣蒙着面,不怕被发现。他们准拟吓跑蒋王府的守灵人以后,趁乱潜入灵堂上,开棺验尸。阿浪没想到这蒋王嗣子还挺有孝心,居然在猫鬼来袭时不肯丢下父棺自顾先跑。
猫鬼和浓烟自然是东宫人搞出来的,几个东宫卫士用不知什么草茅束熏出来的灰烟浓厚,但没多少明火,一踩就灭。阿浪原先的提议是在寺内放真火,但被否决——周围都是王公宅邸,万一控制不住烧大发了,不好收拾残局。
蒋王府的人不肯离开棺木,就比较麻烦。阿浪沉住气,看下一步怎么办。
关陇旧家都对猫鬼巫蛊之说颇有心结,前不久常乐大长公主一家的灭门大祸,更是现身说法。猫叫和烟雾一闹,已足够吓得蒋王府家人抬棺夺路逃出同安寺,又点起火把喧嚷得整个清化坊鸡犬不宁。
坊内当直武侯自然得来问究竟,知是猫鬼作祟,不敢怠慢,又夜开坊门跑去金吾卫报讯。清化坊西就是徽安门大街,街西则是东城庄敬寺。这么开门闹腾,很快便有东宫卫队并金吾卫小队一同来查看,带队军官则是索元礼。
阿浪和狄仁杰一直混在街角暗处监视这场闹剧,一见索元礼那深目卷须的面孔出现在火把光圈中,阿浪又“呸”一声,厌恶更深。狄仁杰则低声道:
“你消停点吧。这类乱七八糟差使,还真是索元礼来办最妥当。”
“索命五郎”名震洛阳城,连同安寺这等显宦家庙都对之避忌几分。索元礼带着卫士们来问情形,几句话说过,便断定“那猫鬼自常乐大长公主府蹿到同安寺躲藏,这是被举灵做法事的动静惊走了,又要胡乱害人咒人”,下令整坊大索。
蒋王的棺材和守灵队伍,不能总在坊街上停着碍事。索元礼给嗣王李炜指路:“庄敬寺离此最近,元礼一路过来,各道门都开着,郎君可将大王秘器移入庄敬寺暂时停放,等天亮之后再行斟酌计较。”
庄敬寺与东宫的关系,宗室国戚尽人皆知。李炜还在犹豫,索元礼脸色一沉,厉声喝道:“下官奉敕清查京师邪祟已久,郎君请勿阻碍金吾办差!夜半三更,各坊皆关闭门户不得出入,只这一条路可走,大王请启驾!”
这胡人武官从豳州调到东都十六卫入职也快一年了,俨然已谙熟如何与皇亲国戚打交道。他这么一吓唬,蒋王一家又是长期在封地居住的,竟乖乖闭了嘴听他调停。索元礼命两个卫士引路,又从街角武侯铺牵来骡车运棺,蒋王府一行人将黑漆大棺运入庄敬寺暂停。
既然进了庄敬寺,就好说了。
寺中知客和主持僧人都迎出来,问明情由让蒋王府人把大棺抬到偏殿安放好,又以“除邪祟防猫鬼上身”为名,将死人和活人隔离开。嗣蒋王李炜及家人都被请到殿前院内听僧人诵经作法,另派一队人入内绕棺念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棣……”
七八人齐声诵颂中,阿浪一手执烛,一手拿撬棍跳上棺床,绕着黑漆大棺转几圈,看准棺盖缝隙,将蜡烛递给身边人,双手用力将撬棍尖头插入盖隙,微微使劲,果觉手上松动。看来行。
他向身边的东宫卫士们点点头,诵经声顿时高扬大作。这帷帘内只有一个和尚,面朝殿门外注视动静,领着众卫士一句一句口诵《往生咒》,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不坏修行的意思。其余人一边看阿浪开棺一边跟着诵经,借声音遮掩,阿浪力沉双臂,“吱呀”一声,棺盖上扬。
