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杀手。
阿浪见过很多重伤的人、垂死的人、死透了的人。
灼热刺眼的巨大太阳挂在前方天空,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上,整个家族披枷戴镣前后相继地走着,不时有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那是他这一世最早记忆中永不能抹去的部分。
后来,到了黔州流放地,包括太尉公长孙无忌和五姨夫长孙冲在内,家里的人也经常莫明其妙失踪和死去。黔州还是獠夷经常下山与农人打斗抢争的地界,阿浪经历过几次那场面,残肢乱飞血流成河。
再后来,他与父亲争执,赌气去干娘的獠寨暂住,又遇上部落大火拼。他和十几个被抓的少男少女一起被卖到广州为奴,又随卖主出海去交趾、昆仑、干陀利、蒲甘,遇飓风毁船,漂泊到乌荼上岸……跟着天竺僧一路行医兼乞讨北行,穿越葱岭,又被募进商胡驼队,沿大沙碛东行入玉门关。
阿浪这些年走过的路,可能比身边人一辈子能走的路加起来还要多。他打过的架、伤过的人、受过的伤,也不亚于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了。他多次濒临垂死,也多次冷眼看人在自己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他没亲手杀过人,一个都没有。
李贤叫他去杀了明崇俨以换取婉儿母亲,阿浪当时心内就格登一震。
明崇俨心地狠恶手段奸狡,这世界没有他会变得更好。他要是在阿浪面前被别人——比如为夫报仇的裴秋千——手刃断气,阿浪只会欢喜鼓掌,绝对不阻拦,更不会起意救他。但要他自己去动手干这活,他就觉得……并不想为那术士脏了自己的手。
阿浪和明崇俨一直相互看不顺眼。刘七告诉他三清观在六骏像前焚化他名字作法,阿浪很怀疑那是在搞血祀一类的妖术,祈求“六骏回归、长孙浪死亡”真能实现,以维护明崇俨的“国师”威信。
如果妖术不灵,阿浪想明崇俨也不会介意用人力做掉自己。
加上他和婉儿的隐私也被其掌握,还有李贤的许诺,杀了那术士,似乎是很合算的买卖。
李贤的许诺,还不仅止于把婉儿的母亲交还给他。跟随赵道生去见圆觉尼的路上,这深受太子信任的东宫供奉又向阿浪讲了许多:
“如今六块雕马砖都已经找全,眼见昭陵上的石刻原物也将显形回归。到那时候,天皇说过,会传大位给太子,二圣迁居上阳宫去养老。如果还有什么变数,那就是天后和明崇俨勾结,不断在天皇耳边吹风,阻止陛下发敕退位。只要长孙郎你能做掉明崇俨,找回六骏,等殿下登基,一定会让你和上官才人得偿心愿,荣华富贵自然更不用提。”
阿浪瞥赵道生一眼。这不用说是个容貌俊秀异常的美男子。阿浪在东宫卫队听人传过闲话,说赵道生十三四岁便受雍王眷爱,一度有专房之宠。近年来他骨骼渐粗大,怕主人不喜,又主动寻荐了许多美少年侍僮,也因此二郎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常委以机密重任。向阿浪许诺会把自己父亲的嫔妃正式嫁给他这种事,叫赵道生来说,倒也合适。
“我和上官才人怎么得偿心愿?”阿浪笑问,“上官才人经常随侍在天后身边接见外臣,也常领命出来办差使见人。宫中朝中都知道她是有封号的天皇妃子,怎么可能又把她嫁为臣妻?”
“长孙郎放心,只要二郎得正大位,这容易得很。”赵道生笑回,“天皇一个低位嫔妃,消失就消失,出现就出现,又有谁会关心?手段多得很呢,造个假死,名簿上销了号,真人再托个名门之女的身份,与你长孙郎喜结连理,二郎还会赐手敕褒美……跟当今天后那败坏伦常的行径相比,是人都不会觉得这算个事啊。”
说得好有道理,阿浪连连点头。赵道生趁热打铁:
“所以第一步,长孙郎得好好想想,要怎么杀掉明崇俨,才能干净稳妥、绝不牵连到东宫?天皇对那妖人还很信任看重,可一点都不能让二圣怀疑到二郎身上……长孙郎要是还没主意,可以回去问问狄怀英公,再不然跟上官才人商量商量?”
