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觉得自己进入了阴曹地府,否则,她为什么会看到已死的郭尚仪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还看到了牛头马面……好吧,没奇形丑怪到那步,但这身材壮硕的男子,脸孔上也全是焦斑烂疤,根本没有人样,而且好象不会说话,只能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咕哝。
这两个非活人转来转去,婉儿头脑昏沉,眼前一阵阵发黑,很快又没了意识。等她再醒来,她竟然正伏于男子宽阔温热的后背上,在夜空中飞翔。身下是熊熊大火,橙红色的火焰照亮半边天际。
“阿浪……哥……?”
他们停顿,身下人没回应,婉儿突然滑落,跌下无底的虚空深渊。她的身子受着烈火烤炙,又被带有冰棱的狂风四面八方吹透。她直着喉咙狂呼乱叫,却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跌落了仿佛一生一世,她终于见到脚下的山石荆棘。之前只想“快落地吧摔死算了”,此刻却又惊骇得手足乱舞,只想抓住什么向上爬。
当然什么都抓不住,直直摔向乱石嶙峋的地面。大叫一声,她从**弹起来。
腰肢过于酸软无力,支撑不住身体,婉儿又向后倒下去。肿胀的后脑磕到床面毡毯,她疼得又大叫一声,天旋地转。
旁边有人说着什么,完全听不懂。有脚步声出去又进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问:“你醒了么?上官娘子?”
上官……婉儿勉强张目,眼前还是金星乱冒。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看清自己是躺在一处床帐里,问话的女子坐在床边。从门口射入的光线不够明亮,婉儿注目须臾,看出这是个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多的少女,脸瘦眼大,神情羞涩,容貌依稀有点眼熟。
婉儿一想事,脑后就胀痛得厉害,记不起哪里见过她,只张嘴勉力吐字:
“水……我……好渴……”
少女起身出去,婉儿听到她在喊“阿耶她醒了”,接着一个更熟悉的男子声音喝斥些什么,两个人影晃动进房。少女端着一个碗,小心地扶起婉儿上半身,喂她几口清水。
缓解了喉咙干渴,婉儿眼前眩晕也好了很多。她抬目望向跟进房来的男子,“啊”一声尖叫,认出那竟是海东逃将梁忠君。
梁忠君并没有死,她自然知道,但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怎么他会忽然出现?难道二人又在地下相会了?可日影幢幢,房中精洁华丽,这又明明是人间景象啊。
“到底是年轻小闺女,恢复得挺快。”梁忠君还笑着说话,“昨日昏迷一整天,我只怕救不回来。这宅子里又没医药,只能给你灌些热米汤保着命,睡一夜,今天就见好啊。”
“梁阿兄……你怎么……”
婉儿迷迷糊糊,什么事都想不清楚。梁忠君让那少女扶她平躺下,指着说“这是小女百岁”,又慢慢给婉儿讲了别来以后他父女俩及“长孙郎”的遭遇。
阿浪又离开洛阳去找马砖了,婉儿只知道这个,是太子贤在二圣面前禀报过的。梁忠君父女及裴妃索七娘等事,她却丝毫不知,听梁忠君讲得惊心动魄奇变百出,她连头疼都忘了。睁大眼睛听完,她问:
“原来如此……那怎么你们又能救下了我?”
“救你?没有啊。”梁忠君也脸现困惑,“昨日清早,小女出门打水,一脚踏出槛外,就踩在你身上,把她也吓得不轻……我听见她叫唤,赶来一看,认出是你,忙把你抱到正房来照料,又四下查看,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是谁趁夜溜进这长孙宅,把你放到厢房门前又跑了。按理说不应该,这宅子四墙外都有东宫卫队守着呢……”
婉儿“唔”一声,又努力想想,只能记起自己是被东宫太子妃房氏叫到庄敬寺,说完话之后遇到一个鬼魂似的绿衣人,鬼使神差跟着他一路走到偏僻角落,然后被打昏……她伸手摸摸后脑,还有一个大肿包没消下去。
两人分析半晌,不得要领。庄敬寺离长孙宅不算远,但也得出了东城再进承福坊,无论是谁把她打晕又趁夜背过来,这一趟都够费劲的。而且做这事是为什么?
