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吐蕃赞蒙

李贤一夜都没睡安稳。天明夜禁过后,他还在梳洗更衣,便听说赵道生求见,且形象气色不太妙。

他抬头望一眼时记漏。能这么早冲进东宫,说明赵道生昨天夜里就等在洛阳城门外了,只待开城,立刻持符契过关疾奔。这么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

赵道生一脸倦容,显然通宵未眠,浑身上下风尘仆仆,是一路打马不停的模样。他进房来行了参拜礼,又请李贤屏退左右,确定房中再无人能偷听到只言片语,才低声说了夜来变故。

“明崇俨死在石塔寺?被长孙浪杀了?”

赵道生点头:“寺中看守有六人,奴已命他们严加监视智建、长孙浪、丘义三个,还给叛贼丘义上了绑。智建坚称他是心向二郎的,他懂些道法医术,奴命他与长孙浪一起收殓明崇俨尸身、照料圆觉尼,不准出禅房。下余怎么办,奴赶着回来听二郎指令。”

李贤跌坐在梳妆**,先长长吁出一口气,又皱起眉头。

明崇俨终于死了,本来是大好消息。可他死在石塔寺,且与长孙浪和丘神勣这两个东宫武官有直接关系,那又糟糕得很。消息传出去,任谁都会想到是太子指使下属,杀了一向与自己作对的九仙阁阁主。

别人也罢了,如果天皇也这么想,就……

父亲近年来疾痛缠身,尤其是近数月,气疾每次大作,都要依靠明崇俨的持诵作法来止喘安神。那术士一死,他再发病,想到是儿子害得自己没了缓解之道,进而再怀疑是不是太子故意促自己速死,好提早登基……处于难受痛楚当中的病人,还能有什么理智可言?

“不能让二圣怀疑到东宫。”他冷着脸向赵道生说,“你想能有什么法子,把明崇俨之死——还有丘义之死——都推到别人身上?最好推给天后。”

丘神勣的叛离,他虽愤怒,却不意外。那本来就是个残忍凉薄的小人,李贤从来都不怎么瞧得起他。赵道生显然也想过他必有这一问,立刻回道:

“派驻石塔寺的六名看守,本也都是经过择选的良家子或元从旧家,都靠得住。奴再带几个这样人过去,一起把智建、丘义和长孙浪都杀掉灭口。明崇俨师徒的尸体可以留在石塔寺,身边放些宫中物,装成是他们从内宫偷盗递销,分赃不均为盗所杀的模样。如若再要牵扯到天后的人……那右卫将军武三思,不是刚开始上直领兵巡逻么?二郎能不能想法安排,叫他去趟石塔寺,或者别的方便抛尸之地?只要是武家人发现明崇俨死亡,天后就很难再消释别人疑心……”

说到武三思领兵,李贤又一阵心烦。右卫将军本来是个虚衔,天后却以“习学”为名,将武三思安排到北门禁军里降品领了个校尉实职,现手下管着几十人。天皇不阻止,李贤这太子也不好违拗母命。

武三思和武承嗣本来都曾暗里发誓效忠东宫,以换取张大安等老夫子上书请立他们继周国公爵。可李贤如今一点都不敢相信他们这些人的誓言了。

“明崇俨师徒的尸首扔在石塔寺,别人呢?”李贤问。赵道生继续道:

“其余尸首,以及圆觉尼,都用大车运出来,另寻地安置。二郎不是还要用那尼姑来胁制上官才人么?暂时还是留着她性命为上。”

李贤想了想,摇头道:“别人罢了,长孙浪是天皇外甥,又刚找齐六砖,中外瞩目。丘义也是前朝功臣之子,家族强盛,在两京交游甚广。他二人忽然失踪,不可能随便一埋了事,总得都有个交代。”

赵道生笑道:“这容易。长孙浪和丘神勣向来不和,人尽皆知。奴等寻个离石塔寺极远的地界,可以驾车绕到城南或城东,在官道旁边找个树林荒地,把他两个的尸身摆成互殴拼斗、双双伤重死亡的模样,谁也不会怀疑,且也没人会再追究凶手或指使人。”