“狄公可不擅长安排这种事,”阿浪摇头,“你让他背个书、写个文章、查个疑难悬案,再不然议论军政要务,他都有一套。阴谋杀人,他可不干。以前二郎叫他想法诬陷明崇俨入罪,他都坚决不肯呢。这事不但不能和他商量,最好一直瞒着狄公。上官才人么……她倒可以。赵供奉你能安排我和她单独见个面吧?她在天后身边,可以做手脚调度明崇俨的行程,给我下手机会。”
他不会去杀明崇俨,但很可以拿这事当借口,调动东宫的人财物供自己使用。要是能把婉儿母女一并接走逃亡,那就太好了。
赵道生忙不迭答应,二人在马上又低声议论些事,刚出洛阳北门徽安门,就听夜禁鼓声响起,城门在他们背后徐徐关闭。
这还算他们行动迅速。阿浪午后是把装有五砖书图的木箱藏到承福坊一处无人废园里了。和李贤大吵一架后,他与赵道生带着两个东宫卫士,先去拿到那个木箱,命二卫士送回东宫。按约定,赵道生带阿浪去见圆觉尼,他当时就说“要快点跑,郑夫人现在城外。”
阿浪心里暗自记忆道路。出徽安门后,他们向着北邙山疾奔一阵,然后沿官道折向西,穿过一个村落,又过了条河,天色全暗以后,接近一座荒僻寺院。
这寺院四下里全是树林野地,只背后有座似古坟头的高大丘陵,旁边还有座砖塔比较显眼好记。寺门是简陋的乌头门,院内荒草萋萋,几间屋殿倒还高大完整,但看着也都年久失修了。院内只有一个老僧坐在石块上洗衣,见有人骑马进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就是个常见的香火不盛的破庙,离官道又远,阿浪要是平日路过,根本都不会多看一眼。赵道生也没理会那老僧,下马带着阿浪绕到大雄宝殿之后,才见有两个穿百姓衣衫的年轻人守在墙下。阿浪在东宫卫队里混了很久,一眼便认出这应该都是太子的人。
“丘十郎在吗?”赵道生一边问那二人,一边将他和阿浪的坐骑缰绳都递过去。二人忙上来殷勤接了,一人回道:
“丘将军在中殿,正和两位禁咒师说话,吩咐我等不许去打扰。”
“禁咒师?什么禁咒师?”赵道生一愣。
那东宫卫士也一愣:“赵供奉不知?丘将军说是东宫遣发过来的,为圆……那尼姑持诵祈福的啊。那尼姑这两日时昏时醒,看着不太好……”
“东宫只派了医工过来治伤瞧病,哪有禁咒师,你们看混了吧?”赵道生皱眉。那卫士摇头:
“不是医工。医工下午已经回城了,这两个禁咒师刚进寺没多久,浑身穿戴幂篱,挺神秘的。在前院就被老空拦住了,吵嚷起来,丘将军出去一看,认得是东宫派的,才接进来。丘将军说禁咒师作法之前要先行准备,而且忌人冲犯,叫我们都在这里守着,不许过去看。”
穿戴幂篱?
阿浪也皱起眉。幂篱是前朝宫人或贵家女子出行时穿戴之物,一大块黑纱连头脸带身体全严严实实罩起来,防路人窥视。这玩意近来早没什么人用了,稍矜持点的贵戚妇女换成更短更利落方便的帷帽,胆大豪爽的女子干脆什么都不遮挡,男装骑马出行。
如今路上还偶尔能见到有人穿戴幂篱,那大部分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年妇人。宫府派来的咒禁师,就算要保持神秘形象,也不至于头脸罩一大片那玩意啊,除非……是要故意掩饰自己面貌,怕被人认出来。
一念至此,他扯一扯赵道生,二人离开那两个卫士。阿浪低声问:
“东宫没派过禁咒师?你确定?”