“我还以为寺里那人是要引我去见我娘……梁阿兄,你既然和阿浪哥、狄公索七娘他们在一块,听他们说起过家母相关吗?”婉儿问。梁忠君摇头:
“惭愧,长孙郎他们也说过要帮你打听令堂下落,可一直没什么线索。如今长孙郎和狄公都外出奉公办差,东宫把这宅子看守住,索七娘也不便来,我们几个好多天没见过外人了……”
等婉儿身体恢复些,梁忠君又带着裴妃及索七娘留在此地的侍婢野葱儿过来看她,几个女子之前都认得,相见不免哭了一场。
裴妃的神智比在合璧宫及在娘家时清楚很多,婉儿和她说了好些话,又听到不少与孝敬皇帝之死有关的消息,特别注意到一点:
“你说,那个潜进合璧宫,后来一直陪伴你的宫婢阿邢,临死之前叫你们去‘庄敬寺’找她的主使人?”
婉儿自己也是在庄敬寺出的事,那个东宫家庙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呢?
几个女子正低声议论,梁忠君忽然进来,向婉儿道:
“方才我去大门上,接收前一阵索要的柴炭,发现门前守卫的东宫兵人少了。我打听缘故,他们说最近别处又出了事,东宫人手不够,调走一大部分。再问端详,就不肯细说了。我估计婉妹能被人趁夜偷偷送进这宅子,与看守减少有关。但别处出的事,是不是也和你被人袭掳有关呢?”
“应该是吧……我忽然从宫里失踪,事也不小,估计禁军正到处搜拿我。”婉儿想想,费力地掀被下床,“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会连累你们。”
“你要去哪儿?”裴妃几人连忙按住她。婉儿也没想好,但她现是有品级职事的内官,忽然离开宫中,依私逃论,罪过不小。长孙宅里这几人本来就被“软禁”着,再收留她,罪上加罪,一旦被发现会有麻烦。
“浮浪私逃?谁?”梁忠君苦笑,指着自己鼻子,“婉妹你瞧瞧我,还怕这等罪?——我知道,这宅子现在其实是个监牢,叫你陪着我们坐牢也没道理。不过这里面日子过得舒服,你好歹先把伤病养好,身子大愈了,再想下一步去哪儿不迟。”
他说的有道理,这几人确实过得挺舒服。长孙宅里自有水井,库里留存的衣粮肉菜充足,只有柴炭没法自给,需得由围守住这宅子的东宫卫队隔几日送一批。阿浪出差之前把这些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梁忠君和裴妃几个人才能安心住着,等那几个出公差的回来为他们“将功赎罪”。婉儿要是偷偷在此住下来,和这几个朋友相伴,那确实比在宫中天天伴君如伴虎提心吊胆享福多了。
但她不能。她不能确切知道出了什么事,却笃定袭击她的人不是一时冲动心血**,背后必定还有大阴谋。她在这里多躲一天,外面情形就会更恶化一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天既安排她死里逃生,这一场灾劫,她是必定要挺身承受的。
可裴妃那一句也有道理,婉儿能去哪儿?她可以推开大门,叫守卫的东宫侍官带她去见——太子或者天后,但那一样会连累长孙宅里的人。而且外面到底什么情形,她会不会被直接扔进监牢里拷打,连正经宫官都见不着,也很难说……
“我有个主意。”野葱儿忽然道,“上官才人先吃饱睡足,到得半夜,我带着你爬墙出去,先去找七娘——我知道她在胡坊的下处。七娘消息灵,路子广,外面出了什么事,她总能听到点风声,到时候再跟她商量怎么办。”
看守长孙宅的卫队,重点就是看住裴妃和梁忠君这两个钦犯,别人么……武敏之留下的奴婢下人很多,各院来往进出,一会儿看一会儿不见的,也没人特别在意。野葱儿其实之前已经趁夜爬墙进出过两次,从索七娘处带了点新闻回来,她这主意一出,人人赞同。
婉儿就努力多吃些饭,也找一套小婢男装换上,和野葱儿一样装扮,半夜随她爬墙而出。二女一路躲着巡街金吾卫,迁延到天亮开夜禁,进胡坊找到索七娘。一见婉儿,那胡姬女商人自然又大大惊叹一番。
“上阳宫中又出了巫蛊案?”婉儿一听这话,立时想起自己在天后书架上发现的那张空白薄黄纸,再一思索,吓出满身冷汗:
“我无故突然失踪,然后巫蛊案发……发现符咒之前,我还去过观风殿……”
“对呀,说给谁听,谁都会认为是你干的嘛。”索七娘笑笑,“还有一桩,你说你是在庄敬寺被人打晕劫走的?那寺前几天刚着火了。”
“着……着火了?”