这倒是个挺巧妙的安排,合理合情。李贤想了一下狄仁杰,马上下定决心,要在案发前先把那娴牍老吏打发出洛阳……对,就派他带着六块雕马砖,去昭陵“迎回六骏”好了。

“这么大一番操持,要小心有人泄密。”他警告赵道生。

他的贴身户奴再拜力陈:“奴带去做这些机密差使的,本也都是早经过审勘的可靠卫士。请二郎再多赐金帛给他们,允诺事成之后,把他们发回西京驻守,先享一阵清闲。明崇俨既死,天皇的病体也……他们只要等到二郎接大位,就可以出头了。都是明白人,能想通这道理。如果二郎还是觉得不妥,那袋‘突厥蓝’仍有剩余……”

堂外传来报时筹声,提醒李贤该当入宫去向父母请安了,不能再犹豫耽搁。李贤向赵道生点点头,说声“就这么办,你去安排”,又整顿衣冠带着赵道生出后殿。

东宫家令杨元琰在前堂等着随侍,李贤命他帮着赵道生办差,任其便宜行事,又叫新接任的东宫左卫率去索要禁军近期上直巡逻排班。

时间仓促,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迈下两级台阶,忽一阵疾风吹来,自己脑后幞头系带被刮起,抽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所有人都抬头望一望天。云层很低,狂风大作,看着是要下雨的模样。远远的有人跑去大呼小叫地索要雨具油衣,杨元琰感叹一声:

“一场秋雨一场凉。殿下加衣吧。”

天象感应吗?李贤苦笑着想。系紧披袍翻身上马,他一边出东宫往贞观殿走,一边强捺心内不安。丘义和明崇俨那个弟子,灭口无碍,长孙浪就……有点过分?

那毕竟是他嫡亲姑母的儿子,很得父亲喜爱,又一直在东宫办差,这一年多来东跑西颠寻找雕马砖,颇有功劳。听说长孙浪在禁军卫队里人缘也还不错,且那小子品性不恶,一旦有事,似乎能指望上他。

最重要的,长孙全族都是天后死敌,他绝不会倒向武氏一党。他又和上官婉儿暧昧不清,二人似乎难舍难分,那他就只能帮着李贤尽早登基掌权,才有可能把那小妃子弄到手。如果二圣仍在位,上官婉儿绝无可能出宫嫁人。

一瞬间,李贤勒马停下,想改主意叫赵道生过来,命他只杀丘、智二人,留长孙浪帮他办差。

长孙浪只要还没蠢到家,就不会轻易泄密。李贤还可以尽快打发他和狄仁杰一起去昭陵找六骏原物,离开洛阳,更安全些……

不行,那要怎么处置丘义的尸身?

叹一口气,李贤眼前又闪过昨日长孙浪在东宫与自己讨价还价大吵大闹的情形,心头涌起烦恶。

算了算了,那小子入宫这么久,还是一点礼法规矩都不懂,将来也不会是个听话省心的。他有点能耐、能办成点事,可这脾气也会不断惹麻烦。李贤哪来的心力老给他收拾残局,不如一了百了完事。

今年秋天冷得真快。李贤走进贞观殿院门时还在想。暑热最甚那些天也没过去多久,如今浸浸然已有要入冬的寒意了。

他父亲更是重裘拥被,御床边点起两个大鼎炉,刚掀帘进暖阁,李贤就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天后也穿得轻薄,坐在床边瞧着他和弟妹们请安侍疾。

太子昨日献入的六块雕马砖,仍摆置在御书案上。李贤瞄一眼,找个话缝插言,请父母允可自己将六砖带出,交给狄仁杰,命他作速携往昭陵,去找回六骏原物。

“这么急?”天皇纳闷,“明师不在宫内,我还想等他回来,让他瞧一瞧这六砖,看能不能再得什么昭示……”

李贤一阵心虚,忙找理由辩护,不外是趁热打铁,借英灵齐集、风云聚会之际唤回宗庙佑庇等。他又说狄仁杰已对六骏原物去向有了些头绪想法,携马砖回到昭陵,定能一举成功。

说是这么说,他可不敢再贸然亲去谒陵迎马了,上一回已经把他坑得苦煞。他的建议是命左庶子张大安带领狄仁杰同去,那是东宫宫臣之首,未来的宰相人选,代储君谒陵,资望足够。