赵道生点头:“石塔寺这边,一向是我负责。二郎要下令派什么人过来,肯定是叫我传话……可能那两个咒禁师是丘十郎看圆觉尼不太妙,自己请来的。但是也不应该啊……这事是机密,二郎叮嘱过丘十郎,不准向任何人泄露……”
阿浪冷笑:“丘神勣那人的德性!也亏二郎心大,敢把机密差使交给他办!你跟我来。”
他放轻脚步,绕过一株老树,向中殿窗下走过去。赵道生被他一说,显然也起了疑心,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二人潜到中殿窗外屏息偷听。
殿中有二人在低声说话。阿浪能听出丘神勣的声音,另一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语声也有点熟,阿浪却想不起是谁。只听丘神勣疑惑地问:
“真的有用?怎么上次会面,令师却不拿出来?丘某还问过,有没有能暗地里制住她又不害其性命的办法,令师说了好些丘某听不懂的言语,最后也没给个准话。”
那人回道:“这药使用起来特别麻烦,分寸拿捏不好,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就是上吐下泻一番,药性全失,白费力气。家师从龙门回来,也是觉得事态紧急,赶着在阁内配了一剂,还得冒险亲自过来给她灌服。灌下去还不算完,这些药丸,十郎收好了。”
窗内有悉悉簌簌打开纸包的声音,那人又道:
“明日午时,给她服下这两颗红丸。三天之后的午时,再给她服这一颗黑丸。此后便一直是这般,隔一日服两颗红丸,再隔三日服一颗黑丸。期间还得时刻注意着,若她有呼吸急促、气短盗汗的症状,赶紧给她服白丸,最多一次服三颗。”
丘神勣唉了一声,叹道:“怎么这般麻烦!丘某也不一定能一直守在这寺里,可能东宫还有别的差使派我呢!这尼姑是死是活,真那么要紧吗?令师什么时候才肯奏明天后啊?”
“丘十郎别嫌烦,如今情势,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六块烂砖头既然找全了,天皇一定又会大肆抬举东宫、压制天后。你既然下定决心因家师弃暗投明了,难不成还想反悔?家师谕令,这尼姑暂时不搬动,仍旧在此,让太子和上官才人都以为她还在东宫手里,这样才方便从中取势……”
阿浪已全听明白了。回头望一眼赵道生,只见这太子贴身户奴脸色苍白,想必他至少也明白了大半。
屋内正与丘神勣说话的,是明崇俨的大弟子智建。他师徒二人从天后奉先寺礼佛回来,因知六砖集齐,生怕天皇借此又抬高太子、提拔长孙浪,分去明崇俨权宠,于是赶着来石塔寺对上官婉儿之母下药,用以控制婉儿和阿浪。
丘神勣负责看守圆觉尼,他继背叛武敏之后,又背叛了太子贤,与明崇俨勾结向天后献纳。智建把一包药丸给丘神勣,向他详细叮嘱用法,那应该是为了控制圆觉尼体内毒性,让她外表显示不出来,实际生死却已操纵在明崇俨手里……那么明崇俨如今在干什么?
听智建和丘神勣的语气,明崇俨似乎并不在殿内。“冒险亲自过来给她灌服”……阿浪扯着赵道生走远些,咬着耳朵问他:
“圆觉尼关在哪里?快说!”
他不敢高声,语气却严峻冷厉至极。赵道生也知事态紧急,一指后院禅房。阿浪点点头,又向他道:“你拖住他们。”自己拔腿快步走向禅房。
禅房里亮着灯,两扇木门还开了一条缝,正往外冒青烟,有一股浓苦呛人的药气。阿浪心知不妙,先抽出腰间长刀,才一脚踹开木门。
风炉立地,铫子里还翻滚着药汤。圆觉尼平躺在禅**,双目紧闭,似没了知觉。身着布袍的明崇俨弯腰垂头,右手端药碗,左手捏开圆觉尼双唇,药碗已经倾斜,一线黑褐水液向她口中垂落。
门开的巨响使得明崇俨抬头转过脸。看清闯进来的是谁,他脸上虽有讶然,手上动作却丝毫没停顿。阿浪看到已有些许药汤倒入圆觉尼嘴里。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不是个杀手。可我得救婉儿的母亲。
阿浪挥刀猱身而上,直劈向明崇俨脸面。这术士竟没闪没避,直到刀锋切入他颊骨,他唇边还泛起一丝奇异微笑,喃喃道:
“果然……”
一大丛血花扑面而来,蒙蔽住阿浪的视线,将天地染成腥红色。他手上用力向下砍,又推开刀柄,卡嚓、扑通、当啷声响过,有人体倒地。
阿浪的心要跳出腔子。他抹掉眼前血污,只见禅房墙壁、地面、木**,圆觉尼身上到处迸溅了深红颜色渍,药碗砸到地面,明崇俨也倒在地上,四肢犹在颤动。
他的脑袋只剩一半,白花花的脑浆流进地上血泊,混和成条纹扭曲的漩涡。
一股热气涌上喉头,阿浪拼力止住呕吐,咬紧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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