“嗯。还好那寺院离东宫和仓城都特别近,防火严密,刚烧着,就有好多人提水去救。最后听说也没烧得太大,主大殿和塔库都没事,毁了几进偏僻小院而已,也没烧死人。”
婉儿按捺住心跳,沉下心来仔细想想:
“这么说来……之前我还以为,是有人想把我从宫中救出,又不愿意暴露身份,所以打晕我以后把我送到长孙宅里。但要是故意放火烧庄敬寺的话……也许打晕我的人,根本是想杀了我,可中途被别人阻挠,临时逃走。他又怕我醒了揭露他罪行,所以又回去放火烧寺,想把我和寺中人一起烧死灭口……”
索七娘也点头赞同这话,又问婉儿想怎么办。婉儿再问她其余消息,索七娘所知有限,“上阳宫巫蛊”是她继母弘化大长公主私下透露给她的,庄敬寺着火则是听来南市闲逛的禁军卫士们说的,别的细情她就不知道了:
“说实话,巫蛊那事,要不是我父母打算提前离京回安乐州,催促我早拿主意,大长公主也未必肯跟我说。宫中特别特别忌讳这等事,为此不知道掀起过多少风波,砍过多少人头……大长公主还说,这次似乎和‘猫鬼’有关,那更要命,关陇宗室旧族家家都害怕那玩意。他们夫妇本打算天气暖和了再回西北,这事一出,也不敢多耽搁了,生怕被牵连进去……”
“早拿主意?”婉儿问,“七娘你也要和父母一起上路回家吗?”
“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家?”索七娘叹口气,眼圈一红,“我本来已经拿定了主意,不想到他们帐下去混饭看人脸色。洛阳南市羊马行这边,一开始我也接洽了不少生意,可索元礼那混帐行子成天来搅扰,这边胡商谁肯轻易得罪官府?我又是个女流,本来要说动人相信我也艰难……唉,眼看着肯搭理我的人越来越少,只怕……”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问婉儿打算如何行动。婉儿盘算半日,在天后与太子之间再三考虑,最终决定:“我去右掖门投案自首。”
右掖门是皇城南面的西门,离东宫较远。索七娘给她找了辆车,婉儿乘上直行到右掖门,向守门监卫说明自己身份,果然报进去以后,是贞观殿而非东宫值守出来接她入宫。但天后并没见她,只下了口敕:
“送上官氏去见太子。”
……那我还不如直接去东宫求见太子贤?婉儿觉得不太妙,硬着头皮进了东宫,果见太子夫妇同坐堂上,一起接见她,脸色都很不好。
婉儿跪在地下,原原本本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讲述一遍,只略去了长孙宅内众人和索七娘的说话,只说自己在长孙宅醒来以后,挣扎能动了,就出来到宫门归案。李贤夫妻俩反复询问详审,见婉儿前后言辞一致,没什么破绽,表情才渐渐缓和下来。
“明崇俨带人大搜庄敬寺,北门禁军彻查上阳宫,我还自请二圣派人搜查东宫,都没搜出什么证据能把东宫和猫鬼巫蛊牵扯到一起,除了你这个失踪的人以外。”李贤沉吟,“若你也是被人陷害,险些打死而非逃走,那更坐实有人成心要诬陷东宫……”
婉儿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自己乃是李贤进献给天后的侍书婢,所以可算“东宫的人”,也有受太子指示下符咒的嫌疑。但光就这一点联系,便把猫鬼巫蛊大案诬陷成东宫所为,似乎……过于牵强了?
还有别的证据吗?看皇太子夫妇的沉重神情,婉儿直觉此事不那么简单。
房妃向丈夫倾过身子,轻声道:“殿下,那鬼母……”
李贤挥手命她噤声,咬着牙道:“庄敬寺一把火,只怕将阴私也毁得差不多了。我明日再亲自去那寺里走一趟,上官,你随我同去指认。至于上阳宫里抓起来的那些宫奴户婢……审过一遍,谁也不肯说什么,看来寻常手段是奈何他们不得了。”
瞧着他眼燃怒火青筋暴突的模样,婉儿有些害怕,又隐隐不安。“寻常手段”是什么意思呢……
“人来。”太子唤人,“去把丘神勣、索元礼两个给我叫来,再给我拿两张西苑门符来。上阳宫须得重新搜查审讯,所有宫人现都关押在合璧宫,这差使,就叫他们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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