二圣没反对,天皇想想,又加一句:“十四叔不是在献陵么……叫霍王也跟去吧,他如今可算宗室之长了,镇个场子也好……”

李贤应了,亲自动手收拾案上马砖,唤人进来捧出,先送回东宫。英冀二王和太平公主又和父母说些闲话,天后便命他们退出,特意多叮嘱太平公主两句“听话别乱跑”。李贤觉得她神情古怪,好象又有什么事似的。

果然,等弟妹都出去,天后盯着幼女背影只是摇头:

“阿奴这个命格哟……身子不闹病了,婚姻又开始作祟。唉,到底怎么办才能给她转一转运势呢?”

李贤请问有何崇运,天后拿起床边案上一封奏章递给他,叫他自己看。奏表是鸿胪寺递上的,主要内容一件事:吐蕃使者为赞普芒松芒赞向唐求婚,祈望二圣将爱女太平公主远嫁和亲、作吐蕃王后“赞蒙”。

“岂有此理!”李贤脱口而出,“夷狄口出狂言,粗野骄横,实在可恨!别说二圣并无赐婚意,就算允其和亲,依照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的成例,也不过是封一位宗室女为公主,远涉下嫁而已。这些吐蕃野人怎么敢打阿奴的主意!”

“天皇自然不会舍得让你小妹远嫁,”天后告诉他,“可吐蕃人求婚的时机,拿捏得我们也太难受了。西北突厥旧部落联合反叛,黑齿常之和裴行俭正调集重兵北上边塞防御出击。这时候吐蕃人来趁火打劫,不用说是得知了突厥消息。我们要是坚决拒婚,拂扫赞普颜面,不是正给了吐蕃兵出兵夹击安西的借口?”

李贤一想也是,低头沉吟起来。耳侧只听天后又叹道:

“唉,前几年吐蕃那个大相禄东赞一死,我们还松了口气,觉得该国内政会衰落。没想到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位任大相,看着才干也比不比他父差多少,真难得。这是国运哪……”

几句感叹,听在李贤耳中,很象是指桑骂槐的讽刺。他绷着脸没应声,躺在**的天皇忽然出一声:

“该怎么……拒婚?还是拖……”

“拖一阵也行。只怕吐蕃使者一催再催,内宫老不应对,倒象怕了他们似的。”天后回道,“昨夜婉儿倒出了个主意,妾觉得可行——婉儿,你来说。”

她招招手,立在屏风边的侍书小才人上前来跪下,禀报:

“太原王妃薨逝之后,尼道作法祈福,二圣曾命太平公主拜女冠妙应为师,作记名弟子,以为外祖母追冥福。虽只是纸上文书,毕竟有道箓在。如今遇上这事,宫内有现成道观,可作速增修装饰,命太平公主迁入暂居。对外传出风声,只说公主生具宿慧,早发愿出家修道,自不能再和亲嫁人了。那吐蕃国是崇信佛法的,娶一女冠做王后,更不合宜,估计他们也不会再提此议。”

“这也太窝囊示弱了。”李贤皱眉。天后冷冰冰一句顶回: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没有。下敕强硬拒婚、申斥吐蕃无礼倒是简单,可那样边境守军就得面对受突厥吐蕃两面夹击的风险。李贤身为一国储君,也不敢出这馊主意,否则戍边将士会恨死他。

“你以为现在边境外蠢蠢欲动的,只有突厥和吐蕃?”天后冷笑,又拿起一卷奏章,“西域那些小国不提了,从来也没个消停的时候。这是刘仁轨自安东发来的奏报,海东岛上那两个府治……守不住了。他建议全面撤军。”

李贤又吃了一惊,忙接过奏章看。刘仁轨行文悲哀沉重,他以七旬残年,率衰弱稀少的驻岛唐军苦战数年,平定高丽遗民叛乱、南伐新罗,逼得新罗王金法敏遣使入朝谢罪,勉力保住朝廷颜面,但再也无力维持安东都护府与熊津都督府的正常运作。朝廷如今主要用兵方向在西北,也不可能再给海东驻军多少人财物支持,既然如此,不如体面地撤回辽东一线。

这消息也不突然,朝野已经喧议多年了。李贤看完,只能默默放下奏章。天皇忽然问:

“阿允,你说要不要撤回来?”