一股陈腐秽臭味道顿时冲出,虽有准备,阿浪还是被熏得眼疼鼻酸。
两个卫士在棺床下面接着,阿浪掀起整座棺盖,轻轻递落放到地面上。他又要过一个火把,往棺内一照,只见蒋王遗体头戴冠冕,脸上盖着覆面,身穿紫袍朝服,仰躺在厚厚的绸绢绫绮之上。
不知是棺内铺了生灰还是什么,尸首保存尚可。经过这么长时间,又在夏天长途跋涉从相州运到洛阳,还没腐败溃烂得不可收拾,火光所及,连渗液都不多。
想到今年春天自己和这七舅父刚吵过一架,阿浪也暗暗叹息一声,伸手把狄仁杰拉上棺床,让他动手验尸,自己举着火把在旁边照亮。
狄仁杰先双手合什,对着蒋王遗体虚拜一下谢罪,才动手拉掉他脸上覆面,然后脱掉一层层葬服寿衣,并将棺中陪葬诸物一一递出,手法颇迅速。阿浪一手举火,另一手帮着翻身传递,见蒋王果然肌体完好,皮肤尚有弹性,且有收缩脱水迹象。原来一个胖大雄壮的身体,如今皮肉蜡黄紧贴骨骼,瘦成了一具人干。
运气不错,这样致死伤口保存得很清晰易辨别。狄仁杰脱光蒋王衣衫,指着他前胸那道青紫扭曲的狰狞裂口给阿浪看:
“伤口太大,不是蹀躞小刀子刺出来的。”
阿浪点头同意,他二人又合力翻过棺中尸体,果见蒋王后背也有一处刀伤,皮肉微微向外绽卷,很象是一把长刀刺入他前胸又透背而出所致。狄仁杰解释:
“人刚死时,伤口还不会外翻得这么厉害。王府收殓用心,棺中用了诸多防腐料,使他肌肤收缩而未腐烂……咦?”
他翻了几下尸体,蒋王恽的右臂右手忽然掉落,倒吓了二人一跳。狄仁杰皱着眉,小心翼翼拉几下他其余肢体,都还很坚韧地连在身上,只有右小臂和右手掉了下来。
“手肘关节和腕骨断了。”狄仁杰仔细瞧着那些掉下来的肢体,又伸手去拔弄那只右手,“指骨也碎了不少,软绵绵的……若皮肉不坏,这些部分连在身上,套了衣袖手筒,就看不出来,反正死人不会叫痛。”
“是死后被弄断了骨头,还是生前就断了?”阿浪问。
狄仁杰摇摇头:“目前还看不出来。这个断骨的位置有趣……嗯……阿浪你仔细看看,也帮我记住,容我回去慢慢推想是怎么回事。”
他又扶起尸体,指着臀部和大腿下部的青黑色瘀斑叫阿浪看,说这证明蒋王死后长时间仰面斜躺在坐**,未曾动过。他断了的右臂肘部也有同样印迹,左臂的黑迹却在手背上——始终稳稳连着臂体,没有要断掉的趋迹。
“我问过蒋王府多人,众口一辞,都说大王死前内室十分安静,并无争斗厮打动静。”狄仁杰盯着棺内断臂断手思索,“要在蒋王生前把他打成这样,那可不是一般的闹腾……”
阿浪举着火把,抬头看一眼殿门外。棺床周围卫士们的诵经掩盖声已经低落不少,天快亮了,人都累了。
“狄公,赶紧干完活,把这堆东西恢复原状吧,不是说尽量别让蒋王家人发现么?”他提醒狄仁杰。
“唔。”中年法官如梦初醒,点点头把蒋王遗体摆好,又一层一层给他穿好葬服,棺内陪葬物也放回去。二人尽快收拾好,卫士将棺盖抬上来,对准钉眼压回。
只要蒋王家人不故意摇动揭落棺材,他们应该是发现不了这番手脚的——发现了又怎么样?
阿浪耸着肩跳下棺床,又搭手把狄仁杰扶下来。一众人从殿后溜出去,只听前面人声浮动,大概是蒋王家人被放进来继续守灵了。
狄仁杰和他都不愿意和索元礼照面,叫身边一个卫士去通知他计划成功,各自稳便,二人顺墙下往寺门走去。一路走,狄仁杰一路向阿浪讲些他这几天审问蒋王府家人的成果,又问阿浪寻找‘什伐赤’马砖有什么收获。
有什么收获……阿浪根本就没认真找砖。他和苏味道在武牢找到“青骓”以后,本打算一鼓作气,再把死于同一役的“什伐赤”也找出来。那时他二人再加上一个武牢关守将,来回来去翻书看画,把他们能想到的可能藏砖地点一一找遍,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如今他手上连史书和图画都没了,还能指望有什么新发现?
二人说着话,捡偏僻路径往庄敬寺大门走。今夜月光明亮,为隐蔽起见,他们没打灯笼火把。转过一处院墙,阿浪忽见前方有条白色人影对自己招手。
那人影半身隐没在一扇半开院门之后,素服蒙面,看着身量颇高。阿浪一怔,只觉这人影略有些眼熟。他看看狄仁杰,中年法官也瞧见了,捋须道:
“那个难道是……”
“我去瞧瞧。”阿浪撒腿奔过去,那人影反应很快,矮身缩进门内。阿浪跟着进门,只见那人影又在前方路上若隐若现。他回头看一眼,见狄仁杰正捧着肚子努力跟来,便不再理他,专心跟踪那白影。
那人影路途极熟,带着阿浪三转两转,进入寺院一侧刚被火烧过的荒苑,又钻入一株大树后,就此消失。阿浪赶过去,见树下有一口枯井,四周长草过膝荒秽不堪,此外别无异样。
东方天际渐渐明亮,阿浪折了根粗树枝,一边拨弄附近长草,一边等狄仁杰。他情知那蒙面壮男很可能是郭尚仪——柳娘子那前夫,特意将自己带来此处,必有道理。
待狄仁杰喘吁吁赶到,二人一合计,都觉得这口枯井里大概有古怪。略歇一刻,天色大亮以后,他们向寺中僧人借了捆粗绳,一头结结实实捆在树干上,另一头打了十几个结子垂入井中,阿浪振作精神,又点着一支火把,缘绳下井。
这井不很深,阿浪觉得四个与自己身高相若的男子,站在井底上下叠罗汉,最上头一个就能摸到井口。他下到约摸一半深度,发现井壁上有个洞口,能容一人钻入。腰上一使劲,他**秋千般**过去,放开绳索,稳稳跳进洞口。
洞内是条隧道,他走了三几步就到头了,手摸到一片冰冷平展的硬面。举火把照亮看,是两扇石门,就跟墓穴门似的,门鼻以一把大铁锁锁住。
阿浪屏住呼吸,将火把凑近铁锁。铁锁上有不少锈末,拂开一看,锁面上隐隐刻着一只奔跑的犬只图案。
“黑铁钥匙……”阿浪喃喃。裴妃从合璧宫绮云殿太子弘婚床内发现的那一把大钥匙上,也铸有相似图形。柳娘子夫妻告诉他们,那钥匙似乎可以打开一扇庄敬寺里的石板门。他们把那钥匙给了东宫卫队,却至今没找到石板门所在。看来那夫妻俩是等得不耐烦了,或者他二人离开合璧宫后,又躲回了庄敬寺,今夜发现阿浪和狄仁杰入寺,就便亲自指引他们这石门所在。
石门后面,又会是什么呢?
没钥匙,开不了锁,阿浪也没办法。他举着火把原路攀上井口,向狄仁杰说了所见。狄仁杰并不惊讶,他也想到了那把钥匙。
二人没回家,出寺门直接进东宫求见太子,却知李贤被二圣召入大内去了。出来见他们的是史元真,大胡子队长一脸紧张:
“狄公,长孙郎,明崇俨回洛阳了。”
阿浪头皮一紧,立刻想起明崇俨在昭陵的指控:
“男女之私,宫人不谨,涉大不敬,六骏才不能集齐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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