“臣……”李贤再三犹豫,还是说道:“既然刘老帅反复申奏守不住了,就……撤回来吧。再拖几年,万一再遭大非川那种规模的败仗,更……不好看。”

天皇长长叹息一声,转身面向里床,不再理会妻儿。

李贤明白父亲的心情。跨海征东平灭高句丽、一统辽东大岛,是太宗皇帝晚年,不,前隋末年,中原天子就开始进行的大规模战争,前赴后继数十年,才在父亲手里完成伟业。大唐东界推进到岛南新罗边境,西界抵葱岭、包北海,乃是汉以来最广阔的疆域。父亲在位时的武功之盛,丝毫不逊色于太宗文皇帝……眼见他时日无多,他自然希望这局面能再撑持几年,撑到自己去世或退位,以全令名。

然后太子贤接位登基,再下旨把无力撑持的几大外域都护府一个个撤回汉界,丢城失地、缩减疆界,落个“败家子”骂名……李贤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很不乐意。

“成吧,你们父子俩都不想作这主张,就我内书省出敕好了。”天后一笑说道,“反正我是一介懦弱妇人,不懂军事,担下这个骂名也没什么。依我看,大致按刘仁轨奏表里的建议,徙安东都护府于辽东故城,先是有华人任安东官者悉罢。徙熊津都督府于建安故城,其百济户口先徙於徐、兗诸州的,都置于建安。封高丽旧主高藏为辽东州都督、朝鲜王,叫他带着族人回故地去,安辑高丽余众;封百济王子扶馀隆为熊津都督、带方王,也叫他回故地去……”

她一边说,上官婉儿一边奋笔记录,留待回内书省整理成敕。李贤瞧着她,忽又想起长孙浪,忙移开心思,一意与天后讨论政务。

说到中午用膳时分,二圣命在堂上设席。户外已下起秋雨,宫人奉具进出之间,忽有密报来禀天后。李贤心里有鬼,只怕是明崇俨身亡事发,忐忑不安地等母亲回来,却见天后面有喜色,向丈夫儿子笑道:

“王方翼还是有两下子。他带着左威卫到西苑清宫,忙活这些天,总算有收获。阿奴不是说在上阳宫外见过那逃走的郭氏?抓住她了……”

郭尚仪落网了?李贤又惊喜又有些害怕,那女子身怀的秘密太多,但愿她没供出“东宫地下有武库”等话。他忍不住询问:

“王方翼审问郭氏没有?可有什么收获?”

天后摇摇头:“王方翼未获敕旨,不敢私审钦犯。昨晚抓住人,关押她一夜,可惜今早一看,她已经死了,浑身青紫发蓝,显然是服了那突厥毒盐……她不是还有个前夫?王方翼也差点一并抓住。那人身手很好,惊险逃脱,如今禁军还在西苑搜捕他。这一对凶险奸人,总算有了下落,否则我老夫妇根本没法迁居上阳宫啊……”

郭尚仪的丈夫还逃脱着,仍是个隐患。李贤直到回了东宫,还在想这事。按狄仁杰的推论,那男子很可能也是帮姬温“盗走”六骏石刻的人,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他,让他吐露六骏下落呢?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狄仁杰打发出洛阳。以他和长孙浪的交情,一旦长孙浪的尸身被发现,狄仁杰必定会亲去详查。赵道生他们伪造的凶杀场面,骗骗别人罢了,估计骗不过狄仁杰那双老眼。

时间所剩不多,李贤也并不想当面和狄仁杰交代争论。他只命个属官带着六砖去见狄仁杰,传东宫令,命他明日一早就上路去昭陵,不得耽搁行程。属官回来,报说狄仁杰果然诧异又不情愿,但没敢违令,已经开始在长孙宅收拾行李。

李贤心里放落一块大石。但他等到天黑,赵道生一直未归,又不安起来。次日天亮开城,他再命卫队武官带人去石塔寺探查究竟。

这次等到下午,受了伤的赵道生才带人回来,垂头丧气伏地请罪:

“奴没用,长孙浪和丘义都……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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